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光如磷火,獠牙森森,紅紅的信子竄突,漫天滿地的蛇蠕動蜿蜒着,裹着腥臭與冰涼的氣息,咻咻作聲包圍而來。
醒來!
子蘭清楚地喚自己。睜開眼,額上微汗。起身撩開幔帳,月光透過半掩的窗子照進來,暖爐火光依舊。榻旁放了一隻香爐,燻草的香漫上來,香氣淡雅。
並沒有什麼異常,子蘭仍覺心神不寧。
第二日鬱姝忽然得知,一個跳舞的女子染了風寒,暫時不能過來,如今離祭日時間只有半個月了,雖然舞蹈大家都已嫺熟,也不可掉以輕心。鬱姝便換上候選者,重新排了幾次。
“怎麼愁眉苦臉的?”鬱姝肩上被人一拍,是烏曜。他最近勤快不少,沒事就往這裡跑,也不知先生命他查的事怎樣了。有時他還帶上宋玉,宋玉不是祭禮巫祝,輕易不能進來,跟着烏曜可就方便很多。
“沒什麼,妘生病了,還好不嚴重。這些日子大家都很辛苦呢,只盼着能支持到祭禮順利完成。”鬱姝簡單說着,將大家試過的祭禮服收拾好。
“烏曜!”珞珞瞧見烏曜,立刻跑了過來。全不理身後的宋玉。宋玉有些沮喪,不過畢竟還是孩子,見到鬱姝又開心起來,笑嘻嘻對鬱姝道:“姐姐,我們庠舍正在籌備一個大事,到了祭禮那日給你一個驚喜可好?”
“什麼驚喜?別不會是驚嚇吧?”烏曜打趣道。“怎會?只是希望烏曜大人肯多帶我來幾次,到時候我們還會感謝烏曜大人。”宋玉翹着鼻子,看來胸有成竹。
珞珞身後幾個同伴跟過來,其中名叫秀嬉的臉龐圓潤,丹鳳長眼櫻桃口,她是妺芝的遠房表親,亦善於唱歌;另一個叫姰衣,嫺麗秀氣;還有和珞珞一起選入的細姜,記性雖不好,舞姿很美,就是怯場。而珞珞細姜每次跳錯了都有姰衣提醒,也替鬱姝省了許多事,這次就由姰衣替了妘。
秀嬉瞧一眼周圍幾個姐妹,小聲問道:“鬱姝姐姐,聽說我們過幾日要一起住進後殿閣不能回家麼?爲什麼?”鬱姝有些意外,這事是先生與蘆呈等人才商定的,衆人還不知道。以往神祭歌者舞者都住在外殿,今年大祭人多地方不夠,是以許多人是自己住在親友家中。本來不必搬,因了巴巫的事,先生謹慎,堅持都在西北外殿更利於兵士巫祝守護,便開闢了幾處搭成臨時帳幕,要那些散居他處的人搬進來。秀嬉看出她的心思,解釋道:“是妹芝告訴我們的,我們住在她那裡。”這事鬱姝也知道,她們家在城郊,妺芝家地方大,便熱心讓她們住在自己家中。
“鬱姝姐姐,有人說這次祭禮會有不祥……”秀嬉還沒說完,姰衣碰她一下,她吐吐舌頭,沒說下去。
烏曜插話道:“往年都是如此,如今空出地方了,讓你們搬進來省得要兩處跑啊,不好麼?要真不習慣,我做保鏢護送你們可好?”他衝那幾個女子一笑,俊眉眼一掃,細姜紅着臉,與姰衣移了目光,秀嬉與烏曜算是熟了,笑道:“要烏曜大人來送,我們可當不起,還是回去等消息吧!”鬱姝叮囑道:“雖有車馬,你們回去時小心些,對了,你們替我把妺芝的袖搭給她,我才繡好了。”幾個人應了,秀嬉接過妺芝要鬱姝爲她繡的袖搭,拉着身旁的細姜,去找妹芝回家。
不住在外殿的皆有侍衛護送,也是以防萬一。
西北外殿離家尚遠,鬱姝、珞珞、烏曜加上蘆呈,倒不必侍衛了,他們四人坐了牛車回去,先送了宋玉一程,纔到家門口,便見一人在坡旁等候已久,是子蘭來了。
見着大家,一同進門,簡單問候幾句,他便與烏曜蘆呈入屋內去。鬱姝洗了手去做飯,珞珞神神秘秘進了廚屋道:“姐姐,我聽到他們說起妘。”
“妘?怎麼了?”鬱姝問。“他們說近日有好些人出意外呢,又說這麼多事擠在一起,怕不是巧合,也許是什麼什麼巴巫使的巫術。巴巫是很厲害的巫師?”
