闔亂陡然停在水面,鬱姝差點衝下去,烏曜抱住她,任水浪撲打在臉上身上。
鬱姝急得哭,看着烏曜道:“怎麼辦?”
烏曜甩掉一臉的水,看看江面,只見波浪翻涌,混濁不堪,別說子蘭,尹苴也不見人影。峽谷那邊也只有亂石浮木在水中沉浮,一片狼藉。闔亂只顧着救子蘭,尹苴慢一步落水,但也是晚了,烏曜來不及救他,心裡自然有些愧疚。
擡頭看上面,那個巴巫站在崖邊俯視着他們,眼中有得意之色。闔亂飛起,卻是往相反的方向。鬱姝哽咽着,抓住闔亂的皮毛,道:“不能走,烏曜,快想辦法!他們會不會……”
闔亂開口:“大人要我把你們帶走!”
“不行!”鬱姝急道。烏曜握緊拳頭,按下滿腔怒火,嚴肅道:“鬱姝,怪鳥已飛過來,情況緊急。我們暫時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回去找阿母商量。現在闔亂沒事,依令而行,說明子蘭暫時也應該沒有危險。”
鬱姝望向江面,咬脣不語,烏曜沉聲道:“我們走!”
闔亂快速向巴巖飛去,怪鳥窮追不捨,叫聲和翅膀的拍打聲高一陣低一陣充斥耳中。
鬱姝突然想到烏曜的身份,也許他們本來的目標就是烏曜。子蘭一直在探查此事,可她不希望這麼對待烏曜。自己剛纔意氣用事差點誤了大事,而子蘭雖對烏曜有敵意和他心,關鍵之時終究比她明白許多。想到這裡,便如萬針穿心,回頭對烏曜說道:“如果他們追上來了,你就一個人走,不要管我!”
烏曜一怔,立刻笑道:“哇,這倒是個好主意,不過留下你有用麼,難道他們就追不過來了?你不會是提醒我,要我反過來救你捨生取義吧?”
鬱姝顧不上理會他的玩笑,一臉鄭重地說:“先生叮囑過我要我看着你,你是楚國的靈巫,我不過是……”
烏曜不讓她說下去,將她兩肩板正看着前面,輕輕說:“子蘭不會有事,你,我,子蘭,還有尹苴,我們都會活着!以後不許看輕自己,不許說不要管你這類話,先生、我都要你活得好好的……子蘭也是!”
風迎面而來,吹亂了頭髮,鬱姝覺得頸後發癢,是烏曜的氣息,熱乎乎的。她何嘗願意去死,然而自己總覺得,若是面臨選擇,捨棄她不正是應當的嗎?她忽然想起自己跳崖時子蘭的一臉怒氣,聽着烏曜輕聲而鄭重的話,這才明白他不是生自己的氣,是怪她輕生妄爲啊。她想笑又笑不出,臉上的淚水被風吹乾又流下來。深呼吸幾下,冷風嗆人而清爽,鬱姝說:“好!”聲音發顫。
烏曜“哧”一笑,道:“不好也不行,我要對付妖獸,你自己坐穩!”
鬱姝趕緊伏低抓牢闔亂。烏曜反過來坐着,又緊握瓔脰,後悔身上不曾配一把劍。
那巴巫也乘了妖獸,一路操縱追趕而來,漸漸逼近,看得清模樣。烏曜盯着他,不能確定這個人到底什麼來路,看他更像個武將,長得魁梧高大,黑髮在空中飛舞,項上是虎形金項圈,腰上還配着一圈拳頭大小的陶罐,都套一層竹籠以防碎裂,看來這是他行巫法的主要用具。長相與之前挾走子蘭的人並不相近,眉毛粗長,眼神犀利,高鼻豐脣,從右眼角到額上有紅堊、石青與涅土刺成的黥紋,顯得神秘不可侵犯。
烏曜猜想他能操縱妖獸,應該是巫師,可他使的巫法也不同一般,叫人不能輕易下判斷。
那人乘的是獙比,形狀如狐,生有雙翼,格外靈巧敏捷。叫聲像鴻雁一樣,此時雙眼發紅,衝在了最前面。
烏曜舉起瓔脰,激發靈力,先對準獙比,就算不能一舉擊落,至少可以阻礙他前行。那人卻早有準備,一聲厲呵,獙比後退,兩隻怪鳥飛上來,頃刻被烏曜召喚的旋風旋翻。然而等他們散開,那人手上竟持了一支短弩,對準烏曜。
烏曜忙呼闔亂飛低,漸漸貼近江面,巨翼扇動,激起江上丈高水浪,獙比緊跟而來,畢竟身形小些,掀起的風浪令它慢下來,也阻住那人的視線。那人很快令獙比飛高,居高臨下,一覽無餘。怪鳥也趕上來了,欲成包圍之勢。
烏曜知道不好,然而沒有其他辦法。
忽然一聲靈音長嘯劃破天際,若萬道金光劈開雲層,清靈高昂,如劍之氣直上九霄,催人腦中一警,霎時清醒。
獙比一震,眼中紅光收起,將身一掀,轉頭逃走了。那巴巫沒有提防,翻跌入江中。怪鳥亂飛,像無數碎片肆揚,這時空中出現一匹守護獸,白首馬身,鳴聲悠揚如天籟,掩住了嘎嘎的怪叫聲,怪鳥一下紛紛飛散,消失無蹤。
情勢一下轉變,鬱姝看那巴人落入水中,仰首望向聲音傳來的地方,臉色陰沉,不甘心地衝烏曜冷冷一笑,身子一沉,潛入水中游走了。
烏曜興奮地指給她看:“那是我阿母!她來救我們了!”
