傷
餘至瑤披着睡袍,坐在浴缸邊沿。溼漉漉的短髮向後梳過去,他閉上眼睛仰起了臉。
一隻柔軟的手撫上他的下巴,冰涼溼滑,將香皂泡沫塗抹開去。杜芳卿笑微微的捏着一把剃刀,手指翹成蘭花。俯身湊近了餘至瑤,他小心翼翼的動了刀子。刀鋒輕輕掠過面龐,雪白泡沫積在了鋥亮刀片上,潔淨的皮膚就顯露出來了。
仔仔細細的爲餘至瑤刮淨了胡茬,杜芳卿擰了一把毛巾,重新又爲他擦了一遍臉。餘至瑤睜開眼睛,扭頭望向玻璃鏡子。杜芳卿俏生生的立在鏡中,對他笑道:“我這手藝還不錯吧?”
餘至瑤擡起左手摸了摸臉,然後擡頭對着杜芳卿一笑:“多謝。”
杜芳卿拉起他的右手:“再過兩天傷好了,看你還能不能像現在這樣和氣。”
餘至瑤笑問:“我對你兇過嗎?”
杜芳卿嬌模嬌樣的溜了他一眼,隨即把臉轉開,抿着嘴脣似笑非笑。
杜芳卿這些天是住在了餘公館,每天下午餘至瑤會讓人用汽車送他去德興舞臺。汽車一直候在外面,散戲過後,直接把他再接回家。
漂亮男人若是嫵媚起來,會比女人更勾人魂魄。餘至瑤彷彿是愛上了杜芳卿,這不單是因爲對方皮相美麗。杜芳卿的過人之處,在於他的“柔”。
柔若無骨,柔情似水,全是他。在餘至瑤面前,他像一株開滿芬芳花朵的春藤,不鬆不緊的纏上來,一陣風吹過去,滿鼻子裡都是他的香。
爲餘至瑤繫好最後一粒襯衫鈕釦,他擡起頭,把一條素色領帶搭上了對方的脖子。手法熟練的打出一個飽滿的領帶結,他自自然然的輕聲說道:“這個領帶夾子顏色不配,你昨天用過的那個白金夾子呢?”
不等餘至瑤回答,他徑自走到梳妝檯前,拉開抽屜翻出了白金夾子。餘至瑤回頭盯着他的背影,忽然說了一句:“我娶了你吧!”
杜芳卿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隨即回到了他的面前。很謹慎的夾好領帶,他在餘至瑤胸前輕輕拍了一巴掌:“你敢娶,我就敢嫁。不過事先聲明,我可養不出兒子哦。”
餘至瑤張開雙臂摟住了他,低頭開始親吻他的嘴脣。他從頭到腳扭出一道波浪,捏着嗓子含糊道:“別碰了手……”
餘至瑤右手掌心的燙傷,在敷了兩天的藥末之後,並沒有好轉的趨勢。虧得身邊有了杜芳卿照顧,否則他連洗漱都有困難。
昨天下午顧佔海來了,見他那手上水泡蔓延、傷勢嚴重,便立刻返回武館,拿來一副祖傳的刀傷藥給他用。刀傷藥敷了一夜,還沒看出效果來,所以杜芳卿在下午出門之前,重新給他又換了一次藥。髒污的紗布一圈一圈解下來,杜芳卿蹙起眉頭,口中疼惜的嘆道:“嚇死人了,疼得厲害嗎?”
餘至瑤伸着血肉模糊的右手,看出杜芳卿是真怕。惡作劇的心思忽然生出來,他擡起這隻爛手,作勢要往對方那光潔如玉的面龐上摸。杜芳卿素性好潔,這時不禁嚇的尖叫一聲,扔下紗布就站起來了。
餘至瑤嘿嘿的發笑,把手收了回來:“別怕,逗你玩的。”
杜芳卿見他促狹的可恨,拿着噁心當有趣,便賭氣不肯再管他。餘至瑤沒有哄他,自己坐在客廳裡,抖抖索索的往掌心上撒藥。啞巴從外面經過,一眼看見了,腳步沒停,繼續前行去洗淨了雙手。
然後走回客廳,他在餘至瑤面前蹲下來,輕輕托起了對方的右手。
開口低低的叫了一聲,他比劃着向窗外一指。餘至瑤能夠領會他所有的心意,此刻便是搖頭答道:“下午要去大哥那裡捧場,沒有時間去醫院。”
啞巴擡眼看着他,疑問似的又發出一聲:“噢?”
