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城外,羣臣等候了幾個時辰,幾乎望眼欲穿。
三日前得到使者報信,說太子順利回楚,今日能到都城,於是在昭陽帶領下一同來迎接太子返國。
得到傳信時,昭陽與靈均十分訝異,估算時間,不過是楚國使者來回一趟加起來的最快時間,難道他們一到齊國就接了太子回來?齊國怎會這樣爽快放人?信中語焉不詳,只有太子回來才能知道了。
不親眼見到太子平安出現在面前,靈均始終惴惴不安,唯恐哪裡橫生枝節。他在得知太子已回楚時去找子蘭,沒見到人,烏曜也沒有任何音訊回來,這不能不使他越發憂心。
“令尹大人,太子歸來了!”傳令小尹急馬飛馳而來,大臣們聽到報信,紛紛涌到前面,踮腳伸頭張看。
漸漸聽到鑾鈴響,馬蹄聲,一隊百來人的隊伍繞過彎道,出現在衆人眼中。靈均按捺不住激動,與昭陽迎上去。
仔細辨認,靈均看到騎馬走在那馬車前面的是烏曜,心裡頓時一鬆,接着車中端坐的人印入眼簾,金冠錦袍,正是太子,而靳尚也陪侍坐在車右側。
靈均大喜,放了心,腳步才慢下來。身邊一羣大臣急忙圍上去,朝着太子行禮,寒暄逢迎不已。
太子橫笑吟吟下車,扶起行禮的大臣,又與昭陽和靈均客氣幾句。
昭陽道:“賴上天與先祖洪德,太子能夠順利返回,秦毒計落空,我楚國有救了!”
太子橫聞言,略略斂了喜色,恨恨道:“秦欺騙我父王到咸陽,又以此脅迫割地,實在卑鄙至極!不僅如此,他們得知我回來的消息,這一路上不斷追殺堵截,幾次險遭暗算,我橫發誓,不報此國仇家恨誓不爲人!”
“什麼?秦王還派了人刺殺太子?”靈均和昭陽都是一驚。
太子橫感慨道:“不錯,幸好上天有靈,再有子蘭一路帶人冒死保護,纔多次化險爲夷。那齊國肯放我回來,也虧了他極力說服啊!”
“司馬大人?”
昭陽疑惑地看向靈均,武關回來之後靈均說子蘭舊傷發作,在封邑養傷,連廷議也未參與。
靈均看向烏曜,烏曜衝着師父輕鬆一笑,忙接口道:“回大人,先生命我保護太子安全,師弟深恨自己沒能保護好大王,所以不顧傷勢一起去了。”
靳尚也插言道:“正是,多虧了司馬大人向齊王進言,我等一到齊國就接了太子返回。”
“哦……司馬大人辛苦,忠心難得啊。”昭陽點點頭。
靈均沒有作聲,暗裡帶點驚喜,想着回去之後再細細問詢烏曜。他料到子蘭會違背師命,但如此變故不算壞事,他情願是他把子蘭看錯了。
昭陽看子蘭並不在隨從之中,便問道:“司馬大人人在何處?”
“在邊境時攔截追兵,子蘭親自領兵斷後,所以耽擱了半日,讓靈曜大人護送我先回來。”太子解釋道,一臉動容,“這次我一定要好好賞賜他的護衛之功!”
“理應如此。”昭陽一怔,繼而應道。司馬已是武官之首了。這賞賜該如何安排?
烏曜在一旁並不多言,等太子橫與衆臣皆乘了馬車向都城中駛去,他向靈均說了先回家去,沒有隨他們去楚王宮。
打開院門,綠竹稀疏,石徑幽曲,子蘭早已悄悄坐在後園石桌前等候着他。
“他們都回去了,師父聽說你竟然是保護太子去了,無比驚喜。”
烏曜坐下,面前的木碗裡清酒微溫,他一碗喝下去,身子立刻暖了。子蘭真算得會享受之人,這麼快先把小火爐燃着了煮酒。
子蘭再替他倒上一碗,淡淡道:“先生有何驚喜,只怕以後還會後悔吧。”
“你……我都沒想到你是這個打算,”烏曜一頓,沒好氣道,“師父要我保護太子,我心裡真是爲難得很吶。你早說不就好了!”
