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曜的歡喜沒持續多久。
果然心眼小的人不能得罪,子蘭回了來,獨在書閣進餐完畢,就逼着烏曜練劍。
臉上不帶一絲表情,看着公事公辦,下手格外狠辣,劍鋒幾次直刺烏曜的眼睛和心口,烏曜仗着從小上躥下跳練出的敏捷勉強躲開,銀光貼着眼皮子冰涼涼過去,烏曜魂都要飛了,坐在地上拍着胸口道:“你……你真是陰險,這是你說的最險三招之一吧?再偏一毫我的眼睛就完了!你看看,看看,我的手還在發抖!”
子蘭拭劍冷笑:“我還沒使真格的呢!你這點出息就多管閒事,小心命就丟在你多嘴多舌上!”
烏曜喝了幾口羹湯壓壓驚,見那伍田摸黑還在庭院敞地上晾掛草藥,人冷得哆哆嗦嗦的,便道:“你放他進來吧,這冬夜裡的,他病了誰替你做事。”
“那是邑夫人要用的藥,趁着風大吹乾了好用,別的人不懂,或者你去幫他好了。”子蘭收起劍來,看也不看身後兩人。
烏曜跑出去遞給伍田一碗熱羹,伍田感激得熱淚盈眶。看看草藥也掛好了,子蘭才放了伍田回去。
庭院外遠山樹叢如陰雲黑沉沉的,院裡空曠,唯一一棵木蘭,再過些日子就到開花時節了,如今在夜風裡時而靜默時而搖動,多少有些清寂落寞。
子蘭凝望了片刻,將門格拉上。閣中火盆火光搖曳,屋角立着半人高的燭臺,三層燭火劇烈晃動一番,靜靜燃燒着。
烏曜不喜歡這樣安靜,咳了一聲,搭訕道:“你不是喜歡這香那香麼,何不多種些花草,這院子如此空曠。”
子蘭撥弄了火炭,坐回几案前,並不答話。烏曜再看看書閣隔間暖榻,生個懶腰道:“我累了大半日,你不說話我就先去睡了,我要好好休息幾天,到時候和你一起回都城吧。”
進裡面去,看見牀榻上置了一條長案,擺在中間,放了幾卷竹簡,一隻燭臺,他有些奇怪,自己哪用得着這個。
子蘭在外面道:“我也在這裡休息,你睡几案右邊,滾過來了小心我不客氣。”
難怪書閣內擁擠了許多,子蘭寢居所用物品多數搬到了這裡。烏曜立刻來了興趣,湊他面前道:“你今日不到那些美人屋裡去?”子蘭橫他一眼,嗤道:“你不是累了麼,最好趕緊睡,有些緊要的事被你耽擱了,只能明日再說,別想睡懶覺!”
烏曜看他神色,才篤定伍田所說子蘭寵幸媵人冷落嬴嫦的事必有曲折,想了想,嘆道:“其實你就一直在這裡歇的?那些女人還一個個眼巴巴等着,你怎麼連女人也算計?嬴嫦和媵人本來和睦不是很好,她有人陪着也不會諸多怨言。”
“她們勾心鬥角,纔有事可做。你不要以爲她們真很可憐,你沒見過宮中女人爭寵謀算的手段。不過你說的也對,我不必做得太絕,如今有秦贏在,樗裡疾多少會顧慮幾分。”子蘭看那烏曜一臉不滿,停了一停,又道,“你不知,那嬴嫦一心想嫁的是太子,沒想到嫁給我,她自不情願的,我少去見她才遂了她心。”
烏曜瞧他不在意的樣子,心想,若是你有心,這女人還不是可能對你服服帖帖。不過如他所言也許更好,子蘭對那嬴嫦無絲毫情意,她真喜歡上他只能是徒添痛苦。
楚王二十七年二月,南後病歿。四月,楚太子橫在秦國與秦大夫爭鬥,殺人而逃。
亂石怪樹密生錯亂,烏曜踢踢堆成小山丘般的一堆圓木大石,望望崖邊藤蔓結織成的攔網,嘀咕道:“這該夠了吧?”
曹離過來,拱手道:“靈曜大人,一切佈置完畢,可還有事吩咐屬下?”烏曜想了想,又望了望谷底,揮手道:“剩下的,就按計劃,交給我和子蘭吧,你們依令撤回去,到了水邊把快船備好藏好,小心等我們回來!”
