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楚地雖處偏僻,被視爲蠻荒之地,實則風順雨沛,土物豐饒,這是天之恩賜,自當珍惜。
天地大仁,因而四時有序,萬靈有生。
楚巫的職責,便是驅百邪禳禍災,讓百姓順於天時,安居樂業。
修長的身影,高冠博帶常服,罩一件蓑衣,斜風細雨裡站在田邊,撫着生長繁茂的霍苗,迴轉身來微笑着說。
四五月的天氣,怎會總有這樣濛濛的雨。
細細密密,綿綿不絕,要麼不下,要麼痛痛快快下一場,多好。
最討厭這樣的雨,烏曜站在樹下,凝結的雨珠不時滴落,落到脖子裡,往下流,冰冷,溼膩膩的叫人不舒服。他索性站到雨裡去,一會面上蒙上一層水霧,從臉頰兩邊流下來。
他抹了一把臉,望一望左邊的小徑。凹凸不平的石板,被雨洗得乾淨,兩邊的草也綠得發亮,草深處像朦朦籠着綠煙似的。
他不由又想起師父。
那一年師父帶他到都城去的路上,也是這樣的雨,可是師父滿目欣喜地望着莊稼的神情,那樣的微笑,叫他覺得這雨也不那麼討厭了。
然而,也只有那一回。
他想起在沅湘,那是他見師父的最後一面。師父說,他是師兄,無論如何不能不管子蘭,要照顧好鬱姝。
現在鬱姝落在了秦王稷手裡,而子蘭……
烏曜嘆一口氣,吐出一團白霧,這種時候不該這麼冷的。
他看向西北,那團黑雲仍在轉動,中間銀針一般尖銳的亮光在擴張,靈界之門已打開了,四周黑雲凝冰,那附近恐怕已是……想到在方城所見,烏曜都不禁打個寒戰。
子蘭自然也知道了。
他摸摸懷裡的指環,心裡一沉。
以前他排遣不痛快的方法好像都用不上。
“不想這麼做也得這麼做!”烏曜狠狠說着,暗想,烏曜啊烏曜,你就這點能耐!
“大人,靈蘭大人來了。”疊塗自半空落下,甩去身上的水珠。
烏曜令他帶子蘭來這裡,耽擱了這許久。
雖然他情願久一些,讓他想到更好的法子。
烏曜順着石徑迎去。
雨裡有人過來了。地溼鞋子重,這樣輕的腳步聲,只有子蘭。
他繞過了溼漉漉的花樹走來,一襲青衣一箬笠,在朦朧的雨裡竟顯得輕盈飄逸。
遠遠見着烏曜,子蘭先便習慣地皺了眉,道:“怎麼站在雨裡?”
“前面去吧。”烏曜引着他,到一塊山岩下站定。
子蘭取下箬笠放在一旁,拂去肩上衣上水漬。
烏曜默默看着他似曾相識的舉動,一聲不吭。子蘭被他瞧得彆扭,停住了動作,打量着烏曜。
烏曜才留意到他額上的印跡,淡如一顆淚滴劃過的痕印,在雨裡不很分明。女瑤指環的束縛沒有了,這封印顯出來。
烏曜又想了一想,慢慢沉下臉來,終於道:“子蘭,我見到了靈聃大人他說,這世上除非沒了巫師,否則總有人會濫用法術操縱巫力,他的意思,便是神以爲你不該存在,因爲你的力量足以掌控靈界。這不算是壞事,但是,恐怕神靈,希望你能與那人間通向靈界之門同歸於盡。”
子蘭平靜看着他。
烏曜繼續道:“你打算怎麼辦?”
子蘭整理着衣襟,好像烏曜方纔所言不過尋常的話語。
“靈界之門已經開了,再拖延下去,就到了漢水這邊,那時楚就完了,你忍心看着生靈塗炭?”烏曜追問一句。
子蘭這才擡頭,道:“鬱姝呢?”
