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申時一刻。
時間寬裕,子蘭鄭重沐發浴身,所用香湯以蘭草熬煮而成,還加了鬱姝去山上採回的新鮮菊花、白芷和冬葵。
身上那些衣服也穿不得了,他換了蘆呈的一套白色內襯,外套淺藍棉麻深衣,用白組纏束起一頭黑髮,順長垂在身後。他人本就沉默,穿黑衣多少顯得陰鬱;現在換成這樣一套常服,雖不是華錦麗紈,而淡雅的顏色襯出他的玉面秀俊,多了清逸之氣,走起路來蘭香縈繞,久久不散;回眸轉袖,姿態翩翩。
女嬃都看得連連讚歎:“楚國美男子飄逸輕放,在中原都有盛譽,你先生靈均更是聞名七國,想不到子蘭你如今就有這樣的氣派,靈均真是應該爲你驕傲!”
子蘭聽了低低頭,默默淨手,並不言語。
這三天子蘭養傷,烏曜被罰禁足,不能和蘆呈鬱姝上山,心裡很不高興。再看阿母這樣誇他,鬱姝也目不轉睛盯着子蘭,一臉說不盡的柔情悅意,更是氣惱,不由“哼“了一聲。
“烏曜,你就不要不服氣,我原也沒指望你有這樣的風度,能維持如今這個樣子就算不錯了。”女嬃聞聲,扭頭瞪他,眼裡卻俱是笑意,“吉時已至,你們出去吧。”
烏曜被鬱姝推着不甘不願地出去了。
子蘭跪下,面前是四方青銅香爐,蘆呈點燃桂木,陽火的暖意和桂木氣即刻充滿內室。
女嬃面朝東叩拜過衆神,輕聲吟唱祭神詞。
唱罷,對子蘭說:“昨日我已啓告上神,今日爲你舉行出師儀式,卦象爲吉。從今日起,你擔負着爲天地神靈祭享,爲萬物蒼生執言護導的重任,不可濫用靈力,不可妄生惡念,否則神鬼共棄。”
“是,靈蘭領命。”子蘭伏身答應。
蘆呈捧上陶盆,內中盛着靈木白檺(音同高)的汁液,色如脂玉,濃煉如油,香薰宛如煙霧燎浮。
子蘭取下靈玉,下了絲絛,這是一塊黑色瑾玉,半掌大小,子蘭將玉小心放入盆中。瑾玉無聲沒入脂乳裡,漸漸溶化成玉膏,絲絲縷縷滑散。蘆呈捧着陶盆退到一旁。
女嬃莊重取出一塊千年白龜的龜腹甲,那龜甲天然中線上已鑽了一個小孔。
女嬃將龜甲至於火焰之上,緩慢由西向東繞圈炙烤。龜甲被灼烤發出噼啪響聲,細脆如珍珠滾落。
一會忽然爆出大些聲音,似玉器裂碎,子蘭心裡一跳,直起身忙看,龜甲上沿小孔向上炸出一條曲線細紋,不是惡裂。女嬃對他寬和一笑,子蘭鬆開眉頭,俯首靜候。
時有細珠滾落輕響,間雜玉裂之聲。
最後女嬃將龜甲從火上移開,緩緩起身站立,嚴肅察看裂紋,久久沒有說話。
子蘭再次忍不住擡頭,看到女嬃大人神色雖平和,然而娥眉輕蹙,斜長鳳眼中隱含憂慮。
良久女嬃大人開口:“靈蘭,是瑞兆。”
子蘭微蹙眉,似是不信。
女嬃知道他有疑慮,蹲下身來看着他,眼神聲音都輕柔:“子蘭,如今楚國多有磨難,你身負神靈職責,要做好一切不是易事,急於求成,難免有阻遏迷茫。你只要記得,遵從自己真心所想,不要被雜慮左右就是了——這是我想說的,不是卦象所喻。”
子蘭不知道她這番話究竟什麼意思,她洞悉他的心事,還是警告自己不要亂生別念?
子蘭停了一停,簡潔應道:“是,多謝女嬃大人。”
起身回至蘆呈面前,行禮跪下,蘆呈捧盆伸到他面前,那黑色玉膏早已與乳融合,不見蹤影。子蘭把左手放進乳中,芳香流溢,脂膩溫熱。
蘆呈秀目一彎,嘴角上揚,輕道:“好了。”
子蘭擡起左手,修長食指上赫然多了一枚黑玉指環,幽雅古鬱,一縷幽光劃過戒面。
儀式完成,子蘭由衷一笑:“謝過女嬃大人,蘆呈師兄。”
鬱姝把採回的菊花分類鋪曬,白菊黃菊趁着未開採了正好做藥做茶。太陽正好,花香都被陽光蒸了出來,院裡暖香融融。
烏曜在一旁百無聊賴走來走去,,順手扯了幾朵紅菊在手上捻玩。
“你若無事,就幫我把花插入瓶中嘛,走來走去晃得人眼花。那裡還有幾束秋蘭和菊花,阿嬸、蘆呈還有子蘭的房間都要。”
烏曜哼一聲,抓起一把菊朵撒進簸箕:“你少使喚人,我看你瞧着子蘭的樣子就不痛快,重色親友!我好心救了他,你也不幫我說話,害我在家憋悶這麼些天!”
鬱姝微微一笑,嗔他:“你過幾天就要入山了,還不知多久回來呢,這幾天也呆不住?你和我們上山去,萬一闖禍豈不是不好?將要出遠門了,叫阿嬸罰你呢還是不罰?”