“是!”曹離應道,率其餘人迅速離去。
峽谷深陷,兩山夾壁。
“卡——卡卡——轟轟!”一輛快散架的馬車向前路狂奔,車伕臉色煞白,驅策着馬,馬鞭呼呼作響,車簾殘破飛卷,露出車裡一張同樣慘白的臉來,那男子伸頭向車後望去,馬車過處塵煙四起,幾列騎兵窮追不捨,狼狽驚恐的男子轉回頭,頓足嘶聲叫道:“快!再快!”
然而那些追兵在塵土中步步進逼,男子睜大滿是血絲的眼睛,恐懼與絕望地張皇四顧,口裡念道:“子蘭,子蘭……”
前方百丈遠處即是谷口,閒步出現一騎一人,從容佇立,目光越過馬車望着驍健的追兵。
“子蘭!”那太子橫大喜,恨不得立刻跳車過去,叫道:“你真的來了!”
子蘭似乎沒聽見他說話,只朝他身後高舉起左手,微擡食指,雪袖風飛如旗,追兵看他鎮定自若,不禁收繮,有些遲疑。
子蘭朗聲道:“秦人無禮,膽敢羞辱我楚太子,分明是對我楚國不敬!回去告訴你們秦王,若再有無禮之舉,上官便要新仇舊怨一起報還,誰敢上前,有如此山!”
他大袖乍然向下一揮,手上光芒一閃,追兵忽覺山搖地蕩,“轟隆隆”的巨聲從頭頂傳來,仰頭但見無數碎石粗木從高崖上滾落,漫天砸下,衆兵士心恐膽裂,不由驅馬回撤,也有騎兵欲搶着穿過去,被那大石砸個正着,一時煙塵瀰漫,慘聲連連。
等一切平靜了再看,除了那毀壞的馬車,不見任何人影。
咸陽,秦王宮。
猶融跪在堂下,壯着膽子道:“回稟大王,那太子被突然出現的兩個楚人救了。他,他們不知用了什麼巫術,我等追趕不及……”
秦王稷一拍檀案,冷臉道:“什麼巫術?胡言亂語!你們竟連一名質子都抓不住,還敢妄尋託詞!”猶融唯有叩首謝罪,臉上汗滴如豆大。
秦王稷呵退了猶融,對中庶子下令:“傳宰相大人來。”中庶子忙不迭依令出殿。
殿中只剩一名侍從立在一側,秦王稷滿臉怒氣換做了沉思,在殿中踱了幾步,道:“起。”
那侍從應道:“大王,起在。”此人一身輕甲,身材中等壯實,面孔黝黑,棱角分明,細長眼睛,鼻豐挺微勾,脣厚而分明,看似憨愚而精細,秦王稷端詳他良久,回身踱步方問道:“楚太子就這麼回去了,你如何看待此事?”
白起似早有準備,沉穩道:“稟大王,諸國以爲秦亂難定,蠢蠢欲動,尤其那楚國,東進南下,攻城掠地,不把我大秦放在眼裡,正該彰顯國威,予以重擊!”
秦王稷滿意一笑,道:“你的意思是,有這太子殺人逃逸之事,正可發兵討伐?恐怕宰相大人卻要反對。我們雖有準備,從那上官子蘭設計營救太子來看,他們也不是沒有籌謀,此戰若不能勝,那時再有合縱攻伐,秦國就危險了。”
白起卻道:“大王,那楚背逆合縱盟約,諸國有怨,又忌憚秦楚聯盟。如若能與齊韓魏相約,聯合攻楚,那三國必定歡喜,如此一來分離了合縱,更能擊楚得益。”
“好!”秦王稷揚眉讚道,接着一頓,炯炯目光看向白起,不疾不徐道:“不過,寡人仍希望能有十足把握,向宰相與太后保證此戰必勝!”
白起聞言跪下,慷慨答道:“大王,此次起願任先鋒,爲大秦掃蕩障礙!”
秦王稷欣慰笑着扶起他,頷首道:“起,數年前你父親爲救寡人而捨身,死在異地,你又隨寡人在燕國受盡苦辱,不離不棄,寡人有心重用你,而不願你遭詬議,你深通韜略,定能不負寡人厚望,立下戰功!”