鬱姝擡頭,一匹守護獸緩緩飛過來,是天馬,白身烏首,形如大犬,矯健輕捷,身上鋪一塊深褐坐氈,座上人身穿黃衣,長髮挽髻垂在身後,娥眉入鬢,鳳目婉約,秀鼻潤澤,端麗大氣;長衣廣袖,隨風蓬張搖盪,猶如神君降臨。這就是楚國最了不起的女巫、巫山十峰的主祭女嬃大人嗎?鬱姝第一次見到,仰望時眼中全是敬慕。
天馬停在他們面前,女嬃含笑看着他們。烏曜大叫一聲:“阿母,你總算來得及時!”
鬱姝跟着叫了聲“女嬃大人”,烏曜一推她:“叫阿嬸就行了,客氣什麼!”鬱姝臉漲得通紅。
女嬃微微一笑,說道:“你要不肯叫阿嬸,也叫阿母吧,我不介意多有個女兒。”
鬱姝想不到端莊的女嬃大人如此隨和,一時愣着不知如何應答。
烏曜提起大事,焦急說道:“阿母,師父被燁羅大人擄走了,公子子蘭被巴人抓走了,必須快去救人!”
女嬃大人收了笑容,說:“先回去再說吧。大致的事情我已知道了,昨天速風來報,靈均占卦知道回都城有大麴折,我們都沒想到竟是燁羅大人從中作梗。今天久候你們不來,我知道必然有變。”
輕喚一聲:“宜由。”
“是。”悅耳的應答,一匹鹿蜀現身。
就是方纔驅走怪鳥的守護獸,身上有斑斕虎文,赤尾白蹄,令人看他便心生喜悅。女嬃要他倆換乘,讓闔亂離開了。
一路上烏曜把從昨日到今天的事情整個經過說了一遍,又想起一事,忙問:“阿母,師父一向讓繼戢和疊塗保護我,可是今天他們沒有出現,會不會是師父出了什麼事?”鬱姝也早已想到這個,不好插話,此時一聽也關切望着。
女嬃看看兩人關切擔憂的眼神,搖搖頭,鳳眼一黯,道:“有燁羅大人在,不會有什麼危險。只是……靈均喝了忘憂金涎,昏迷時守護獸依然會遵守指令,之後再沒出現,說明他已經醒了,不過……已經不記得之前的事,因而召回了守護。”
兩人心裡一寬又一沉,也不知是喜是憂。
烏曜又問:“那個巴人,他的巫術很奇怪,我在這兒也從沒見過,可是他似乎對我們很瞭解。他們爲什麼要抓我們?”
女嬃苦笑,指揮守護獸飛低。此時已經來到陸地,山巒起伏,叢林密集,看得到樹間零零星星的草屋竹樓。
她嘆一口氣,說:“這恐怕說來話長。提到巫師,當年最優秀的巫師就有我們楚巫與巴巫。可是,當初,文王盟會諸侯,儘管我們爲周立下枕戈汗馬之功,只因楚巴皆是南蠻,受到輕視,根本不得入諸侯之列參與會盟。”
到了村寨附近,三人從守護上下來。女嬃大人的家也是座落在比村寨地勢稍高的坡上,守護可以直接現身,不會驚擾村民。
鬱姝看看周圍民居。這裡的村子與靈均所居的辛村相似,不過傍水而居的更多。爲了避免蟲蛇侵擾和溼氣,有許多一半靠山一半懸水的吊腳樓。木樑門楣喜用辛夷木,靠近村子便能聞到辛夷的香氣。
走了幾步,烏曜忍不住開口問道:“他們會不會是因爲巴國亡於三國相爭,所以來報復楚人?”
