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北鄉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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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的寂靜。

一絲月光透過窗隙,在案角爬出一道白色的,延伸到黑暗中,照在那雙眸微閉的臉上。

被銀冷的月光觸着,子蘭擡起眼,在空寂的屋內緩緩掃視了一遍,書閣內只有他一人,隔間的帷幕束起,裡面一片漆黑,四壁的書架也沉寂在黑暗裡。

他的目光最後停在依舊緊緊闔着的門邊。

微皺了皺眉,子蘭緩緩起身,拉開門。

那在門下角跳動的一小簇模糊的黃暈,是燭火。

燭座在門外過道的另一邊,燭旁靜靜端坐的人,正擡起頭來。

她披着一件大服,濃密的長髮束在身後,隨着衣裾鋪散至地上。清眉婉轉,美目長挑,目光沉靜平和,見到子蘭出來也不驚訝,只是輕輕放下竹簡,伏身行禮道:“主君。”

子蘭在這書閣內獨坐了三日三夜,除非要事不許任何人打擾。

他知道,伍田被他趕出來,不放心,去把夫人找了來。嬴嫦來過,他也知道,些微動靜之後就安靜了。

原以爲人已走了,不想她就在這裡守着,身邊堆着幾匝書卷,也不知在這裡坐了多久。雖入夏時,夜晚終究是露涼的。

“你回去歇息吧。”子蘭蹙了蹙眉,冷淡道。

那嬴嫦並不應聲,卻起身轉向後面去,子蘭才注意到她身後廊下有一隻小陶爐,赤色的火星在陶罐下閃動,陶罐裡不知燉着什麼,白煙嫋嫋浮散。

嬴嫦打開蓋子,玉白的粥咕嘟咕嘟冒着熱氣,她取勺盛了一碗,舉至眉上捧到子蘭面前,輕聲道:“主君。”

清淡的米香,使子蘭記起自己幾天不曾進食了。

然而他沒有動。

嬴嫦只是靜靜等着,不曾放下碗。子蘭看得見她分明的髮際,光潔的額下雙睫低垂。

他最終默默接過碗來。

熬得爛軟的白粥,放了些燉的酥爛的慄幹,香軟糯甜。子蘭方覺真有些餓了。

嬴嫦仍是靜默着,候他吃了兩碗粥,接過碗去,方輕輕道:“主君保重身體,方能告慰太夫人與靈均大人的苦心。”

子蘭頓了頓,他們以爲自己是在爲楚鄭的死與先生沉江而難過。他回到都城便是藉着母憂與師喪而致仕,退居邑中。

那之前是藉口,而現在,他不由又摸摸額,繼而轉頭看向臥居處。

臥房之處已成廢墟,未避免打擾他清靜,還不曾派人收拾,通向那裡的廊道盡頭用一塊大幕臨時遮掩着。

當他在鏡中看到自己額上的印跡,已知先生遭遇不測,隨後闔亂帶來了噩耗。

那一瞬間,整個臥居就如遭了捽風地震,所有器具在同一刻碎裂,屋樑坍塌,只有自己站立的方圓一丈之內沒有損害。

不知遠在漢壽的烏曜他們是否也感應到這異樣?

他是不祥之人。凡是靠近他,親近他的人,都不會有好的結果。

數天來,他不斷回想靈均,山神武羅還有女嬃對他說過的話,終於明白了一切。

如今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發生這樣可怕的事,伍田想隱瞞也瞞不住吧。

那嬴嫦卻沒有多問,也不對他額上多出的一點印記有什麼疑惑,說完那一句話,行了禮便告退。在院門外守候的伍田與苓忙迎上來,似乎都鬆了一口氣。

伍田恭候夫人回南院,又忙不迭轉身跨進來,到了面前,仍舊惴惴不安,怕子蘭責他多事。

子蘭看着那嬴嫦遠去的背影,久久之後,道:“田,去準備一下,我即刻要去都城見大王。”

大道坦途,子蘭不帶侍衛,快馬疾馳着。

剛到邑邊境,忽聽一聲呼喚:“主公!”