“是嗎?”鬱姝心裡一咯噔,難道那些巴巫進都城了?不是說他們不能進來嗎?這幾日烏曜處處陪着自己,尤其是昨夜裡烏曜的警惕,讓她頓時覺得不安,莫不是真的有什麼危險?她一時思忖,珞珞便道:“姐姐,你想知道麼?我再去聽一聽。”鬱姝也沒阻止,她也想多瞭解一些情況,然而子蘭烏曜總不要她亂操心。過了一會,就聽蘆呈一聲喝,追出門來,珞珞跑得倒快,只當是樂趣。他們有事,並未追究。
商量完事情子蘭出來找她,問起昨夜的事,鬱姝趕緊搖頭,她沒覺得什麼不好,反而是看子蘭眼下有些青黑陰影,很有點擔心。子蘭沒說幾句話又要走了,她忙回房裡拿出青狐裘還給他。子蘭道:“你留着吧,烏曜說你夜裡睡得太晚,仔細不要受涼了。”鬱姝堅持給他,道:“如今沒什麼事,我不累,睡得也好,夜裡雖寒我在屋裡呢。你出門用得着……也要顧着休息。”子蘭想了一想,應聲“好”接了過來。
第二日一早,鬱姝等人還沒出門,就有人拍門。是前令尹府內的僕人,一進門就張皇失措找蘆呈,道:“大巫祝大人,不好了!我家二女公子失蹤了!”“什麼?”鬱姝在一旁大驚失色,妺芝之父是右尹,府上嚴兵護衛,怎麼會出這種事?
蘆呈還鎮靜,問道:“何時的事?報告尹府了嗎?”
“是……是一早上女侍江發現的,她要服侍女公子起身,房間裡沒人,到處找過了都沒有。都尹大人已過去了,他說只怕要請巫祝大人去看看,他已命人報告靈均大人去了!”
蘆呈四人急忙趕去,路上問了詳細經過,妺芝單住自己閨房,秀嬉和細姜一直住在客房。昨夜她們還一起閒聊,將亥時才休息,已經很晚了。今早秀嬉和細姜起來,妺芝沒有過來叫她們,她們以爲她會多休息一會,妺芝昨日就喊着嗓子疼。等女江過去喚妺芝,才發現無人,而房間裡沒有任何異常,妺芝憑空消失了一般。
蘆呈烏曜一進府,都尹池樂大人迎上來,最近他們交道也頗多,他行了禮也顧不上寒暄,拉了蘆呈到一旁說話。珞珞繞過幾名小卒,那些人見她與巫祝大人一起來,也沒敢攔,任她走在前面進屋,四顧一番,忽回頭小聲對烏曜道:“烏曜,這裡真的有靈的氣息,快散盡了!”
“隔了多久?你辨得清楚是什麼?”烏曜等人預料無誤,心裡更是一緊。珞珞到了妺芝房中,仔細辨別,終了喪氣道:“不清楚,這裡什麼香味都有。依稀有些熟悉……我嗅到過呢。”
“在哪裡嗅到過?”烏曜急了。珞珞想了想,搖頭。烏曜細細在屋子周圍察看,若是巴巫來過,擄一個人走實在不難。然而總會留下蛛絲馬跡,烏曜尋了一遍,一無所獲。鬱姝問江:“秀嬉和細姜呢?”