女嬃搖頭。
“很難這麼說。巴國會滅亡,不僅僅因楚秦夾擊。當初周王是爲了控制濮人各個部族,以助伐商紂有功,而封建巴國,以自己後裔爲王室。其實百濮本不甘願受到控制,他們多不承認姬姓巴國,有許多部落自立首領,不依賴土地,依水而生,以漁鹽爲業,奉白虎黑蛇爲守護,至今依然。”
這樣說來,巴人的舉動就實在費解了,鬱姝道:“我們之前不曾與巴人打過交道,子蘭剛來接先生,就碰上了巴人,若不是國仇,他們爲何要抓走子蘭?”
女嬃道:“進屋慢慢說吧。”
烏曜擡頭看已到家門口。門前兩個人迎上來,向女嬃行禮,一個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絡腮鬍,紫紅臉膛,顯得精悍強幹,是這裡的漁船主掌。路上女嬃令守護獸蔥聾傳令給弟子,叫他找來主掌在此等候。女嬃令他立刻派人去峽谷口附近搜尋。子蘭被抓,找到的希望渺茫;尹苴不是他們的目標,也許只是落水失蹤,還能得救。
拜託了漁人尋找,總比自己亂闖好,烏曜和鬱姝只得將擔憂暫時放下,靜候消息。
站在一邊的年輕人迎上來,引他們進門。這是一處小院,要比靈均的草屋齊整而端正,更加寬敞。院前有一棵楓樹一棵桂樹,屋後屋側是竹林掩映,簡潔大氣。
桌上早備好了菊茶,溫熱適中,烏曜一口氣喝了三杯,這才同端來酥餅和水果的年輕人道:“多謝大師兄,還是這麼周到,阿母有你這個弟子實在省心多了!”
那年輕人身穿棕色長衣,頭上沒有戴冠,簡單紮了發,眉眼俊秀,透着靈氣。聽烏曜這句話,笑一笑說:“烏曜,跟了靈均大人這麼些年,怎麼還是這樣一副德行。你是什麼樣的人不要緊,別人看了你猜錯了靈均大人可就糟糕了!”
烏曜嘿嘿一笑,向鬱姝說:“這是阿母唯一的弟子,叫蘆呈,已經出師了,還賴在這裡不走。”
女嬃在旁聽他們鬥嘴,也不阻止,只是抿嘴喝茶。鬱姝也就見怪不怪了。
蘆呈湊臉過來,一臉和氣,眼睛笑成兩道彎彎,說:“這就是鬱姝麼?難怪烏曜出去了不肯回來呢!”
鬱姝臉一紅。
女嬃說:“蘆呈。”
那人似乎也發覺了她的侷促,忙補充道:“我和烏曜從小這樣,你也算得我的師妹了,你叫我蘆呈便可,你師兄別的不會,要想吃什麼只管說,我做給你。”
說得親切而自然,讓鬱姝覺得心裡一暖,也笑笑,點點頭。
蘆呈回她一笑,正面對女嬃微微躬身,說:“先生,我先出去了。”轉身時身上飄來好聞的氣息,他出去輕輕帶上門。
女嬃放下茶杯,鬱姝留意到她手上那枚黃玉指環,又提出剛纔的問題:“阿嬸,照你所說,如果不是爲了報亡國之仇,他們爲什麼要抓子蘭烏曜?”
“現在還不清楚。也許,是受人指使。”
“誰會指使?”
“靈力不是有禁忌嗎?怎麼可以隨意使用呢?”
烏曜鬱姝一起開口。
女嬃擡起手,手上黃玉指環光華潤澤,她問:“你們知道爲何巫師運用靈力要藉助指環?”
這個問題當然由烏曜來回答:“玉吸收日月精華,具有靈性,這樣能夠淨化靈力,有助於與天地溝通,神靈交匯。”
烏曜慶幸這一點還是認真聽了的,他一心想早點出師,靈均強調了使用靈力時玉的意義,他才難得仔細保管。
女嬃搖搖頭,道:“你先生說得對,也不對。玉,能淨化靈力,最重要的是束縛靈力!”
兩人吃驚。
作者有話要說: 黥(音同經)紋:就是古代的紋身,不過多在身上,只有首領級人物可以紋在臉上
獙(音同必)比 鬻(音同玉)熊
辛夷:就是香椿樹
這一段巴國曆史,參考了不少相關書籍,加以篩選,如《巴人謎團》、《巴人之謎》等。因爲查閱得多,資料瑣碎,又加上自己的虛構胡亂聯繫,所以不能把來源一一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