子蘭轉頭,只見道旁一棵樹後一名青年漢子大步奔過來,到了面前跪下。

子蘭皺眉,看了看四周,道:“你怎敢私自來此?”

這戚英是都司馬董角部下,私自來找子蘭,若被發現,難防小人口舌。

“主公,我是奉都司馬大人之令來見主公!不好入邑府,想到主公必要回郢覲見大王,便在此等候。”

子蘭欲要斥責,想了一想下馬來,走到僻靜處,道:“離已替我向你們說清楚了,此後在無干系,你們還須行事小心。”

戚英卻毫不理會,拱手擡頭,濃眉長眼透着激憤,道:“主公,都司馬大人說了,若是主公執意要走,他也不想當什麼都司馬。不是主公庇護,他不過一介草民,怎麼能在此高位坐得安穩?他不想去受那些冤氣!”

子蘭淡淡轉過臉去,思忖片刻,道:“我去意已決,這朝中與邊域諸事,都已部署完畢。角不過是一時意氣,朝中司馬召滑大人自會照應你們。”

戚英還要再說,子蘭道:“你回去告訴角,若有一日這王城容不下他,他再走不遲。他是武將,身擔重職,豈有臨陣脫逃之理?若不怕人恥笑他膽小畏怯,那就走吧!只是不要來找我上官子蘭!”

說罷上馬,飛馳而去,丟下戚英張口結舌,愣在原地。

西北秦嶺。

“大人你看!”

繼戢帶着烏曜在風中馳騁,忽而駐足,仰首示意烏曜看那上方。

沒有風的呼嘯,卻見漫天烏雲滾滾卷向天際,沿着秦嶺蜿蜒密林,森森寒氣逐漸向上升起聚集,那雲陰沉凝滯,黑壓壓遮住前方一大片天空。

即使繼戢不說,烏曜也早感到陣陣邪戾之氣蠢蠢欲動。但是太快了。

靈聃大人說的沒錯,他們就算立刻趕去,也來不及破壞秦王稷的詭術。他抓走巫求,就是爲了借其生魂喚醒五根魂柱中所有冤魂,集結邪力。

“該死的!”烏曜捏緊拳,他恨秦王稷的不擇手段,也恨因此他們必須做的事。  “繼戢,回去!”

他不死心,他想總有辦法的。

至少,不好的事情,要由他親自來告訴子蘭。

楚正殿,子蘭在等候處聽得見內殿歌舞樂聲。

片刻內侍小跑而至,殷勤行禮道:“令尹大人,這邊請。”

子蘭微微點點頭,來到楚王寢殿。

“上官子蘭拜見大王。”

“子蘭不必拘禮。”楚王橫一見子蘭,放下手中酒盞,揮手令衆人出去。

在楚王身側的寵侍親自過來服侍子蘭坐下,便領着兩名侍從退了下去,放下殿內重重帷幕,子蘭眼裡一沉。

那楚王先開口道:“子蘭,你的辭簡寡人已看了。寡人已說過,那靈均受不得氣自行投江,並非你之過,寡人已令昭屬頒下禁令:敢造謠中傷令尹大人者,嚴懲不貸。想來那些胡言亂語的刁民不會再出現。子蘭安心陪在寡人身邊,如何?”

楚王說着話,不自覺便走到了子蘭面前。

子蘭微俯首道:“大王,民心所向,子蘭已無力勝任重任;何況,先生已去,那秦王濫用邪術,其危害大王早已知曉,子蘭惟願助大師兄一臂之力,還天地安寧,以慰先生在天之靈,將功折罪。”

“你何罪之有?”楚王憤而揮袖轉身,頓了一頓,道:“子蘭,莫非你暗自懷恨,怪寡人放逐了靈均?”