子蘭看了他一眼,沒有言語。
烏曜喝着甜酒,想起子蘭告訴他的計劃,真要感謝陰差陽錯的巧合。
原來張儀臨死前對子蘭說過他不是楚王之子,結果子蘭誤以爲張儀知道的是他與靈均的父子關係,推想到張儀把法術、指環都給了秦王和巴人務昌,這樣可以要挾靈均子蘭的秘密怎麼會不說?
這麼看,秦王也許真心期望子蘭即位,到時如果子蘭不肯受他控制,秦王可以揭開秘密,以楚淆亂王室之名,引起楚國內亂,趁火打劫。
子蘭自此改了主意,不再着意於王位。而這太子橫無什麼能耐,他若繼位,子蘭取得了他的信任,完全能掌控大權,與登上王位並無區別,暗裡操縱大局,又不會成爲衆矢之的,豈不是更好。
烏曜都不由嘆他思慮縝密老到。子蘭還命人扮作秦國刺客一路上追殺,藉此增加太子信賴之心。
至於張儀所知子蘭身份,看來秦王也應知道,他沒有說破,那麼眼前矛盾是解除了,以後再做打算也不遲。
烏曜心裡卸下大石,又嬉皮笑臉起來,逗道:“哈,你看我多爲難,違背師命當然不好,可是保護那個太子太不值得,我烏曜不能博蘭美人一笑,怎麼能去惹美人不高興吶?”
子蘭狠狠瞪他一眼,把碗一頓,道:“這次你不爲難,以後可就不一定了,你還是把劍術練好,就算有一天打起來,我也不算是欺負你!”
烏曜搔搔耳朵,道:“咳,要是真打起來,你狡詐多端,我甘拜下風!”
“命是你自己的,還沒動手就認輸?”子蘭鄙夷。
何況,喜歡使手段的是你吧?
烏曜卻笑道:“那也要看和誰動手,真打假打。假的就罷了,若是真拼命,和你打,輸了沒好處,贏了你,我也高興不起來。不如如了你的願,總算有人有所得不是?”
子蘭臉一沉,道:“你現在說出這樣的話,是不明白那一刻性命攸關,還是想叫我不忍動手?”
烏曜仍舊笑着,看子蘭一臉怒氣,歪頭想了一想,認真道:“大概是不信會有那一天。而且現在,我是真的這麼想,被你殺了,也比殺了你好。”
子蘭面前的碗熱氣輕淡拂過面上,眼前似蒙上了霧,他氣惱地側過臉去,不想再和烏曜多說。
“你氣個什麼?我只是不願揹負太多東西,欠着你的命過一輩子麼?我可不想自找罪受。”
烏曜伸了個懶腰,伸了手在爐上烤烤,“呼,騎了這麼多天的馬,累死我了,我去睡一會,師父陪着那個太子一時也回不來,你也休息一會?”
子蘭皺了皺眉,道:“你去吧,我坐一會。”
烏曜所言令他心裡壓上重物。
他當然不會殺女瑤之子,然而如果烏曜不是女瑤之子,他就下得了手麼?
烏曜沒有注意子蘭的神色,懶洋洋起身,想起子蘭收到的信來,遂又問道:“替鬱姝帶口信的人叫什麼?他的消息可靠嗎?”
鬱姝果然在秦王宮中,子蘭派去的人卻沒有一絲消息,這個人如何能見到鬱姝?他不能不懷疑這個門客的話。
“那人叫修寧,鬱姝有恩於他,是個百戲氓人,卻也懂知恩圖報,他所言應該不假。”子蘭停了一會,答道。
薛公田文能夠逃出函谷關,據說有賴他門客中有人會口技,學雞鳴讓守衛誤以爲天將明而開了城門,在秦王稷派出的追兵趕到之前出城返齊。
那會口技的門客與修寧都是鬱姝託付于田文的。
而這次去遊說齊王放回太子,趁秦王還沒有走出下一步之前扶立新君,比預想簡單,除了同意獻上五百里東地,那正巧返國的田文也幫了忙。如若不然,子蘭只能動用武力了。
若秦王發覺鬱姝與他們有干係,會如何處置鬱姝?