“在客房,右尹大人問過話,命人好好保護她們。”
客房在內院左側,與妺芝住處隔了一道院牆,離得倒不遠。鬱姝和珞珞來到門口,果然有三名強壯護衛守在門前,推開門,屋內有抽泣聲,只見細姜偎在秀嬉懷中,二人面色死灰,聽到門響嚇得瑟瑟發抖。見到是鬱姝,兩人淚如雨下:“鬱姝姐姐,妺芝她……”“別怕,妺芝不會有事,我們一定會找到她,你們也不要怕!”鬱姝看着兩人安慰道,讓江去打水給她們洗臉。細姜眼中驚懼不定,顫聲道:“守在門外的人說……是鬼巫擄走了……”那秀嬉平素膽大爽朗,此時也嚇得說不出話,身體僵硬。
珞珞不耐煩說道:“現在怕什麼呢,有我們在這裡……”話說了一半,轉而往窗邊找過去,忽道:“……這裡也有靈的氣息,你們昨晚有沒有發現什麼……”兩人瑟縮着,慌亂搖頭,鬱姝拍拍二人,示意不要怕,烏曜聽到珞珞的話,跟着珞珞尋到屋後去。
大門處傳來喧鬧,都司馬成休與公子子蘭,領了一衆兵士到了。妺芝的父親右尹昭洹和蘆呈都尹俱上前,將大人迎進廳中。片刻後子蘭先出來,鬱姝照顧秀嬉與細姜洗好臉整好了衣着,讓子蘭進來,輕輕道:“她們受了驚嚇,還沒有緩過神呢,有什麼話我來問吧。“子蘭皺眉看看跪坐依偎一團的兩個人,秀嬉慢慢鎮定了,垂頭不發一語,那細姜伏在秀嬉懷中,顯得瘦弱堪憐。
“鬱姝,子蘭?”烏曜一腳跨進來,看見子蘭一喜,“子蘭,你也來了?”子蘭點頭,與烏曜出來,問道:“我與成大人一同來的,有什麼發現?”“你看!我在妺芝牀下腳踏處發現的。”烏曜在門外攤開手,一撮帶着腥氣的半乾黑土,子蘭看了一眼,低聲道:“河泥,果然是他們!”
“珞珞循着氣息找到水邊去了,水邊有些曬乾的泥印,我才返回妺芝房裡找到這個,在她們兩個的窗下也有。”烏曜指一指窗子,“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只帶走了妺芝。”子蘭掃一眼屋內兩人,鬱姝看她們二人安穩了,正出來,掩了門道:“讓她們休息一會。查出什麼了?”
子蘭道:“他們走水路,無法這麼短的時間帶走三個人。只不過,若是想以此破壞祭禮,可以直接殺人,何必如此周折?”
鬱姝聽了一驚,脫口道:“怎麼會……”
“你放心,他們既然是帶走她,就不會再殺她。我們自可想辦法救人……”子蘭說着,眉頭一跳,思上心來。
“子蘭說的是事實,”烏曜亦覺有理,“鬱姝也不要多擔心了,我去叫珞珞回來吧,她也不能亂跑。”
蘆呈當機立斷,要烏曜帶人領着秀嬉和細姜收拾了東西立刻搬去外殿,鬱姝和珞珞也跟着一起去,暫且抽選其他歌者候補妺芝之職。而他親自將其他住在殿外的神職者接去。成休即刻增派人手,以加強都城通往城外的兩處水道的把守,再沿護城河搜尋蹤跡,又商定那西北外殿夜裡也要多派更夫巡察。
追查的事主要交給子蘭,烏曜道:“我送了她們到外殿,就來找你。”子蘭點頭,烏曜轉身欲走,子蘭又道:“路上還是小心,千萬不要讓鬱姝一個人。”“你放心。”烏曜笑笑,拍了子蘭一下,與鬱姝、珞珞帶着秀嬉二人先走。
他們匆忙趕過來坐的是尹府的馬車,右尹又備了一輛坐乘車,吩咐了一隊僕役隨從。
天大亮,他們所經是大路,偶爾有行人往來。珞珞悄悄問鬱姝道:“姐姐,烏曜說那些巴巫善水,當初子蘭就是被他們擄到了丹江外,是真的嗎?”鬱姝點頭,見那秀嬉細姜疲憊地睡着了,提醒珞珞小聲些。
馬車一顛,向道旁移去,停下來。鬱姝揭開帷簾一看,前方來了一輛四輪馬車,鑾鈴清響,車幔華麗,兩邊各有四名兵士護衛着。
烏曜坐在馬車前廂車伕旁,回頭道:“看那車旄,是什麼使節的車,不知這一大早要去哪裡。”那路對面的樹林邊,還有一輛簡陋的馬車停靠避讓。鬱姝放了心,青天白日,大道坦坦,料來也不會有什麼事。她坐回去,聽那鑾鈴叮叮噹噹緩緩過去了。他們的車亦慢慢移回正路向前。
珞珞猛一凝神,一掀簾子,道:“姐姐,幽靈的氣息,很濃吶!”烏曜也聽得此話,抓住竄出來的珞珞問道:“你說幽靈?哪個方向?”珞珞四處一望,指着樹林道:“那裡!那輛車子!”剛纔避讓的馬車到了他們對面,轉而向林中小路飛快馳去,烏曜急忙跳下車,衝跟着下來的鬱姝珞珞說道:“珞珞,你和鬱姝在一起不要亂動!”帶着一半兵士追上去。
小路崎嶇,那馬車跑得雖快,終究慢了下來,烏曜不想多費時間,看看距離,一揮指環,一道靈光射向那車輪輻木,只聽“咣咣”幾聲,馬車歪斜着翻倒了,一個男人掙扎爬起來就跑,前面是密林,那人很熟悉地形,烏曜拼命追趕,眼看那人跑遠了,烏曜暗自着急,忽然那人一聲慘叫,倒在地上。珞珞從樹後跳出來,得意大叫着:“烏曜,我抓到他啦!”