子蘭低着頭,眼裡一寒,抿緊了嘴,卻還是起身,拜道:“大王何出此言?子蘭不該令大王不悅。先生罪不可赦,大王念及他有功,只令貶逐,已是寬厚。只因子蘭勸止先生不力,引出之後不敬之舉。如今愚民暗生怨心,勢必造成民心不穩。子蘭願引咎承擔罪責,不願百姓誤解大王。請大王明察!”

這番話說得沉痛哀婉,又切中要害。楚王也爲如今朝野內外誹言紛亂而煩躁,再看子蘭愁眉不展,玉容陰鬱,不禁嘆了嘆。

“大王,子蘭就此拜別,願大王千秋萬歲,與楚共榮!此後子蘭惟以巫師身份,盡綿薄之力。”子蘭看那楚王橫再無異議,行了禮退至殿門邊,轉身欲出去。

剛掀開帷幕,那楚王不知怎麼奔了過來,一把抱住了子蘭的腰。

子蘭大怒,手不禁抓着劍欲要拔出。

“子蘭,你可知父王與靈均之間的事?”楚王在他身後喘着粗氣啞聲道。

子蘭一頓。

“聽說靈均拒絕父王,說要做有爲之臣,不做衣飾之寵。這是父王酒醉時說出來的。那靈均不過仗着容顏絕姿得父王寵信,卻自以爲比我們王子貴重。你何必爲他傷懷,你我兄弟二人才是至親,只要你肯留下,寡人的天下便是子蘭的天下,你要什麼寡人也都願意給你,寡人不曾忘記和子蘭……”

那楚王噴着酒氣,醉意熏熏的話說得子蘭咬牙切齒,那劍柄似也要被他捏碎了。

“錚!”子蘭向前一步,甩開了楚王的手臂,身子一轉到了楚王側邊,右手已抽出劍來。

那楚王看着英眉怒目的子蘭,不由一個激靈。

他見過子蘭的木訥孱弱,雅秀謙和,聰慧善言,卻從沒有見過他這般陰沉冷酷的眼神,殺氣騰騰,彷彿整個寢殿隨時將要傾毀。

子蘭冷然看着楚王。

這個他從不曾放在眼裡,張皇無措一步步後退的人,是一國之君。

剛纔這個人提到了先生。

若是先生還在,十個熊橫他也殺了。

然而先生不在了。

先生不在,先生眷念的楚國,眷念的百姓,眷念的大好河川,仍然在。

楚如今唯一名正言順的君王非熊橫無他人,不能使楚陷入混亂,不能讓秦有可趁之機,他不能一泄心頭之恨。

他還不得不慶幸向來自己隱藏得深,不曾暴露心思。

如今便要真把一切交還於他手中。

不甘心也無可奈何。

子蘭手腕一轉,將劍鋒橫在了頸上,以劍抵頸,突然跪下道:“大王,子蘭驚到大王,罪該萬死!只因子蘭萬念俱灰,惟請大王允准子蘭請求。不然,子蘭願一死,以證明忠心。若是大王可憐子蘭,便請饒過子蘭家人,子蘭萬分惶恐,感激不盡!”

楚王又驚又疑,跪在面前的子蘭一臉悲痛,彷彿所見似乎是眼花了,他心有餘悸,良久未出聲。

忽聽帷幕外侍從道:“小僕拜見夫人。”

環佩叮噹聲中,一個柔婉的聲音傳來:“起來吧。我有要事欲見大王。”

“這……夫人,小人這便去通傳。”

楚王定神,咳了一聲,忙道:“夫人進來吧。”

又猶豫着令子蘭起來。子蘭收好劍退至一旁。

帷幕捲起,姬琰款款進來行禮。先拜見了大王,便對子蘭笑道:“原來令尹大人也在此。”

