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的寂靜。
一絲月光透過窗隙,在案角爬出一道白色的,延伸到黑暗中,照在那雙眸微閉的臉上。
被銀冷的月光觸着,子蘭擡起眼,在空寂的屋內緩緩掃視了一遍,書閣內只有他一人,隔間的帷幕束起,裡面一片漆黑,四壁的書架也沉寂在黑暗裡。
他的目光最後停在依舊緊緊闔着的門邊。
微皺了皺眉,子蘭緩緩起身,拉開門。
那在門下角跳動的一小簇模糊的黃暈,是燭火。
燭座在門外過道的另一邊,燭旁靜靜端坐的人,正擡起頭來。
她披着一件大服,濃密的長髮束在身後,隨着衣裾鋪散至地上。清眉婉轉,美目長挑,目光沉靜平和,見到子蘭出來也不驚訝,只是輕輕放下竹簡,伏身行禮道:“主君。”
子蘭在這書閣內獨坐了三日三夜,除非要事不許任何人打擾。
他知道,伍田被他趕出來,不放心,去把夫人找了來。嬴嫦來過,他也知道,些微動靜之後就安靜了。
原以爲人已走了,不想她就在這裡守着,身邊堆着幾匝書卷,也不知在這裡坐了多久。雖入夏時,夜晚終究是露涼的。
“你回去歇息吧。”子蘭蹙了蹙眉,冷淡道。
那嬴嫦並不應聲,卻起身轉向後面去,子蘭才注意到她身後廊下有一隻小陶爐,赤色的火星在陶罐下閃動,陶罐裡不知燉着什麼,白煙嫋嫋浮散。
嬴嫦打開蓋子,玉白的粥咕嘟咕嘟冒着熱氣,她取勺盛了一碗,舉至眉上捧到子蘭面前,輕聲道:“主君。”
清淡的米香,使子蘭記起自己幾天不曾進食了。
然而他沒有動。
嬴嫦只是靜靜等着,不曾放下碗。子蘭看得見她分明的髮際,光潔的額下雙睫低垂。
他最終默默接過碗來。
熬得爛軟的白粥,放了些燉的酥爛的慄幹,香軟糯甜。子蘭方覺真有些餓了。
嬴嫦仍是靜默着,候他吃了兩碗粥,接過碗去,方輕輕道:“主君保重身體,方能告慰太夫人與靈均大人的苦心。”
子蘭頓了頓,他們以爲自己是在爲楚鄭的死與先生沉江而難過。他回到都城便是藉着母憂與師喪而致仕,退居邑中。
那之前是藉口,而現在,他不由又摸摸額,繼而轉頭看向臥居處。
臥房之處已成廢墟,未避免打擾他清靜,還不曾派人收拾,通向那裡的廊道盡頭用一塊大幕臨時遮掩着。
當他在鏡中看到自己額上的印跡,已知先生遭遇不測,隨後闔亂帶來了噩耗。
那一瞬間,整個臥居就如遭了捽風地震,所有器具在同一刻碎裂,屋樑坍塌,只有自己站立的方圓一丈之內沒有損害。
不知遠在漢壽的烏曜他們是否也感應到這異樣?
他是不祥之人。凡是靠近他,親近他的人,都不會有好的結果。
數天來,他不斷回想靈均,山神武羅還有女嬃對他說過的話,終於明白了一切。
如今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發生這樣可怕的事,伍田想隱瞞也瞞不住吧。
那嬴嫦卻沒有多問,也不對他額上多出的一點印記有什麼疑惑,說完那一句話,行了禮便告退。在院門外守候的伍田與苓忙迎上來,似乎都鬆了一口氣。
伍田恭候夫人回南院,又忙不迭轉身跨進來,到了面前,仍舊惴惴不安,怕子蘭責他多事。
子蘭看着那嬴嫦遠去的背影,久久之後,道:“田,去準備一下,我即刻要去都城見大王。”
大道坦途,子蘭不帶侍衛,快馬疾馳着。
剛到邑邊境,忽聽一聲呼喚:“主公!”
子蘭轉頭,只見道旁一棵樹後一名青年漢子大步奔過來,到了面前跪下。
子蘭皺眉,看了看四周,道:“你怎敢私自來此?”