餘至瑤點了點頭:“明天?好,如果明天這傷還不好轉,那我就去醫院瞧瞧。”
只要心平氣和,那他們看起來都是好人。啞巴爲餘至瑤纏好了傷口,動作十分嫺熟。而餘至瑤呆呆的望着他,忽然想起往昔事情。面無表情的扭開臉去,他心裡很不好受。
餘至琳身爲大哥,從來沒爲弟弟做過什麼,也沒讓弟弟做過什麼。這次他興致好,特地送來兩張票子,所以餘至瑤儘管對話劇毫無興趣,可是也不好拂了對方的心意。
到了下午,他和杜芳卿分頭出門。按照票子上所印的地址,他帶着啞巴乘車前往戲場。而爲了給餘至琳撐起門面,在抵達之前,他讓人送去的花籃已經從舞臺下面一直襬到了大門口,鮮豔熱鬧遠勝平時。
下車之時,他正好和餘至琳打了個照面。餘至琳換了一身嶄新西裝,雙手插到褲兜裡,正用英文和身邊一羣女學生談笑風生。忽然見餘至琳來了,他立刻擡起一隻手揮了揮:“弟弟,快進去吧,已經開演了。”
餘至瑤筆直的站在他面前。在女學生們的注視下張了張嘴,他沒說出話來,只一點頭,然後彷彿心中有愧似的,低頭邁步向內走去。
戲場不算寬敞,下面已經坐滿了人,似乎是學生專場,以青年居多。餘至瑤沒有找到合適座位,正在躊躇,不想就在此時,忽然有一隻手從下面伸過來,在他屁股上用力擰了一把。
他吃了一驚,低頭看去,就見何殿英大模大樣的坐在位子上,身邊正是有個空座。
對着身邊啞巴打了個手勢,他邁步跨過何殿英那長長伸出的雙腿,在裡面空座上坐了下來。
爲了襯托舞臺明亮,觀衆席上一片黯淡。何殿英不動聲色的把一隻手搭上餘至瑤的大腿,先是伸展五指上下撫摸了兩把,隨即滑到大腿內側,捏那軟肉接二連三的掐。餘至瑤一動不動的望着前方舞臺,只將一隻手向下擋了胯間,怕對方不分輕重,當衆攻擊自己的要害。
何殿英由着性子掐了一場,掐過之後,又覺心疼,捂着那一片痛處輕輕的揉。餘至瑤向下掃了一眼,只覺得何殿英很孩子氣,兇得幼稚。
臺上情景在他眼中,依舊是一片模糊,只聽得一個女聲在銳叫着吟誦詩篇。聲音已是刺耳之極了,詩篇,據餘至瑤聽來,也是狗屁不通。垂下眼簾凝神傾聽片刻,他忍不住一笑,覺得這話劇着實是荒誕極了。
然後,他自然而然的把何殿英的手抓起來送到一旁。何殿英撫摸的太持久了,這讓他始終不能放心,總怕對方會發動突然襲擊。
這舉動讓何殿英感到了不痛快,彷彿是受到了冷落。忽然一眼瞥到了對方右手上纏裹的紗布,他歪了身子湊向餘至瑤,壓低聲音問道:“燙一下而已,至於包紮成這樣子嗎?我又沒剁了你的爪子!”
餘至瑤饒有興味的盯着舞臺,同時擡手扯開紗布結釦。慢吞吞的掀開紗布,他把一塌糊塗的右手送到了何殿英面前。
燈光昏暗,何殿英就見餘至瑤的手掌黑紅相間,黏溼糜爛。一把攥住對方的腕子,他吃驚的睜大眼睛,萬沒想到自己當初竟然用力過猛,下了狠手。
餘至瑤難得觀看這麼拙劣的話劇,審醜審出了趣味,以至於何殿英強行把他拽走時,他幾乎有些戀戀不捨。
何殿英沒有光臨醫院的習慣,他把餘至瑤帶到了自己家中。在客廳的大落地窗前席地而坐,他捧着一隻藥箱,很痛心似的擰起了眉毛:“我只燙了一下……”
餘至瑤盤腿坐在他面前,微微探身看着他笑:“是隻一下嗎?”