“是!起絕不辜負大王厚望!”白起拱手大聲答道。
楚王二十八年,秦與齊魏韓三國聯合進攻楚國方城。楚王派大將唐昧與景缺爲左右將率兵抵禦。楚師與聯軍在沘水兩岸列陣相持。
“自己小心,景缺有些本事而剛愎,你做好你的陣中巫使就可,自有唐將軍定奪大事。”
子蘭與烏曜各乘一騎,在浩浩蕩蕩大軍之後跟隨着。烏曜替換靈均赴軍中爲楚師祈天佑,子蘭送他一程。
烏曜捋捋那馬首長鬃,道:“師父已說過了,這兩軍對峙也近半年,魏國勞師遠伐,必然急躁,秦機心甚重,與齊韓之盟也難長久。師父這次回來,還是想勸大王與齊國重修舊好,只要破了秦與各國聯盟,危機自然能消除。”
子蘭冷笑道:“父王恨齊魏韓那時出兵逼得他狼狽向秦求救,結果太子惹出大禍,讓秦以此得了口實。他堵着一口氣堅持不願再向齊求和。偏那景翠不勸止大王,還推薦景缺守城!總算先生推薦唐昧得到父王應允,不然難以穩守至今。”
“那是因爲大王採納你堅壁清野的建議,景翠一看不必出戰,才肯派他從侄上陣。他前次退縮,讓召滑抵擋三國得了功勞,大王很不高興。”烏曜想起聽到四國出兵時,大殿上一片惶惶的情景,笑了一笑,默然片刻,道,“唐將軍精於守禦,素有威名,然而年紀大了一點,若能讓召滑將軍領兵,應該更好,可惜大王不用。”
烏曜不好多說其他。
只因聯軍不知沘水深淺,不敢貿然進攻;而唐昧穩妥戒備,堅城不輕易出戰,雙方如此相持半年之久。楚王不問細情,只看聯軍未能進前,就放下了警惕慌張,數次傳令,急於把師父召回,只爲接着替他恢復靈力。軍心穩固要緊,師父沒奈何而讓他去替換。
子蘭凝神望了望天邊,道:“召滑大人還是耿直了些,父王素不喜他,如今只能如此了。別的我還不擔心,只是秦不得好處不會幹休,我只怕秦王稷會濫用邪力,你提防些,最要緊是自己別吃虧,有什麼事立刻傳信。”
“好。”烏曜應着,搔搔頭。這子蘭不發作怪癖的時候,嘮叨很有些像師父了。他也看看天,勒馬道:“你就送到這吧,天也不早了,你這位司敗大人忙得很,還是趕緊回去好。”
子蘭點了點頭,也不客氣,說聲“保重”先掉轉了馬頭。烏曜也回身往前追趕行軍。忽聽子蘭在身後喚他,回頭看子蘭又趕上前來,問他道:“你那把短劍呢?”
烏曜撇撇嘴,他沒佩劍的習慣,早忘在家裡了。子蘭料到如此,也不多說,解下腰間佩劍遞給他,道:“萬一有什麼危險,靈力不能用,這能應個急。你在營裡閒了也可以多多練習。”
烏曜接過,看這劍可是子蘭的寶貝,笑彎了眼,齜牙樂道:“蘭美人,想不到你這麼擔心我,又想得如此周到,我真感動,就勉爲其難接受吧!”
子蘭氣不得,冷笑一聲,譏道:“你還知道你如何貴重!知曉的人顧忌你那個封咒,不敢害你,那些士卒知道什麼?殺了你變成惡靈,比十個秦還糟糕!你不想給先生惹麻煩,就保住性命不要手下留情!”說完催馬快走,頭也不回。
烏曜這纔想起自己還是冒充的女瑤之子。他早忘了死生封咒的事,想不到子蘭一直記在心裡。偏偏……唉,看看那風中策馬而去的背影,烏曜笑笑,又嘆了嘆氣,繫了寶劍,也急忙趕路。
作者有話要說: 媵(音同硬)人:古代指隨嫁的人,就是妾婢。多是女方地位低些的親戚之女,孃家這麼做,就是爲了人多力量大,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惜也有媵人受寵,正室靠邊的情況,那就看誰本事大了。
從侄:堂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