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闢蹊徑
何殿英登門找到餘至瑤,有求而來。
這時已經是五月末的時節,庭院之內綠樹紅花,夏日氣息堪稱濃烈。樓後的游泳池已然清洗完畢,餘至瑤帶着鳳兒站在一旁,觀看僕人擰動池壁閥門,嘩啦啦的放出今夏第一池水。
何殿英溜溜達達的自己找了過來,面對着滿池滔滔的大浪,他驚訝一聲:“喲,這也算是一景啊!”
餘至瑤在撲面的淨水涼意中擡手攬住了他的肩膀:“你怎麼來了?”
何殿英自顧自的繼續問:“這一池子水,得多少錢?”
餘至瑤答道:“兩百多塊吧!”
何殿英笑了一聲:“好傢伙!就你這麼個豬腰子形的游泳池,耗費還挺大。”
此言一出,鳳兒忍不住“嘎”的笑了一聲。餘至瑤一拍她的後背:“你也笑話我?”
鳳兒捂着嘴擡頭看他,眼睛已經彎成了月牙兒。
餘至瑤又一揮手:“回去自己玩吧,叔叔這裡有事。”
鳳兒答應一聲,又規規矩矩的對着何殿英一鞠躬:“何叔叔再見。”
何殿英嬉皮笑臉的對他擺了擺手:“妹妹再見!”
鳳兒歡天喜地的轉身跑了,覺得何叔叔也很有趣。
這回身邊沒了旁人,何殿英用胳膊肘一杵餘至瑤的軟肋:“我說,求你個事。”
餘至瑤扭頭凝視了他的側影——小薄荷彷彿一直無所不能,沒想到今天在自己這裡,竟然也會有事相求。
“說。”他言簡意賅的催促。
何殿英在滔滔水聲中,眼望前方說道:“我想和金茂生講和,你不是和那老頭子有交情嗎?你在中間給我牽條線,否則我無緣無故的,不好開口。”
餘至瑤怔了一下,隨即轉向前方,在拒絕之前做了回答:“好。”
何殿英瞟了他一眼,感覺着這個“好”字來的有些遲疑勉強。
這時,餘至瑤繼續說道:“商會快要換屆了,我想試一試。”
何殿英登時冷笑一聲:“你做什麼白日夢!你家老爺子到老都沒當上主席,你年紀輕輕的,就動這個心思了?”
餘至瑤不愛聽他提起餘朝政,但是也不能因爲片言隻語翻臉,只好耐着性子說道:“此一時彼一時,況且當年他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面。我和他不一樣,我想做主席。”
何殿英心裡酸溜溜的,有些嫉妒:“你還沒有資格吧?”
餘至瑤第一次發現何殿英說話如此氣人:“我知道我資格不夠,所以試試而已,沒抱成功的希望!”
何殿英知道他如今經營得法,那兩家工廠自不必提,俱樂部和飯店也都是日進斗金,天和舞臺新近裝潢一番,富麗堂皇,越發勾人。何殿英感覺自己是扶植了一隻老虎,剛剛當家不過三年,就抖起威風,越過自己了!
看着如今志滿意得的餘至瑤,誰還能想到三年前他的倒黴德行——遊魂似的晃着個大個子,神情與舉止都鬼祟陰森,是飽受虐待、快要變態的模樣。是誰把他撈出了苦海?是自己啊!
一晃肩膀甩開餘至瑤的手臂,他一張臉白的發青:“二爺,你差不多就行了!我看不得你這上躥下跳的樣子!我告訴你,王五爺身邊那四大金剛可是跑了倆,當心那二位哪天回來找你報仇!老老實實在家悶聲發大財得了,還他媽的當什麼主席?你有那資歷嗎?你有那聲望嗎?”
餘至瑤後退一步,一腳把何殿英蹬到游泳池裡去了。
池畔倒扣着一隻小船,船旁放着兩隻小槳。餘至瑤彎腰抄起一根木槳,戳打着何殿英不讓他上岸。何殿英站在齊腰深的淺水中,氣的要死,高聲怒吼:“二爺,你要瘋啊?!”
餘至瑤立刻反問:“我瘋什麼?我有那資歷嗎?我有那聲望嗎?”
何殿英看準前方,一把抓住木槳奮力向下一拽,餘至瑤站立不穩,“撲通”一聲也落了水。這回兩人全變成了落湯雞,氣沖沖的對視片刻,然而“撲哧”一聲,卻又一起笑了。
“我是瘋了……”餘至瑤低聲說道:“天氣好,你又來了,我心裡高興,所以就……”
何殿英擡手一拍他的臉:“我知道你是在跟我鬧着玩。笑一笑,十年少,挺好。
然後兩個人一個拉扯一個,連滾帶爬的上岸去了。
鬧過這一場後,何殿英告辭離去。兩人一團和氣的分了開,隨即開始各自犯起嘀咕。
餘至瑤當晚就跑去了金公館,陪着金茂生打了一宿麻將。說起商會選舉的事情,金茂生也認爲餘至瑤可以“試一試”,就算事情不成,在理事會中混個臉熟也是好的。
何殿英獨自坐在家中,想象着餘至瑤如果當選商會主席,自己能夠得到何等好處——不好說,他們的確是互相愛,然而又互相不信任。
何殿英甚至隱隱的後悔,後悔自己三年前不該摻和餘家那些爛事。餘朝政活着的時候,自己在餘至瑤面前,簡直就像救世主一樣。那時若是把心一橫下了狠手,餘至瑤現在大概早被自己幹老實了。
“失誤。”何殿英捶胸頓足,在心中暗暗自責慨嘆:“失誤啊!”