何殿英放下藥箱,把他的右手拉到面前:“你疼不疼?”
餘至瑤看出了他是心疼自己了。抽出手來伸到何殿英面前,他故伎重演,又想用骯髒傷處去嚇對方。
然而何殿英是不在乎的,他絲毫不躲,單是熱切的看着餘至瑤。
於是,餘至瑤就把手掌結結實實的拍到了對方的白臉上。水泡再次破裂,膿血蹭上面頰,餘至瑤疼的手臂顫抖,可是滿心快意,因爲用自己的痛苦玷污了別人。
等他慢慢摸過了自己的臉龐,何殿英抓下他的手,伸出舌頭舔向傷處。一口舔過了,他扭頭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低下頭再舔第二口。
“口水能夠消毒。”他告訴餘至瑤。
說這話時他人在陽光下,皮膚白的透了明,眉眼就顯得特別的黑。
餘至瑤笑着拂亂他的短髮:“像狗一樣。”
何殿英擡眼看他:“狗急跳牆,你給我老實一點!”
餘至瑤用手指重新理順了他的短髮:“跳了牆,也還是狗。”
然後他想要把手抽回來:“別舔了,髒。”
何殿英抓着他的手不放,一張白臉上漸漸浮起不甚穩定的笑意,像春天河水中的浮冰,又冷又盪漾。
“是髒。”他忽然撲向餘至瑤:“要髒大家一起髒!”
說完這話,他在餘至瑤的嘴脣上用力親了一口。餘至瑤下意識的向後躲了一下,沒躲開,只覺對方的舌頭在自己脣間蹭過,柔軟溼熱。而何殿英單手摟了他的脖子不肯鬆開,雙方相近的幾乎可以貼臉。
“拿我開心?”他扭頭正視了何殿英的眼睛:“說咬就咬,說打就打,說燙就燙,說親就親——我這麼慣着你,你還怨我恨我。”
何殿英黏在了他的身上,嘻嘻哈哈的傻笑:“這樣說來,我還得感謝你了?”
餘至瑤轉臉望向窗外:“你我之間的賬,算不清楚,也談不到誰感謝誰。”
這話讓何殿英略覺不快,認爲餘至瑤還是有些忘恩負義,不過不能細究下去了,否則又會爆發一輪冷戰。
這幾天他想餘至瑤想得要命,可是繃着架子,不肯登門看望對方。今日是真熬不住了,他採取了折中的辦法,跑去戲院碰碰運氣——上次在餘公館看過票子,他知道戲院地址。
何殿英在餘至瑤的右手掌心上塗了一層髒兮兮的獾子油,然後就讓他晾着傷處,不做包紮。如此混到晚餐時間,他又親自端了菜飯,想要一勺一勺的餵給餘至瑤吃。
餘至瑤卻之不恭、受之無愧。乖乖坐在餐桌旁,何殿英喂一口,他吃一口。兩人都不說話,良久之後,何殿英才咕噥了一句:“真能吃。”
過了片刻,他捏着勺子又問:“還沒飽?”
餘至瑤低聲答道:“再餵我喝碗湯,喝完就飽了。”
何殿英一豎眉毛:“他媽的,碗這麼大,我還不得喂到半夜去?我還餓着呢,你倒吃起沒完了——蹬鼻子上臉,老子不伺候你!”
餘至瑤不喜不怒,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忽然對着何殿英一笑,他輕聲說道:“我飽了,你吃吧。”
何殿英讓僕人給自己盛了一碗米飯過來,隨口又道:“晚上別走了,留下住吧!”
餘至瑤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溫茶,同時搖了搖頭。
何殿英立刻有了預感:“家裡有人?”
餘至瑤端起茶杯,一邊擡眼看着他,一邊喝了一口。
何殿英向後靠到椅背上,含義無限的笑了:“杜芳卿?”
餘至瑤垂下眼簾,算是默認。
何殿英一粒米都沒有吃,可是立刻就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