堂前靜默,烏曜擔心地看看心神不寧的子蘭,猶豫要不要勸他幾句。
如今太子橫登基,他還須進一步穩定局勢,估計無法脫身去找鬱姝,不然,他意氣用事再赴秦宮,難免誤入秦王專爲靈巫設置的陷阱。
然而烏曜也少不得擔心鬱姝。鬱姝說她很好,怎會很好?那修寧說她單獨住在偏僻的別院,外面看守嚴密,她哪裡逃得出來。實在無法可想的話,自己親自去一趟吧。
秦,章臺。
殿外嚴寒,殿內則春意融融,秦王稷斜身靠在榻上,一名美人嬌笑着,在一旁殷勤服侍。
“大王今日累了,若朝中無事,便多歇一會吧。”那燕姬巧笑嫵媚,捧上酒來,柔聲勸道。
秦王稷垂眉輕點了點頭,就着燕姬玉手飲了一口酒。
濃濃的粉香縈繞鼻前,看那燕姬媚眼如煙,紅脣嬌豔欲滴,秦王一把攬過來,燕姬嬌聲輕叫,身子卻軟軟偎得更緊,任秦王一陣親吻揉捏。
秦王喘息着鬆開她,燕姬花容如春紅,嬌嗔道:“大王,臣妾被你咬得有些疼呢。”
那豔脣一張一合,秦王稷眼前卻突然浮現一張嬌柔的面容,淚眼哀婉,欲言而悲愁。
他放開燕姬,一瞬間沒了興致。
“大王……”燕姬有些無措,不敢再開口。
秦王稷懶懶喝了幾口酒,壓下心頭煩躁。
他近來心情難平。那楚王不肯割地也罷了,楚國混亂,必然有機可趁,若子蘭繼位,也不得不受制於自己。誰料不過一時疏忽,短短時間內楚國傳來國書:“賴社祭神靈,國已有王矣。”
齊國居然輕易放了楚太子橫,這已令他訝異。而他原以爲,子蘭舍不掉權位之利,在他設計下娶了秦女,逼得鬱姝更與他疏遠,最終落入自己手中,這一次也自然在掌握之中,誰料子蘭竟甘心讓出到手的王位,還親自迎回太子以繼位,令他計劃落空。
“哼!”秦王稷重重放下酒盞。
燕姬惶恐,跪下嬌聲道:“大王……”
秦王稷徐徐看向她,這燕姬是燕王所送,婉媚識趣,比那些一心爭寵搬弄是非的女人得他歡心。此時燕姬花容失色,美目瑩瑩,他軟下心,輕道:“起來吧,寡人因些國事煩亂,與你無關。”
燕姬起來,陪笑道:”大王,國事雖要緊,卻不必大王安康重要,只要有大王,任何難事,自能迎刃而解,大王不要太過煩憂了。”
秦王淡淡一笑,摟住她,道:“那麼,美人陪我多喝幾杯。”
燕姬忙應着,敬盞捧食,婉言爲大王寬心。
正逢寒風停息,雪景美麗,燕姬有心討大王高興,提議賞雪,秦王欣然答應。
一會女侍呈上華裘,燕姬服侍秦王披上黑裘,有些奇怪,提醒道:“大王,你爲何不用那薛公所獻的雪狐裘衣?這雪天正好適宜呢。”
秦王一怔,燕姬略有得意之色,笑道:“說來也巧,那薛公早前也曾命人送了一件過來,說與大王那件正好匹配,臣妾正想請大王看看呢。”說完命女侍把早已準備好的狐裘捧過來。
秦王稷一看,正是自己給鬱姝的那一件,心內登時明白。
他面無表情抓起雪裘,道:“愛妾可知,這雪裘天下獨有一件,偏巧我那件在主藏庫中不見了。”
燕姬臉色一白,腿一軟:“大王,這,這真是薛公命人送來的,臣妾不知……”
“不怪你,你說得對,那薛公賢能,手下奇人也不少,竟能將雪裘偷出來,如此也是天意,你就收下吧。”秦王說罷,丟下雪裘,轉身朝殿外走去。留下燕姬,癱軟在地,嚇得半天做不得聲。
秦王稷出殿急步而行,雪地茫茫,四處積雪白得晃眼亂神,而他心頭怒火難熄。站了一會,他猝然轉過方向,直奔靜姝苑。
身後中庶子不敢多言,只得指示着侍衛緊緊跟隨。