這戚英是都司馬董角部下,私自來找子蘭,若被發現,難防小人口舌。
“主公,我是奉都司馬大人之令來見主公!不好入邑府,想到主公必要回郢覲見大王,便在此等候。”
子蘭欲要斥責,想了一想下馬來,走到僻靜處,道:“離已替我向你們說清楚了,此後在無干系,你們還須行事小心。”
戚英卻毫不理會,拱手擡頭,濃眉長眼透着激憤,道:“主公,都司馬大人說了,若是主公執意要走,他也不想當什麼都司馬。不是主公庇護,他不過一介草民,怎麼能在此高位坐得安穩?他不想去受那些冤氣!”
子蘭淡淡轉過臉去,思忖片刻,道:“我去意已決,這朝中與邊域諸事,都已部署完畢。角不過是一時意氣,朝中司馬召滑大人自會照應你們。”
戚英還要再說,子蘭道:“你回去告訴角,若有一日這王城容不下他,他再走不遲。他是武將,身擔重職,豈有臨陣脫逃之理?若不怕人恥笑他膽小畏怯,那就走吧!只是不要來找我上官子蘭!”
說罷上馬,飛馳而去,丟下戚英張口結舌,愣在原地。
西北秦嶺。
“大人你看!”
繼戢帶着烏曜在風中馳騁,忽而駐足,仰首示意烏曜看那上方。
沒有風的呼嘯,卻見漫天烏雲滾滾卷向天際,沿着秦嶺蜿蜒密林,森森寒氣逐漸向上升起聚集,那雲陰沉凝滯,黑壓壓遮住前方一大片天空。
即使繼戢不說,烏曜也早感到陣陣邪戾之氣蠢蠢欲動。但是太快了。
靈聃大人說的沒錯,他們就算立刻趕去,也來不及破壞秦王稷的詭術。他抓走巫求,就是爲了借其生魂喚醒五根魂柱中所有冤魂,集結邪力。
“該死的!”烏曜捏緊拳,他恨秦王稷的不擇手段,也恨因此他們必須做的事。 “繼戢,回去!”
他不死心,他想總有辦法的。
至少,不好的事情,要由他親自來告訴子蘭。
楚正殿,子蘭在等候處聽得見內殿歌舞樂聲。
片刻內侍小跑而至,殷勤行禮道:“令尹大人,這邊請。”
子蘭微微點點頭,來到楚王寢殿。
“上官子蘭拜見大王。”
“子蘭不必拘禮。”楚王橫一見子蘭,放下手中酒盞,揮手令衆人出去。
在楚王身側的寵侍親自過來服侍子蘭坐下,便領着兩名侍從退了下去,放下殿內重重帷幕,子蘭眼裡一沉。
那楚王先開口道:“子蘭,你的辭簡寡人已看了。寡人已說過,那靈均受不得氣自行投江,並非你之過,寡人已令昭屬頒下禁令:敢造謠中傷令尹大人者,嚴懲不貸。想來那些胡言亂語的刁民不會再出現。子蘭安心陪在寡人身邊,如何?”
楚王說着話,不自覺便走到了子蘭面前。
子蘭微俯首道:“大王,民心所向,子蘭已無力勝任重任;何況,先生已去,那秦王濫用邪術,其危害大王早已知曉,子蘭惟願助大師兄一臂之力,還天地安寧,以慰先生在天之靈,將功折罪。”
“你何罪之有?”楚王憤而揮袖轉身,頓了一頓,道:“子蘭,莫非你暗自懷恨,怪寡人放逐了靈均?”
子蘭低着頭,眼裡一寒,抿緊了嘴,卻還是起身,拜道:“大王何出此言?子蘭不該令大王不悅。先生罪不可赦,大王念及他有功,只令貶逐,已是寬厚。只因子蘭勸止先生不力,引出之後不敬之舉。如今愚民暗生怨心,勢必造成民心不穩。子蘭願引咎承擔罪責,不願百姓誤解大王。請大王明察!”
