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蘆呈替烏曜安撫了白夜,先進了院子。烏曜問:“我阿母呢?”
“還在內室呢。昨天請了神。”
烏曜一驚:“怎麼,阿母這兩天都在內室祈神?真要打仗了?”
“是啊,其他事情都交給我了,不然還可以去接你們。秦人居然請出血祭,唉。”蘆呈嘆氣,神色隨即一變,“先生甚至與南後聯繫,送信給令尹,要他極力和陳軫勸誡大王收兵。”
兩人到了門口,蘆呈道:“你們先沐浴更衣吧,你身上這個味道啊……”烏曜皺起的眉頭一展,哈哈笑:“你說我?子蘭更糟,他一身汗臭加血臭,虧我在他昏迷時勉強替他擦了一下。”
“人家比你強多了,困窘不改風度,你就別指望比上他,我要是女人,也喜歡他。”
兩人說不了幾句正經話又開始鬥嘴。
“他那人沒意思,傷成那樣還要臭講究,我就自告奮勇,說你要去水中沐浴的話我來幫忙,纔算作罷,唉!”
院門開了,子蘭鬱姝進來,烏曜蘆呈一起大笑。子蘭未理會。鬱姝紅了臉,以爲剛纔被兩人看見,忙轉身張羅子蘭烏曜的換洗衣物。
等一切收拾停當,四人吃過東西,在客廳裡等候。蘆呈已把情況說了一遍,四人都覺事態嚴重。 蘆呈看看時辰,先進去內室候着。一會女嬃大人出來了,一臉嚴肅。
子蘭恭敬行了禮。
女嬃點點頭,簡單寒暄幾句,道:“你多休息幾日,身子無礙的話我替你舉行出師儀式如何?”
“是,子蘭正想麻煩大人。”子蘭道。女嬃又對烏曜道:“烏曜,你還沒去崑崙山就跑回來了,看你是爲了救人,我饒你一次。子蘭出師以後你們一起上山拜見神帝,然後去接你們的先生。”
“先生可以回來了?”“燁羅肯放了師父?”
鬱姝和烏曜驚喜,一起問道。
“不錯,”女嬃看見大家高興的樣子,也微微一笑點頭,“我拜請青要山山神武羅大人出面,她得知靈均之事也深感不安。雖然靈均不可能阻止楚秦之戰,但燁羅大人此舉也是干涉世事,她願意幫忙解決。”
子蘭問道:“我們能趕得及在戰爭前回都城嗎?”
女嬃搖頭嘆息道:“你與烏曜先完成升山面神儀式,就去接了你先生回來吧。這場戰事,已不是人力可以改變的。”
風雨欲來,大家都心裡沉重。
且不說楚國這一戰敗了後果不堪設想,只要開戰,難免生靈塗炭,哀鴻遍野。靈巫以爲天地人靈祈福禱願爲職責,更不想看到這樣的慘烈。
一時廳堂中俱沉默。
子蘭沒能阻止祭禮,心裡暗恨。他把祭禮上所見詳細講述一遍。
女嬃神色一凜:“你真的看清楚,那個帶寶物來的人是張儀?”
“是!”子蘭點頭,問道“大人,請問張儀偷竊玉璧的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昨夜他和烏曜聊起此人。張儀曾在郢都想遊說大王,卻不得機會,後來偷了令尹子椒大人的玉璧,被重杖後趕走,這事在張儀這事在張儀得勢後人盡皆知;有人說此事是冤枉了張儀,他在秦還致信令尹揚言報仇。烏曜卻說女嬃大人說並沒有冤枉張儀,而且他偷去的也不是普通玉璧,可惜他聽時不注意,只知大概。
子蘭這麼一問,便見女嬃大人看着他一遲疑,又飛快掃了烏曜一眼。繼而沉吟半晌,對蘆呈交代了幾句,蘆呈點頭出去了。
女嬃才慢慢說道:“天下動盪,諸侯相爭已有幾百年,今後楚國也難能獨自保全,風雲變幻,吉凶難測。有些事情,本來想等時機成熟再說,如今也等不得了,國家安危與百姓福禍息息相關,神靈恐怕也不能安寧。你們都是靈巫,希望你們秉承聖職,能夠盡力而爲,無愧於心吧。”
女嬃說得鄭重,大家都面色凝重起來。烏曜也正經坐好,不再嬉皮笑臉。
“張儀在令尹子椒大人那裡,確實偷了一樣東西,不過不是玉璧,而是一枚玉指環!”
此話一出,大家心裡訝異。指環乃是巫師專屬,不可移用。如果巫師喪失了靈力或者死去,這指環就算還在,沒有碎裂,也是空有外形,靈性消失了。張儀亦不是巫師,他偷這個做什麼?
