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世界 禍福相倚
六月天裡,餘至瑤的新飯店開業了。
原來二層樓的球房上面又接一層,裡外也重新修飾裝潢了,單從建築來看,就已經是十分出衆醒目。朝光俱樂部是餘朝政一手建立起來的,不算他的成績;新飯店則是誕生在他的手中,別有一番意義。
飯店門前立着大理石柱,白天的威武自不必提,到了夜間,外面燈光一開,景緻更是華麗。招牌懸在大門上方,是名家題寫的四個大字“瑤光飯店”。
這個名字,是餘至瑤自己定下來的,似乎是要和朝光俱樂部遙相呼應。不過對於外人,他不說這話。反正瑤光是個吉祥的好詞,典故頗多,怎樣解釋都很有理。
瑤光飯店開業這天,飯店外面人頭攢動,飯店裡面名流雲集。餘至瑤有出身,有財產,有生意,有勢力,雖然各方面都不算拔尖,可是齊頭並進,堪稱有爲。
何殿英來了,何殿英的乾爹偵探長來了,吉澤領事帶着長子來了,李鳳池來了,甚至連餘至琳都來了。餘至琳穿着一件沒有形狀的短袖襯衫,行色匆匆,見到餘至瑤後很親熱的上前擁抱了他:“哈,弟弟,真有作爲,不錯不錯。”
餘至瑤彎着腰,輕輕的摟了他一下:“哦……”
餘至琳放開了他,說起話來又清晰又快速:“弟弟,最近身體怎麼樣?”
餘至瑤思索着答道:“好……”
餘至琳連拍他的肩膀:“那就好,那就好。想要身體好,運動少不了。”
餘至瑤慢吞吞的又道:“是的,我打算學習游泳……”
餘至琳看着他笑:“游泳學起來是很簡單的,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去教你!”
餘至瑤緩緩的點頭:“哦……”
餘至瑤對待這位大哥,無論如何都是無話可說。幸而餘至琳很快與旁人搭上了話,算是放了他一馬。
開業慶典十分熱鬧,開席之後,何殿英還當衆敬了李鳳池一杯酒。李鳳池站起來雙手舉杯,滿面春風,彷彿和何殿英是前世的兄弟。餘至瑤冷眼旁觀,知道這兩人之間早晚要出大事。
散席之後,已是下午。何殿英找到餘至瑤:“二爺,熱死了,跟我洗澡去啊?”
餘至瑤忙了大半天,不知是疲憊還是中暑,心口那裡憋悶着躁動,並且有些頭暈:“洗澡?”
何殿英嬉皮笑臉的,是一副歡天喜地的模樣:“洗澡,順便吃點冰淇淋,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等到晚上涼快了再出來,好不好?”
餘至瑤覺得他這主意是不錯,不過在出發之前,他正色警告道:“洗澡歸洗澡,可你不許再和我訕臉!玩笑也有個玩笑的限度,你少和我裝瘋賣傻!”
何殿英轉身走向自己的汽車:“我是裝麼?我是真的!”
餘至瑤也鑽進了自己的汽車:“看看,又裝上了!”
兩輛汽車一前一後駛出租界,前往南市一帶。及至到了玉清池,餘至瑤照例是進入三樓包廂,何殿英跟了上,要和他分享一處盆塘。
水熱和天熱,不是一種熱法。天熱讓人難受,水熱卻是讓人舒緩筋骨。餘至瑤靠着池壁半躺半坐了,昏昏欲睡的閉了眼睛。何殿英想要湊上前去,不想餘至瑤猛然踢出一腳,只聽嘩啦水響,竟是把他踹到了另一端去。
“我操!”何殿英捂着肚子罵人:“大腳丫子說踢就踢啊?”
餘至瑤撈出毛巾蒙在臉上:“你別煩我,讓我睡一會兒。”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這個禮拜就沒正經睡過,安眠藥都不起作用。”
“一個禮拜都不睡,一見到我就犯了困?”
餘至瑤沒理他,深吸一口氣沉進水裡。包廂內寂靜片刻,何殿英見他在水下一動不動,忽然懷疑他是暈死過去。連忙撥水游到近前,他正要伸手去救,哪知餘至瑤猛然擡頭,水花四濺的坐了起來。
何殿英登時一驚:“哎喲我的二爺,不帶你這麼嚇人的!”
餘至瑤卻是抓過他的手捂到自己胸前,一本正經的嚴肅說道:“小薄荷,我心很慌,一直在跳。”
何殿英摸了半分多鐘,的確是覺察出了他那咚咚的心跳,不過心就是要跳的,心不跳,人不就死了?
於是他沒有做出任何解釋和安慰,只順勢用力一捏對方的乳|頭。餘至瑤打了個激靈,但是沒有翻臉,因爲一顆心快要從喉嚨口裡蹦出來了。
“不行,不行……”他鐵青着臉站起身來:“我要去醫院,我心疼。”
何殿英光着屁股跟了上去:“怎麼着?你又要添新病了?你慢着點,我陪你去!”