這番話說得沉痛哀婉,又切中要害。楚王也爲如今朝野內外誹言紛亂而煩躁,再看子蘭愁眉不展,玉容陰鬱,不禁嘆了嘆。
“大王,子蘭就此拜別,願大王千秋萬歲,與楚共榮!此後子蘭惟以巫師身份,盡綿薄之力。”子蘭看那楚王橫再無異議,行了禮退至殿門邊,轉身欲出去。
剛掀開帷幕,那楚王不知怎麼奔了過來,一把抱住了子蘭的腰。
子蘭大怒,手不禁抓着劍欲要拔出。
“子蘭,你可知父王與靈均之間的事?”楚王在他身後喘着粗氣啞聲道。
子蘭一頓。
“聽說靈均拒絕父王,說要做有爲之臣,不做衣飾之寵。這是父王酒醉時說出來的。那靈均不過仗着容顏絕姿得父王寵信,卻自以爲比我們王子貴重。你何必爲他傷懷,你我兄弟二人才是至親,只要你肯留下,寡人的天下便是子蘭的天下,你要什麼寡人也都願意給你,寡人不曾忘記和子蘭……”
那楚王噴着酒氣,醉意熏熏的話說得子蘭咬牙切齒,那劍柄似也要被他捏碎了。
“錚!”子蘭向前一步,甩開了楚王的手臂,身子一轉到了楚王側邊,右手已抽出劍來。
那楚王看着英眉怒目的子蘭,不由一個激靈。
他見過子蘭的木訥孱弱,雅秀謙和,聰慧善言,卻從沒有見過他這般陰沉冷酷的眼神,殺氣騰騰,彷彿整個寢殿隨時將要傾毀。
子蘭冷然看着楚王。
這個他從不曾放在眼裡,張皇無措一步步後退的人,是一國之君。
剛纔這個人提到了先生。
若是先生還在,十個熊橫他也殺了。
然而先生不在了。
先生不在,先生眷念的楚國,眷念的百姓,眷念的大好河川,仍然在。
楚如今唯一名正言順的君王非熊橫無他人,不能使楚陷入混亂,不能讓秦有可趁之機,他不能一泄心頭之恨。
他還不得不慶幸向來自己隱藏得深,不曾暴露心思。
如今便要真把一切交還於他手中。
不甘心也無可奈何。
子蘭手腕一轉,將劍鋒橫在了頸上,以劍抵頸,突然跪下道:“大王,子蘭驚到大王,罪該萬死!只因子蘭萬念俱灰,惟請大王允准子蘭請求。不然,子蘭願一死,以證明忠心。若是大王可憐子蘭,便請饒過子蘭家人,子蘭萬分惶恐,感激不盡!”
楚王又驚又疑,跪在面前的子蘭一臉悲痛,彷彿所見似乎是眼花了,他心有餘悸,良久未出聲。
忽聽帷幕外侍從道:“小僕拜見夫人。”
環佩叮噹聲中,一個柔婉的聲音傳來:“起來吧。我有要事欲見大王。”
“這……夫人,小人這便去通傳。”
楚王定神,咳了一聲,忙道:“夫人進來吧。”
又猶豫着令子蘭起來。子蘭收好劍退至一旁。
帷幕捲起,姬琰款款進來行禮。先拜見了大王,便對子蘭笑道:“原來令尹大人也在此。”
“上官子蘭見過夫人。”子蘭行禮。
他入宮前暗裡命人知會了她,此刻她來得正好。
姬琰剛誕下公子,華衣美飾,臉龐腴潤,體態也微豐。如今她可說是恩寵盛隆。再說那姬垠,正如子蘭所料,他到都城來找姬琰,最後自然落在了他手中。姬琰也無了後患。
那楚王經了方纔一事,知道不可強求,姬琰來到,他便允了子蘭,令其告退。
姬琰低低看了子蘭一眼,微垂下目光,見他漠然轉身離去,眼底隱沒了一絲黯然,復而擡頭,向看着子蘭背影的楚王笑顏一轉。
子蘭出了殿,回首看了看王宮,宮牆內綠樹掩映,紅牆綠瓦,金碧輝煌的正殿斗拱飛檐,肅穆安寂。他曾經出去了不想再回來,後來又自己走了進來。如今,他不想,也不會再踏入這個地方。
子蘭飛身上馬,向上官邑馳去。
不知不覺穿過大道,蓊蓊鬱鬱的梅林躍然眼前,子蘭發現自己正走向先生的院宅。
他勒住馬。
坡下,院籬上茂盛的花藤在風裡輕搖,竹影晃動,竹的清香隨風而來。
那裡已不用去了,沒有人會再回來,沒有人會在那裡等候。梅樹依舊,院落依舊,人一去不復返了。
子蘭怔然凝望着。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輕咳,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嗯,就是他嘛,許多年不見,模樣是越發出衆了,可惜啊。”
迴應的是一聲牛鳴。
這聲音很近,子蘭大驚,什麼人能在他絲毫未覺察之下離他那麼近?
他握緊靈戒,倏然轉過身去。
還未見到人影,他仰頭先看到西北方向,極遙遠的天邊,猶如狂濤駭浪般洶涌的烏雲,瀰漫翻騰而來。
黑濛濛的雲層中間出現一個亮點,慢慢擴散,然而云沒有淡去,那灼眼的亮光似冰雪,一點一點,滲出寒意。
靈界再次打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