“切!假惺惺,你是覺得子蘭一個人在家沒意思吧?”
“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鬱姝秀眉彎彎一笑,“最近你和子蘭處得不錯呢,怎麼,知道他不壞了吧?我就覺得你們應該合得來。”
“什麼叫不錯,你會看人麼?他受傷那兩天倒是依順。一回來傷好了,呵!又是一副愛理不理的冷臉了,還動不動嘲諷兩句。我那時偏怎麼那麼好心呢,就該讓他嚐嚐苦頭,多躺幾天!”
鬱姝莞爾,她心裡清楚,子蘭對人,總是敬而遠之的客氣,把禮節做到最好;對自己親近信任的人,在面上也許不親近,而心裡也是真正在意的,所以百般計較,從不掩飾真實心情,比如對她,對先生。
烏曜個性爽直開朗,很有親和力,子蘭初始也許是心有芥蒂,所以不搭理他,不敬而疏遠之;而之後還是沒有好臉色,尤其在二人一起回楓香村後,那就與之前截然不同了,她感覺得出來。
鬱姝最近心情極好,看烏曜氣咻咻地抱怨,也不多說,進屋拿了一樣東西遞過去,說:“給!你不喜歡子蘭,倒把他愛計較的毛病學到了。”
“什麼?”烏曜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個菱形香袋,比一般所見的精巧,用的雙層綈布,厚實光滑,黑色爲底,紅線金線繡的靈禽鳳鳥,綴紅色絲組。握在手裡暗香盈盈,以松木香配菊香爲主,隱隱含有桂香的甜味。
“如何?我費了多少功夫啊,專門替你配的香氣,入山林後防蟲孽驅邪煞,這還不叫看重你?”鬱姝本來想等臨走再給,不過此時哄哄烏曜高興也好。
烏曜翻看一下,也承認這個香袋頗費心思,仰頭想想,問:“不會只給我準備了吧?子蘭呢?”
“他?當然有啊,不過……”
鬱姝話沒說完,烏曜搶着進了她房間:“把他的拿給我看!”
“哎,你!”
鬱姝氣笑,奈不過烏曜亂翻,自己找出來給他看,一樣的材料,荷包樣子,選的顏色爲鵝黃,黑線藍線紫線繡的靈獸麒麟,襯得底色多了渾厚大氣,香氣是荷香蘭香加燻草。
荷香保存極難,烏曜嗅了出來,斜眼瞧着鬱姝。
鬱姝道:“子蘭喜歡荷花與蘭花,你一向不愛這些東西,我爲你調配味道自然、你能接受的香,不是更難?”
“那好,我和他換!”烏曜說完就把荷包往懷裡揣。
“哎哎,你,你不適合!你平時的衣服顏色粗混,配這個黑色紅色纔好,又耐髒;子蘭總喜歡黑色,難得換了其他的衣色,我剛替他做個淡色的,快給我!”
烏曜逗她玩,圍着滿院子跑,一直把她惹急了才作罷,將香袋丟還她,鬱姝拂拂香袋,瞪他一眼。
烏曜做個鬼臉,忽然換了一副表情,作語重心長狀:“你不覺得累麼,老要哄着他,男人是不能嬌慣滴,懂不懂?”
鬱姝臉上一漲,抿了抿嘴:“烏曜,我不和你胡說。”她收好香袋,轉頭繼續整理草藥,把細草葉棍一一揀出來。烏曜可不管她是不是害羞了,直話直說:“我怎麼胡說?你的心思還有什麼好瞞的?子蘭也不像你遮遮掩掩!”“你哪裡知道……我,我只想……只希望他們一切都好……你心裡若惦着一個人,自然希望他都好……”鬱姝想解釋又說不清楚,不解釋又怕烏曜還要再說,吞吞吐吐,一下亂了方寸。
“我……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只想……噗~!”烏曜學着她說話,忍不住笑起來,看她慌得不行,手搭着她的肩,大嘆一口氣,忽然眉一皺:“完了,我現在心裡面就惦着一個人,可怎麼辦纔好?”
“誰啊?我怎麼沒聽你說起?”鬱姝又好奇又詫異,忘了剛纔還被捉弄。
“子蘭羅!”
鬱姝差點把簸箕弄撒了。她還沒開口,後面一個聲音冷冷響起:“把手拿開!”
與此同時,烏曜搭在鬱姝肩上的手被人強行扯下來。子蘭站在兩人身旁,那張臉陰雲密佈,目光如冰棱刺向烏曜,聲音裡俱是惱怒:“你剛纔胡說什麼?”
烏曜已經看慣了他這樣的表情,故作愁態幽幽道:“你沒聽見麼?我說我現在心裡就想着你啊,大美人!”
子蘭大怒,揮拳欲打,烏曜早有準備,迅速跳開,一邊躲一邊大笑:“我每天悶在這屋裡,只有逗你能給我解悶啊,叫我怎麼不時時把你放在心上吶,大美人!哈哈哈!”
“喂!小心,別把草藥打翻了!烏曜!子蘭!”鬱姝護着這邊的簸箕就顧不上那邊,只好跺腳。
兩人都不理會,在院子裡竄來跳去,你追我打。
鬱姝無奈搖頭,子蘭還真沒有被這麼戲弄過,如此的怒氣沖天,更是少見。
既然女嬃大人和蘆呈也不出來干涉,便暫且由他們鬧吧。
作者有話要說: 白檺(音同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