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
新年前夕,天寒地凍。餘至瑤照例帶着鳳兒上了街,去給她買今年的首飾。
鳳兒穿着一件呢子大衣,大衣的下襬和袖口都帶着荷葉花邊,腰身那裡收得很緊,幾乎就是細細一捻。這樣的裝束雖然摩登俏皮,可是下車之後立刻就被寒風吹透。她冷的攥了拳頭咬了牙,瑟瑟發抖蹦蹦跳跳。餘至瑤看了她這可憐樣子,差一點就要把她裹進自己的厚衣裳裡了。
鳳兒今年讓他給自己買一枚戒指,他心裡有數,笑着搖頭:“戒指這種東西,以後會有人買給鳳兒的,還輪不到叔叔。”
說完這話,他轉而笑道:“挑副耳墜子吧!”
鳳兒本來想要纏他去買戒指,可是下意識的擡手摸了摸耳垂,她又覺得自己的確是缺少像樣的耳飾。猶猶豫豫的望向餘至瑤,她一時也沒了主意。
餘至瑤給鳳兒買了一副卡地亞耳墜子,是小小的翡翠佛像嵌在白金牌子上,周圍襯了細碎鑽石,綠瑩瑩的寶光璀璨。鳳兒心滿意足的回到餘公館,立刻就讓餘至瑤爲她戴上。餘至瑤一手捏着她的小薄耳垂,一手拿着小耳墜子,眯着眼睛看不準確。
下意識的湊近過去,他隨口說道:“我可能真是有點近視眼。”
話音未落,鳳兒忽然轉過身來擁抱了他;兩條細細的胳膊纏在他的身上,春藤一樣。餘至瑤哆嗦了一下,連忙用力推開了她。
鳳兒凝視着他,目光熱切,嘴脣微微顫抖,是千言萬語不能出口的模樣。餘至瑤看着她的眼睛,因爲心內如同明鏡,所以格外尷尬爲難。
短暫的沉默過後,鳳兒輕聲開了口:“我喜歡你。”
餘至瑤問她:“我是誰?”
鳳兒有些懵懂:“你……你是叔叔啊。”
餘至瑤拉過她一隻手,把耳墜子放到她的掌心:“知道就好。記住,我是叔叔。”
然後他合攏了鳳兒的五指,又把她的手送回到了她的腿上。
鳳兒呆呆的望着他,眼淚忽然就流出來了:“我不管,反正我……”
餘至瑤沒等她說完,直接答道:“鳳兒,不行。”
他從胸前口袋裡抽出絲綢手帕,向前放到鳳兒身邊:“乖,不哭了。叔叔讓人去起士林給你定做奶油蛋糕好不好?”
鳳兒從小就愛吃奶油蛋糕,可是這時也顧不得了。抓起手帕捂住了臉,她失控似的哭了個一發不可收拾。其實不至於這樣的,叔叔依舊還是疼她,可她管不住自己的眼淚——她愛叔叔,可是叔叔不愛她。
餘至瑤雙手扶住膝蓋,費力的站了起來,親自指派僕人出去定製蛋糕。現在怎樣安慰鳳兒都是不合適,所以他須得找點事情來做,給鳳兒一點空間和時間哭泣。他想鳳兒畢竟還是個小姑娘,哭夠了,再吃點好的,大概也就不鬧了。
蛋糕拿回來,奶油新鮮,花樣繁複,散發着溫暖的甜香;然而鳳兒淚眼婆娑的哽咽抽泣,並不肯吃。
餘至瑤拿起餐刀,挑那奶油厚重的地方下手,切下一塊蛋糕放到白瓷碟子裡。把碟子輕輕放到鳳兒面前,他不再說話,自顧自的點燃一根雪茄,坐到一旁翻起了報紙。
熟悉的雪茄味道讓鳳兒漸漸感到了些許鬆弛。沒滋沒味的收了淚水,她扭頭又看了餘至瑤一眼。餘至瑤不爲所動的讀着報紙,只給了她一個線條流暢的側影,正是額頭飽滿,鼻樑挺直,英武標準的讓她想起美術課上的石膏人像。
不由自主的端起面前蛋糕,她用小叉子挑了奶油送進嘴裡。滿嘴苦澀,顯得奶油都不甜了。
鳳兒在下午回了家。餘至瑤如遇大赦,在臥室內對着啞巴笑道:“鳳兒長大了,說喜歡我。”
啞巴聽了這話,也是驚訝的笑。
餘至瑤脫了皮鞋擡腿上牀:“你看,我還挺招人愛。”
啞巴站在牀邊,在他頭上輕輕揉了一把。
餘至瑤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這個混蛋小薄荷,電話也不來一個,還在和我冷戰。”
他轉臉望向啞巴,神情無辜而又認真:“他很折磨我。”
隨即他又自嘲似的笑了:“不過我也不是很在乎。”
啞巴很憐惜的凝視着他,彷彿他也是一株花。
啞巴倚靠牀頭坐了,餘至瑤便把腦袋窩在了他的腰腹之間。他放下手,正好撫上餘至瑤的面頰。
彷彿只是過了片刻的工夫,餘至瑤便入睡了。