子蘭迅速問道:“大人,子椒大人並不是靈巫,他怎麼會有玉指環?張儀又如何知道他有這樣東西?”
“說起這枚指環,”女嬃頓了一頓,欲言先嘆氣,苦笑這對子蘭說,“你們聽說過靈瑤大人的事吧?”
子蘭面上一凜,眼神很快掃過烏曜,發覺女嬃大人看了自己一眼,忙收回目光,說:“只是有所耳聞……”
鬱姝則暗自奇怪,女嬃大人不避諱烏曜,那麼烏曜知道自己的身世麼?
“女瑤身爲靈巫,竟然生下罪神之子,這孩子出生在惡日五月初五,乃是極陽之日。他靈性非同尋常,本就易招來惡靈,何況身份特殊,於是楚王接受一些靈巫的建議,下令將孩子連同違犯禁忌的女瑤一起處死。女瑤四處逃躲,迫於無奈向靈均求救,可惜靈均趕去已經晚了。女瑤不甘孩子死去,拼盡靈力給孩子下了死生封咒。
“只要這孩子被殺,很快會轉生化爲惡靈,那樣人界靈界都將面臨滅頂之災。女瑤舍了性命,甘願不得化生,就是想保住孩子。”女嬃說得動容,眼眶微紅。
人爲萬靈之一,雖然生命短暫,但是死而化生爲其他萬物之一,可以歸入靈界,生命依舊輪轉。放棄化生,只能灰飛煙滅,淪爲塵埃。
鬱姝也要落下淚來,這位女瑤大人爲了保護自己的孩子捨棄一切,再有不對,也不能不令人感動佩服;這孩子有這樣的母親,即使不能守在身邊陪他長大,心裡也該感到溫暖吧?
悄悄轉頭看看,烏曜不以爲意的樣子,似乎早已聽過此事。
再看子蘭,低頭沉吟,不知道在想什麼。
“女瑤雖然這般妄爲,她也明白如此帶來的禍患有多大,成爲惡靈也絕非幸事。所以她答應了靈均,死後讓靈均將自己一腔魂魄鎖在指環裡,如果真有一天孩子化爲惡靈,靈力擴張撼動兩界時,這個指環能與惡靈同歸於盡。
“這本來是個秘密,靈均承諾一定保護孩子好好活着。誰知竟被楚王知道,懷疑靈均想借此操控楚國,逼迫靈均以交出指環爲條件,允許孩子光明正大地在楚國安然活下去。
“那挑撥離間的人便是子椒,楚王知道他沒有靈力,也很放心,就令他保管指環,豈知他酒醉後向賓客炫耀恩寵,搬出楚王賞賜的珠寶玉器,竟將指環也混同其中。最後單單丟失了指環。
“此事非同小可,也不能聲張,所以對外說的是玉璧遭竊。子椒並不全知其中利害,當時懷疑張儀,又找不到實物,只好暫且放他回去。張儀立刻靠他師兄蘇秦的幫助逃到了趙國,後來輾轉至秦。”
烏曜以前從不專心,此時也聽得專注,插話道:“怎麼確定是張儀偷的呢?他不是巫師,怎麼知道指環的秘密?”
女嬃道:“你們可知他和他師兄是誰的弟子?”
子蘭一頓,答道:“據說是鬼谷先生傳授他們縱橫之術。”
“不錯,鬼谷先生傳授縱橫之術,而張儀天資聰穎,更得到鬼谷先生天地陰陽合一之學真傳!”
天地陰陽之學?三人不太明白。
子蘭烏曜只聽說鬼谷先生來歷不凡,亦人亦神。本名王栩,他的母親夢中吞食崑崙之丘鬼賜奇谷而有孕,三年後生下他,居雲夢山澤。他後來自名鬼谷,隱居深山,人們只聞其名難見其人。
蘆呈輕輕推門進來,向女嬃大人點點頭,示意諸事皆已辦妥。
女嬃微笑,道:“正好,蘆呈,你來給他們講講鬼谷先生的事吧。”自己踱到一邊喝茶。
大家多有不安,廳中偏於沉悶,蘆呈知道女嬃大人是要自己轉換一下氣氛,所以往那椅上一靠,笑着說道:“這位鬼谷先生出身來歷你們也聽說過了,他住在雲夢清溪幽谷中,不能計其年數,收的弟子和學者不知有多少,先生是來者不推拒,去者不強求。通天徹地,最精於術卜,日星象緯如運於掌中,佔往察來無所不驗;又曉兵學,六韜三略變化無窮,列陣行兵連鬼神也難測;再則善於遊學,也就是縱橫之術,博知廣記,明理審勢,若出詞吐辯,萬口莫當……”
子蘭聽了這樣一番誇讚,不禁冷冷說道:“這鬼谷先生有這麼樣的本事,爲什麼辨不清人心,收了張儀這樣的弟子,總不會是有心淆亂天下吧?”