烏曜皺眉道:“你跑來幹什麼?”“我看你們追不上,幫你抓這個人啊。”珞珞沒得到嘉許,嘟了嘴。
烏曜懶得再說她,看一眼那人,不過粗衣短褐,樵夫打扮,他心裡隱隱覺得不對,喝問道:“你是什麼人?”“大人,我,我是樵夫,一直是在城外砍柴……”那人害怕,不住磕頭。
“既如此,你跑什麼?”
“我……”
“你身上怎麼有靈的氣息?”珞珞不信他的話,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一塊錦從他懷裡露出來,烏曜看着眼熟,扯出來辨認。“這是鬱姝姐姐繡的,給妺芝那一塊!”珞珞眼尖,先認出來,踢了那人一腳,“你怎麼會有這個東西?妺芝呢?”
“大人,大人,饒了我,我什麼也不知道啊,這是別人給我的,還有一些別的東西,都在車上,不是我偷的……”
“誰給你的?”烏曜打斷他的話。
“一個,一個樂人,他給了我三串龜貝和這個繡錦,叫我先認了你們的馬車,等你們到了面前就走,跑脫了會再給我十串龜貝,我不知道會被抓住啊,我什麼壞事也沒做啊,這個,錢,還給你們總行了吧……”烏曜已知不好,看一眼趕上來的僕從:“回去!”他慌得也忘了使用靈力,飛快往回跑。身後珞珞急喚着:“烏曜!”
出了密林隱隱看得到路口,馬車還在,僕從都倒在地上,他腦裡“轟”的一聲,大喊:“鬱姝!”疾奔至車前,細姜一半身子在帷簾外,人處於昏迷中,而鬱姝秀嬉不見蹤影!烏曜一顆心陷入了谷底,四處惶顧,忽聽珞珞喊着:“烏曜,在這裡!”
大道靠近通往護城河的河畔,珞珞抱着鬱姝,一邊秀嬉倒在血泊中。
烏曜趕過去,珞珞看他臉色可怖,有些怕人,不由只會說:“姐姐沒死,沒……”烏曜見鬱姝滿身血跡,握着她的手叫道:“鬱姝!”珞珞道:“姐姐沒事,這,這是秀嬉的血,我只見秀嬉壓在姐姐身上,她……”烏曜看秀嬉,心中一沉,秀嬉胸口似炸開一個大洞,鮮血汩汩而出,手腳扭曲,眼睛瞪得極大,臉上表情痛苦至極。鬱姝的手動了動,他轉回目光,鬱姝身上沒有傷處,看來只是昏了。他慢慢站起來。
殷紅的血漫流,冷腥凝結,珞珞手上也沾了血,她沒見過這樣的狀況,嚇得手足無措,使勁想挪動鬱姝,哽咽着擡頭喚道:“烏曜……”烏曜攥緊拳頭怔怔站着,手背上青筋畢露,聽她叫喚彷彿回過神,陰沉着臉抱起鬱姝,向馬車走去。
那些僕從也回來了,雙手被縛的樵夫不斷哀求着,他們見了四處躺着面色烏黑的屍體,都驚得說不出話來,一時死寂。只聽得到遠處傳來渺茫的鑾鈴響,一聲,兩聲,清悽如哀吟。
烏曜轉身回去,脫下罩衣蓋在秀嬉已漸僵冷的遺骸上,闔上她的眼睛,小心將她抱到馬車前廂。看了一眼後廂內昏迷中的鬱姝和細姜,低聲對一直跟着自己的珞珞道:“珞珞,去找子蘭……要快!”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