鬱姝在巽房中聽到女侍們迎接秦王的聲音,趕忙出來。秦王許久不曾來,今日怎麼突然就來了?她緊張地掩上門,慌亂不安地行過禮。
秦王卻看也不看她,徑直進了她房中坐下。女侍們服侍秦王妥帖,又急忙退了出去,與侍衛們一同在外面候着,留下鬱姝獨自相陪。
屋內溫暖,鬱姝卻有些發冷,她忐忑不安,不知該說些什麼,也許是她心虛,總覺着那秦王臉色雖平靜如常,然而氣勢卻與平時不同,那目光移向她時,似看穿她一樣。鬱姝低下頭去,手心裡沁出汗來。
良久,秦王稷緩緩開口,輕聲道:“鬱姝,我送你的狐裘呢?如今天冷,正好可以穿上。”
鬱姝心裡一緊,遲疑了片刻,想想也瞞不過去,慢慢跪下,道:“大王恕罪,那狐裘……鬱姝將它送了給別人。”
“哦?什麼人?”不緊不慢的語氣,秦王稷徐徐端起熱茶。
果然被發覺了,鬱姝停了一停,想着薛公等人已平安回去,便一五一十說了修寧盜裘誤闖入苑中的事。
“原來如此。田文……哼!他不簡單,有賓客爲他冒險,想不到鬱姝你對那位薛公也有情有意啊。”秦王稷冷笑一聲。
把鬱姝帶到秦地時,他怎麼也沒想到鬱姝看似軟弱,竟幾次三番拒絕他。惱恨之中,他有意冷落,來得少了,誰料竟然讓薛公門客找了來。
田文被軟禁期間,謙順奉禮,讓他放鬆戒心,在酒意之下消了殺心,解了監禁,沒想到田文當夜就逃走,令他追悔不及。
爲何最近行事如此亂了方寸?
秦王稷惱怒之極,擡眼盯着鬱姝,烏髮清眸,素妝淡麗,這般婉柔嬌弱的女人,可是秦王稷恨極了她溫順而小心的樣子,眼裡沒有他渴望的關切溫柔,充滿的是疑懼防備。
秦王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走過去。
鬱姝擡頭看着逼近的秦王,還來不及起身,就被他捏住了下巴。鬱姝慌忙向後躲開,人坐不穩,跌倒在地,秦王欺近,一把摟住她的肩,將她的臉轉過來面對自己。
“難道寡人對你不好?我這麼耐心等着你改變心意,你卻如此欺騙我!”秦王稷恨恨說着,手下用勁,鬱姝疼得叫出聲來。
秦王手上一鬆,鬱姝趁勢推開一點,含淚求道:“大王恕罪,求大王放我回去吧,鬱姝沒有這等福分……”
秦王稷再次箍住她雙肩,恨道:“回去?你永遠都休想回去,我嬴稷要得到的東西,一定會得到手!”
他狠狠摟緊鬱姝,低頭吻下去,鬱姝拼命掙扎,仍被他擭住了脣,吮吸啃咬。濃烈的男子氣息挾着酒氣襲來,鬱姝驚恐間下力一咬,秦王吃痛,一下鬆開她。
鬱姝眼淚簌簌落落,從秦王稷衣袖間滾落下去,跌落無聲。
嘴裡的血腥味瀰漫上來,秦王稷凝眉注視着徒勞向後挪動的鬱姝,手撐着地,綰好的長髮散亂落下,幾綹垂在胸前,襯着她楚楚可憐的面容,愁眸含驚,梨花帶雨,窈窕的身子止不住瑟瑟發抖,他渾身一陣燥熱,體下發緊。長臂一伸,猛把她抱到牀榻上,身子跟着壓上去。
鬱姝驚懼地反抗着,哭叫哽咽,然而秦王稷牢牢控制着她,猶如悍獸捕到了獵物,那一貫俊毅深沉的面孔扭曲,滿眼血絲與霸氣,滾燙強硬的身子隔着衣服也能感覺到異樣。
鬱姝扭着臉拼命躲避他的親吻,身子盡力掙扎,卻怎麼也掙不開。她不由攥緊了手,心裡發冷。
就這樣,就這樣真的,真的回不去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