他睡得姿態扭曲,呼吸滯澀的打起了輕輕的呼嚕。啞巴想要搬他躺平,可是又怕驚醒了他。正是兩難之時,餘至瑤又輕輕的j□j起來。
啞巴懷疑他是做了噩夢,也或者只是腿疼胳膊疼。外面是個陰冷的雪天,身體舊傷最愛在這個時候作痛。伸長手臂拉過餘至瑤的右手,他饒有耐性的揉搓對方的小臂,權當按摩。
臘月二十九這天清晨,餘至瑤終於接到了何殿英的電話。
何殿英保住官職,並沒有被一擼到底,然而在香川次郎面前,還是灰頭土臉了。想到在餘至瑤心裡,自己的分量還不如一個宋逸臣,他就恨得慌。
然而恨得久了,恨意淡化,也就恨不起來了。
通話之時,他是剛剛起牀。照理來講他是不大起早的,可惜凌晨時分做了個春夢,夢裡的餘至瑤真是乖極了,讓做什麼就做什麼,以致於他快活了個一塌糊塗,醒來之時下身黏溼,褲衩被褥全被沾污。洗過澡後隨便套了一條睡褲,他心猿意馬,光着膀子就摸向了電話。一隻手握着話筒,另一隻手則是伸進褲子裡懶洋洋的抓癢。
及至電話接通了,他夢遊似的先打了個哈欠,隨即開口說話,聲音又軟又懶又甜,顫巍巍的如同羊叫。沒說幾句,餘至瑤在電話裡就哈哈笑了起來。
餘至瑤一笑,何殿英也跟着笑,笑過一氣之後,他徹底清醒過來了,立刻停止羊叫,正經說話。
友美起得早,聽到何殿英的臥室裡有了響動,便想過來看看。門是拉門,她隔着一道縫隙向內望去,就見何殿英鬆鬆垮垮的穿着一條睡褲,正在一邊撓屁股一邊打電話,語氣歡喜而又曖昧。
她很失望的退了下去,心中倒是並不憤怒,因爲覺得男人嘛,就是這個樣子的。
兩人不提往昔舊事,毫無預兆的重歸於好。餘至瑤在電話裡笑道:“我們小時候都沒有這樣天天鬥氣。現在快要老了,反倒成了孩子。”
何殿英告訴他:“你小時候那麼聽話,我和你沒氣可鬥。”
話只說到這裡,雙方隨即心有靈犀的另換了題目。大年下的,犯不上在電話裡吵架。一番交談過後,兩人掛斷電話,氣氛其樂融融。
新年過後,平安無事。宋逸臣似乎也暫時下了日本人的黑名單。餘至瑤知道宋逸臣依然是不老實,但也沒有繼續勸阻,因爲宋逸臣的所作所爲,往小了說是好事,往大了說是壯舉。況且人在租界,想必應該還算安全。
太太平平的到了五月,商會選舉成功結束。主席現在改稱會長,新會長垂頭喪氣的進行就職演說,一篇稿子念得磕磕絆絆。待到典禮結束,何殿英像名欽差大臣似的,趾高氣揚先向外走,結果剛一出門,就遭了刺殺。
他躲得及時,倒是沒事,旁邊一位和他身材相仿的保鏢卻是連中三槍,胸前開了碗口大的血窟窿。商會門前登時陷入混亂,餘至瑤人在後方,忽然聽說何委員中了槍,便是嚇得心臟一縮。發了瘋似的擠向前方,他正要大喊小薄荷,哪知聲音尚未出口,就見何殿英從人羣裡站了起來,一頭一臉的灰塵,是剛在地上打過滾的模樣。
餘至瑤立刻停了腳步。鼻孔一陣暖熱,他擡手蹭了一下,發現是血。
抽出手帕堵了鼻血,他悄沒聲息的向後退去。有人問道:“喲,餘二爺,您這是上火了?”
他點頭答道:“是,最近有些上火。”
商會門前這一場刺殺,最後也是不了了之。一共三名刺客,死了兩個跑了一個。何殿英虛驚一場,沒覺怎的;餘至瑤回到家後,卻是鼻血長流,並且心臟一陣一陣的絞痛,直過了小半天才好。衆人只見鼻血,不見絞痛,故而都說他是上火了。
如此又過幾日,何殿英打來電話,問他願不願意和自己一起出城逛逛。
“我想避避風頭,你也跟我來吧!咱們都多長時間沒見過面了?”他很誠懇的邀請。
然而餘至瑤不去:“我近來身體很不好,打算去醫院住幾天。”
何殿英帶着笑意又問:“你不想我?”
餘至瑤告訴他:“我很想你,但是我一直在鬧心絞痛,不能出城。”
何殿英聽出了他的堅決。三言兩語的放下電話,他恨的咬牙切齒——本來想把餘至瑤誑到文縣,逼他交出宋逸臣的;哪知這個混蛋居然不肯上鉤!
何殿英總懷疑宋逸臣和商會槍擊案有關,雖然沒有什麼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