烏曜一愣,道:“鬱姝……
“爲何鬱姝沒來?”子蘭緊問一句,一邊俯下身去解木屐的繩子。
烏曜一咬牙,撲向子蘭,右手同時拔出刀來勒在他頸上。
子蘭起身一遲,刀在他頸上磨出一道血痕,他不動了。
“算你識相,這刀是蘆呈磨製,稍一用力就能割斷喉管。”烏曜說着,“實話告訴你吧,鬱姝被秦王派來的人抓走了,不過,她服了黑鴆之毒,使秦王稷也不敢輕舉妄動。
“黑鴆?那麼鬱姝……”子蘭臉色一變。
他知道蘆呈等人不會任鬱姝被帶走,而他沒了束縛,就算闖進秦王宮也會把鬱姝帶走,是以並不那麼着忙,哪知鬱姝竟服了黑鴆之毒!難怪秦王稷任靈界之門這麼開着,他不敢再用法術。
“蘆呈說,靈與人終不一樣,只要儘快救回鬱姝,他興許有辦法救得了她。”
“好。那便信你。”子蘭道。
烏曜粗聲道:“至於你,師父與阿母皆被你連累,靈界妖異也爲你而來,你總該有個擔待吧!”
子蘭不語。
烏曜道:“誰也沒料到那秦王稷不顧一切又打開了靈界,我本想在此之前阻止,還是沒來得及。現在能夠關閉靈界之門的只有你。靈怪若來襲,阿母是唯一的大巫,可她已受了重傷。你不爲別人想,就爲鬱姝吧,她爲你受了那麼多苦,如果我們死了,她也沒了活路。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不公平,然而還有別的法子麼?”
子蘭動也不動,臉色漸漸黯淡。
烏曜勒緊了子蘭,神色複雜道:“子蘭,對不住了!”
子蘭抓住他手臂,道:“先生……”
烏曜並不理會他說什麼,右手被抓住,他擡起左手向子蘭腦部擊去。
“先生是不是也是這樣,以爲這就是對我好?”子蘭低道。
“你說什麼?”烏曜又是一愣,手停着了。
子蘭嘆道:“這把刀真能殺我麼?”
他將身向前一傾,烏曜急忙收刀,手臂剛移開一點,子蘭便與他面對面站着了。
烏曜不知該氣憤還是懊惱,舉着刀半晌說不出話。
“你也有這麼蠢的時候,莫非先生不在了,你就傻了?”子蘭冷嘲道。
烏曜恨恨不已:“你真以爲我不想殺了你?”
子蘭盯着他,伸出手,道:“你要殺我,便用這個吧。”他掌心是一枚黑玉指環。
烏曜臉色一變:“你知道了?那個靈聃大人……混蛋老頭!”
靈聃說須以子蘭之命封閉所有靈界通往人間之途徑。然而要想殺死子蘭而不化爲惡靈,須用分別蘊含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氣的五枚指環融鑄成玉劍,否則前功盡棄。
烏曜手中已有師父白玉指環,楚鄭赤玉指環,靈界之門開啓後。烏曜趕回漢壽,女嬃重傷未愈,卻將黃玉指環交給了他,原來靈聃大人也將此神意告訴了他們。如此,加上子蘭的黑玉,烏曜的綠玉指環,正合了金木水火土之氣。
一切都在預謀之中。關閉靈界之門,讓巫師也從這人間消失。
烏曜本來想,依着子蘭的性子,知道自己被愚弄利用,必定被激怒,帶着鬱姝一走了之,如此他也算對得起師父,哪知人算不如天算。
烏曜嘆一口氣,原來惡人也不好當,道:“好吧,我實話告訴你,我,阿母還有蘆呈都不想這麼做。師父不在了,他要我們照顧好鬱姝,這件事交給你最合適不過。我終究是師父大弟子,這餘下的事就交給我吧……”
“你能怎麼做?”子蘭一臉鄙夷。
烏曜頓了頓,從懷裡掏出其它三枚指環,黃白赤色交相輝映。
“加上你的我的便齊了,鑄成靈劍能殺你,對靈界定然也有作用,還有蘆呈幫忙。爲什麼非要有人犧牲?”