“上官子蘭見過夫人。”子蘭行禮。

他入宮前暗裡命人知會了她,此刻她來得正好。

姬琰剛誕下公子,華衣美飾,臉龐腴潤,體態也微豐。如今她可說是恩寵盛隆。再說那姬垠,正如子蘭所料,他到都城來找姬琰,最後自然落在了他手中。姬琰也無了後患。

那楚王經了方纔一事,知道不可強求,姬琰來到,他便允了子蘭,令其告退。

姬琰低低看了子蘭一眼,微垂下目光,見他漠然轉身離去,眼底隱沒了一絲黯然,復而擡頭,向看着子蘭背影的楚王笑顏一轉。

子蘭出了殿,回首看了看王宮,宮牆內綠樹掩映,紅牆綠瓦,金碧輝煌的正殿斗拱飛檐,肅穆安寂。他曾經出去了不想再回來,後來又自己走了進來。如今,他不想,也不會再踏入這個地方。

子蘭飛身上馬,向上官邑馳去。

不知不覺穿過大道,蓊蓊鬱鬱的梅林躍然眼前,子蘭發現自己正走向先生的院宅。

他勒住馬。

坡下,院籬上茂盛的花藤在風裡輕搖,竹影晃動,竹的清香隨風而來。

那裡已不用去了,沒有人會再回來,沒有人會在那裡等候。梅樹依舊,院落依舊,人一去不復返了。

子蘭怔然凝望着。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輕咳,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嗯,就是他嘛,許多年不見,模樣是越發出衆了,可惜啊。”

迴應的是一聲牛鳴。

這聲音很近,子蘭大驚,什麼人能在他絲毫未覺察之下離他那麼近?

他握緊靈戒,倏然轉過身去。

還未見到人影,他仰頭先看到西北方向,極遙遠的天邊,猶如狂濤駭浪般洶涌的烏雲,瀰漫翻騰而來。

黑濛濛的雲層中間出現一個亮點,慢慢擴散,然而云沒有淡去,那灼眼的亮光似冰雪,一點一點,滲出寒意。

靈界再次打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 死生封印十八幽都來客(2)七 觀氏女嬃九十九憂思懷歸六十三滅越姻秦六十四故人新知七十五狗盜之徒九十七密林邪異三十一返都盛事十二詛楚血祭(下)九十三高山流水一百零三北鄉失路八十二挾秦亡趙二十三二子生隙八十五幽冥之裂九十四懷沙遺辭二十三二子生隙二十六崑崙之丘二十六崑崙之丘三十五玉簪秋蘭三十師徒重逢二十一鐘山欽狉四十 巴巫之亂二十四坦誠相待十 身陷囹圄三十七旦日宮會六十七紆軫何託三十一返都盛事一百零三北鄉失路五十五敦脄血拇六十九靈言驚心九十二內負宿心八十八膏沐爲誰七十二馨折秋霜六十六橫生枝節四十四暗流涌蕩四十七輕雲蔽月二十七夜光寶芝八十四急轉直下七十方城之危十一詛楚血祭(上)五十九行子不易五十九行子不易四 不速之客四十九三英一姝九十九憂思懷歸一百魂歸玉碎二十山神崆奪八十九芳穢終明五十八搖風情回七十方城之危十七幽都來客(1)三 山鬼燁羅九 別離之歌九十涇渭自分三十八隱衷曲尤七十七欺陷武關六十四故人新知二十九流光敖岸六十八四國來犯三十六玄狐珞珞四十一僵李代桃二十七夜光寶芝十三深谷養傷八十三蒲草磐石二十五瑤池二神十三深谷養傷八十六丘隴日遠三十二楚王之子一百零五潛鱗歸雁六十佳人歌逝五十二娥眉之傷一百零二臨危拒命六十二秦亂構患十五子蘭出師四十二以身犯險四 不速之客六十佳人歌逝五十四往恐危身五 子蘭佔窺二十四坦誠相待九十二內負宿心六十佳人歌逝一百零二臨危拒命四十一僵李代桃七十九敵友何擇十八幽都來客(2)十七幽都來客(1)八十七玄神奪珠九十六前塵往事七十方城之危二十二金翼血蟻六十五捕蟬黃雀四十一僵李代桃九十五雲袖舞歇四十三靈壇社祭四十五歌祭英魂四十七輕雲蔽月九十七密林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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