鬱姝聽他說話語氣不好,深怕女嬃蘆呈會生氣,纔要慌張制止他,蘆呈倒笑了起來:“我也這麼覺得來着。”
女嬃大人竟沒有不悅之色,還是慢條斯理地喝茶。
烏曜也點頭:“不是說魏國龐涓齊之孫臏也是他的弟子麼?兩人鬥得你死我活,這鬼谷先生爲什麼不早加干涉,弄得師兄弟相殘?”
蘆呈說:“這話我倒不贊同,他兩個人爲了功名利祿,不顧同門恩情自相殘殺,就算鬼谷先生插手,兩人心不和又有何益?還是之前不該濫收弟子。”
烏曜一記白眼,還要反駁,女嬃大人不緊不慢開了口:“鬼谷先生隨性情收弟子,不僅不看重天賦,甚至故意擯棄有靈力者做弟子,你們知道爲什麼?”
四人一起搖頭。
“鬼谷先生雖不是凡人,但他遍歷人世滄桑,更希望常人不依賴神意,靠自己決定世事,因而他依着弟子特質和意願傳授本領,百年前的文種、後來的商鞅,都是他的弟子,只求人意不由天,事在人爲而不悔。”
女嬃說了這番話,正巧看到子蘭劍眉英立,眼中驟然溢出光彩,左手支在几上握緊拳頭,像是說中內心感觸,不由暗暗一嘆。
轉而說道:“天地陰陽,乾坤輪序,自有定數,而是要人力來達到改變或操縱萬物的目的。鬼谷先生是想借助操縱合一之學,影響天地陰陽自然變化,讓世人主宰自己的命運,明瞭生死大義,不執着生,不輕易死。可惜,有些事非能如其所願,那孫臏殘廢,龐涓橫死;而蘇秦張儀,只肯學下乘縱橫之術,二人爭相馳騁諸侯之國,以智詐相傾奪。
“鬼谷先生本來對張儀寄予厚望,所以欲將天地陰陽學說授給他,他一心求取浮名,半信半疑,只得一點皮毛。但是也正因這點知識,他一眼就看出玉指環不是尋常寶貝,居然冒死偷了去。等靈均得到消息,他已離開了楚國,鞭長莫及。這次巴人肯替秦行巫法,我覺得多少和這樣東西有關。”
“爲什麼?這枚指環不過是能夠剋制惡靈力量罷了,難道還有其它作用?”子蘭得知有“影響改變天地陰陽”之術,自然聯想到祭禮上自己腿痛的異況,心裡一緊,直覺指環的意義非同小可。當時如果不是腿疼,靈力一擊也許能毀了碣石,就算再鑄刻,秦楚已開戰,哪裡還有現在的嚴峻局面。
“這件事情我和靈均也不能明白,當時只希望張儀只是一時起貪念。可是這次張儀與巴人聯合,我就知道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如果連巴人也認可玉指環,恐怕更有其它秘密。這個秘密,如果我的猜測沒錯的話,應該與內中女瑤一腔戾魂有關!”
女嬃話音落下,大家又是靜默。
沒料到一場楚秦之戰竟扯出這麼多疑問與難題,即便如鬱姝,也清楚認識到,楚秦的戰爭,已不是限於疆場劍戟廝殺,更有巫靈神鬼牽涉其中的糾葛;不僅百姓民生會受到影響,而且關係到人界靈界的安寧。
“女嬃大人,請儘快替我舉行出師儀式,我想早點登上崑崙山,再接回先生。”子蘭站起身,朝女嬃深深一揖,目光凜然,沉聲說道。
女嬃微微點頭,看了蘆呈一眼。
蘆呈忙起身說:“我已經按照先生的吩咐準備好了,算過日子,明日子時與三日後申時皆是吉時。”
女嬃想了想,道:“你在這裡多休息些日子,總不差這幾天,就選在三日後申時吧。子蘭常在都城,這幾日讓蘆呈多告訴你一些山中宜忌。烏曜,你不要自恃常在山中來回就大意,論起細心謹慎,你要多向子蘭學習。”
烏曜扯扯嘴角,眼睛一翻算是回答。
子蘭默默點頭,他本來想把腿疾發作的事說出來,至少女嬃大人可以據此有些線索,轉念一想,又怕他們多生擔憂,改變主意不讓他出師登山,不如按下此事,接了先生回來再說。
至於血祭中的人牲,秦王子多,當然就子憑母貴,若是地位極低的,哪裡能都清楚。只能肯定不會是太子,秦人再希望得勝,也不必拿儲君冒這種險。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