“那樣的話,死的就不只是一個人吧?”子蘭默默聽他說完,笑了笑,看着遠處,道,“就算你有這樣的靈力,能關閉靈界,只要巫師還在,便有人會覬覦這種能力,有一天靈界之門還是會被別的人打開。”
神靈的意思就是如此,不是無計可施,然而,必須封閉全部可能。能做到的,只有他。或者說,只有以他的命交換。
西北處巴山的輪廓已看不見了,天地陷於滾滾黑雲裡。從那邊吹來的風已不是涼,陣陣挾着滲入骨髓的寒氣,連雨絲也銳利起來,吹在臉上生疼。
“……你不在了,楚怎麼辦?”烏曜道。
秦日益強大,就算不使用邪力,其勢已不可擋。近年頻頻對韓魏出兵,對楚還有幾分忌憚。雖不能說是子蘭一人之功,然而他不在,秦算是少了心間刺。
子蘭回首,來路之外菸雨蒼茫。
子蘭道:“朝中有昭常、成休、召滑和景差宋玉等人,外有董角,莊礄戍守南地,憑秦現今之力還不會輕舉妄動。離與巽也會留下來,暗中支持。維持如此之勢不變,楚應該會有一二十年安穩。之後的事,就不可知了。若熊橫能意識到危機,楚還有有救,或者,便如靈聃大人所言,天命如此,人又何爲?”
烏曜不言,幾枚指環在手中要被捏碎了。
他知道無論怎樣,這一關必須捱過去了。
這樣的事,怎麼會由他來做?
小時候也還可以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哭,現在,就算沒人,自己也哭不出來。
“那闔亂與牧摯能力太強,我已將他們釋放了。”
烏曜點點頭。
以後阿母的守護自然也是是交給他,加上師父的,他的守護太多。
“其餘也沒什麼……你說了要好好照顧鬱姝,我就交給你。別的人,我不放心,也不甘心……就算是你,我也不甘心。”子蘭忽而又笑了笑,這樣的笑似乎是第一次,烏曜說不出感覺來,心裡一縮。
“記得最初見着你實在討厭,現在……”子蘭一停,似想起什麼,又笑道,“……也還是討厭得很,不過……還好有你在。”
烏曜聽着,也笑了笑,沒來由鼻子卻酸堵,他咳嗽幾聲,低了頭又擡起。
子蘭卻沒多瞧他,只將指環塞入他手中,道:“我欠你一劍,這一次,你正好可以一報此仇。”
烏曜臉登時垮下來。
子蘭微微笑着轉了頭去不看他。
今天他的笑多了一點,話也多了點,可是他說的,並不好笑。
子蘭想起了什麼,慢慢又道:“你記得去我邑府裡說一聲,不必要她空等。”
“……她?”
子蘭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烏曜明白了。
兩人再無話說。
昏沉的雲霧襲過來了,整個山被籠罩着,近旁岩石似覆上一層冷霜,周圍的草木瞬間矮了一截,黑乎乎萎縮下去。
那冰冷的霧氣吸進喉裡都是冷的。
“走吧!”
兩人不約而同道,對望一眼,都想起了許多年前從不周山下登崑崙時的日子。
蘆呈在等着他們,還有,要救出鬱姝。
雨凝成了雪珠,風裡細細碎碎的聲響,連成一片。
烏曜喚出繼戢,與子蘭迎風而上。
茫茫山路上,風雪飄搖,兩個身影。
數百年後,南朝齊祖沖之着《述異記》,有云:楚頃襄王三年重五,晝如漫夜,天懸冥洞如雞卵,開闔則朔風凜呼,所過處草木僵朽,禽獸死,化爲黑漿。自漢水沿入巴山,夏而寒氣冷冽,河川凌冰凍雪。
有識者號爲天譴,言之幽冥中開,人間覆滅。
忽巴山神農起靈光萬丈,通徹天地,銀彩交匯;神鳳囀騰於雲雷,裂雲破冰。頃刻間風息霧散,青冥浩蕩,新霽日出。
荊民額手相慶,謂爲國師靈均死而不忘蒼生,汨羅升魂化鸞鳳而救世。
秦畏於天兆,不敢犯楚,相安十五年無干戈之患。
自夏商周以降,人心浮雜,紂亡妲己,楚再幽冥,終爲萬靈禍。楚巫靈均之後,不復有巫,神靈隱於自然,遂絕天地通。
從此世上再無真正的巫師。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