餘至瑤渾身顫抖着穿了衣裳,心窩裡一絞一絞的疼。何殿英見他似乎要癱在椅子上不能動,這才心驚起來,攙着他急往外走。等到乘坐電梯下了一樓,候在外面的兩家汽車伕迎了上來,三人合力把餘至瑤運了出去。何殿英雙手抱住餘至瑤,支使自家汽車伕快把汽車開到跟前,餘至瑤垂頭站着,忽然呻吟一聲,半死不活的轉向何殿英,彷彿是要開口說話。
可是嘴脣動了一下,他忽然睜大眼睛,臉上閃過驚恐神色。一把抱住對方轉過了身,他隨即體力不支的跪了下去。而何殿英莫名其妙的向前一望,眼前已然閃過雪亮刀光。
千鈞一髮之際,他逃無可逃,只好側身一避,順勢狠狠一腳蹬開了餘至瑤。肋下驟然一陣刺痛,他無心回頭,單是去奪對面那人手中的短刀。後背又是一痛,他依舊是不理會,拼盡全力硬把短刀搶了下來。何家汽車伕那邊發出了慘叫,大概已然也受到了圍攻,何殿英一刀劈翻前方殺手,隨即回過頭來,忍着背上劇痛,看清了面前這個滿手是血的少年。
嘴裡喃喃罵了一句,他開始追着對方猛砍。少年手中的匕首紮在了他的肋下沒有拔出,所以此刻赤手空拳的只能奔逃。他用眼角餘光撇清了四周環境——至少還有三個敵人,而自己的汽車伕已經血流成河的趴在地上了。
一把抓住少年的後衣領,他大喝一聲揮刀砍下,竟是生生卸下對方一條手臂。少年哀號着委頓下去,他這回轉向後方,卻是正被刀尖劃過了前胸。
殺手功虧一簣,沒能真正砍中,眼看他渾身是血的迎着刀光殺上來了,心裡便有些怯。而何殿英此刻勢單力孤,自知沒有救星,所以索性豁出命去。紅着眼睛逮住其中一人,他發了瘋似的砍得血花四濺。餘下兩人見此情景,又聽路口警鈴大作,心知不好,便是拋下死傷同伴,各自溜了。
這樣的血戰觸目驚心,所以路上反倒沒了觀衆。何殿英身上的淺色西裝已被染成血跡斑斑,肋下背上還插着兩把匕首。搖搖晃晃的轉向路邊的餘至瑤,他面無表情的喘了口氣,然後舉起血淋淋的短刀一指對方:“如果這事是李鳳池主使的,我就找你算賬!”
餘至瑤依靠在自家汽車伕的懷裡,掙命似的只是喘息。
何殿英說要陪着餘至瑤去醫院,結果一語成讖,真是陪着去了。
他命大,兩把匕首全嵌在肋骨之間,沒有深入傷到內臟。五花大綁的被繃帶裹纏了上身,他像不知道疼似的,一路晃到了餘至瑤那裡去。
“心還疼嗎?”他問。
餘至瑤從診室裡出了來,對他搖頭:“不疼了,忽然就不疼了。”
何殿英笑了一聲:“我疼了,所以你就不疼了,是不是?”
餘至瑤板着臉:“什麼意思?難道是我指使了人來殺你?”
何殿英沒那個意思。他記得餘至瑤當時忽然摟着他轉過身去——那個動作,是下意識的要爲他擋刀。
有這個心就夠了,他倆之間的問題越來越不能細究。不計較,就是過命的親人兄弟;計較了,又全是不可調和的矛盾。
糊塗着來吧!何殿英彷彿忽然想通了:人生在世,哪有那麼多一清二白?
經過一番打探,玉清池門口的殺手,果然就是李鳳池派出去的。
何殿英既然沒死,自然就要報仇。李鳳池從此被何殿英搞得焦頭爛額,自顧尚且無暇,哪裡還有閒心去接餘至瑤的生意?不但不接,他還把餘至瑤看成了掃把星,連見都不肯見。
餘至瑤手中一傢俱樂部一家飯店,對於煙土的需求都很大。李鳳池不接他的生意,別人知道其中利害,也都不接。他走投無路,又不願向何殿英低頭,因爲內心憂愁,所以失眠症越發嚴重了。
“求人不如求己,求人不如求己……”他魔怔了似的不吃不喝,在客廳裡來回轉着圈子走,腦子裡亂哄哄的只重複着一句話:“求人不如求己。”
從早晨走到傍晚,他累出一身大汗,腳下輕飄飄的,彷彿快要騰雲駕霧。忽然停住腳步,他長長的籲出一口氣,然後雙眼一翻,“咕咚”一聲暈倒在地。
一個月後,李鳳池跑了。
李鳳池有家有業,雖然也狠,但是狠不過那二十多歲的愣頭青。眼看何殿英真不罷休,他帶着老婆孩子跑去了上海,從此再不露面。何殿英這樣一個年輕小子,居然憑着好勇鬥狠扳倒了李鳳池,那種影響可想而知。拿出痛打落水狗的勁頭來,他在追擊李氏門徒的同時,順勢就把一隻腳踏進日租界去了。
何殿英扭轉乾坤,因禍得福。與此同時,餘至瑤也下定決心,預備單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