一個月過去了,餘至瑤並沒有向金茂生轉達何殿英的美意;而他自己也在選舉前失去了參選資格,因爲年紀不滿三十,有違《商會法》之規定。
提出反對意見的幾名委員,全和何殿英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餘至瑤知道何殿英這是要極力維持雙方力量的平衡,一旦失衡,恐怕出事。不過餘至瑤現在正是一帆風順的往高處走,怎能容忍旁人拖他的後腿?
他沒有去找何殿英理論,不過偷偷的使了個挑撥離間的計策,激的金茂生放出話去,從此要與小薄荷勢不兩立。
何殿英也沒言語。如此又過了大半個月,忽有消息傳出,卻是說何殿英入了青幫。
何殿英的確是入了青幫,本命師是個老日本人。
這日本人名叫森園真人,年輕時是個浪人,現在老了,浪不起來,倒是變成一名溫文爾雅的老者。何殿英忘了自己是怎麼認識他的,反正知道他不但是個中國通,而且在中國朋友遍天下,彷彿還從事過一些特務活動。
何殿英當初想要聯絡金茂生,爲的就是加入青幫,打起天下來能更有個依靠;金茂生那邊給臉不要臉,那他索性就另攀高枝。再說論起輩分來,森園真人乃是青幫中的“通”字輩,輩分還不很低。對着他一個頭磕下去,也算值得。
森園真人在日租界過着隱士生活,空有輩分,全無實力,沒想到居然有人如此識貨,肯拜自己爲師。他挺高興,張張羅羅的又找了幾個中國的師兄弟,籌備一番之後選了個月明星稀的晚上,就在森園公館附近的小廟裡舉行了儀式。
森園真人是位善解人意的老者,天明吃過早飯之後,他便給予了何殿英收徒弟的權力。何殿英孝敬了他一尊小金佛,順帶着借走了青幫諸祖師們的牌位。興沖沖的回到家中,他先把自己那幫手下嘍囉全部收成徒弟了。
從此以後,金茂生在法租界開香堂,何殿英在英租界開香堂,竟是有了對立之勢,金茂生又說不出什麼,因爲何殿英的確真是青幫弟子。
在商會新主席的就職典禮上,餘至瑤看到了意氣風發的何殿英。
“風水輪流轉”這句話,果然不假。餘至瑤佩服了何殿英這扭轉乾坤的本事——也虧他想得出來,人家拜師父都是選那有權有勢的,以便得到庇護;而他反其道而行之,居然也行得通。
典禮過後又有舞會,何殿英一直用眼角餘光瞄着餘至瑤,這時便是快步趕了上來,低聲問道:“沒看見我站在那兒嗎?怎麼不打招呼?”
餘至瑤停下腳步轉向了他,面無表情的微微一躬:“何老闆,你好。”
何殿英笑着一挑眉毛:“別跟我扯屁!我告訴你,你那點把戲我全知道。從今往後你給我老實一點。”
餘至瑤擡起頭,對着他嘆了一口氣。
餘至瑤很不喜歡眼前這個咄咄逼人的小薄荷。小薄荷一兇惡起來,就不那麼有趣可愛了。
況且何殿英的門徒一天多過一天,這也讓他感到不安。雙方之間的矛盾其實一直都沒有得到化解,說是合作,然而根本無法合作,因爲都是野心勃勃。等到何殿英把勢力壯大到了一定程度,餘至瑤幾乎可以猜出自己的下場了。
當天晚上,餘至瑤回到家中,進了啞巴的臥室。
啞巴依靠着牀頭半躺半坐,正在自得其樂的摺紙鶴。忽見餘至瑤來了,他掀開棉被就要下牀,然而卻被餘至瑤按住了手。
“我今天在商會見到了他,忽然覺得他很討厭!”餘至瑤坐在牀邊,喃喃的說道:“他是我面前最大的一塊絆腳石,踢也踢不開,挪也挪不走。如果換成別人,我早就——”
啞巴垂下眼簾,看着他壓在自己手上的右手,感覺餘至瑤好像漸漸不那麼反感自己了。
餘至瑤把話繼續說了下去,說的心懷叵測、咬牙切齒:“我早就殺他了!”
啞巴點了點頭,隨即將一隻小小的白色紙鶴放在了餘至瑤的手背上。
餘至瑤沒有留意紙鶴:“可我對他總是下不去手……我簡直都捨不得碰他!”
啞巴看了他一眼,忽然感覺有些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