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雲密佈,黑色的山影錯落,飄渺的輕霧在亂叢間遊蕩。
輕緩的腳步邁向山崗,枯枝的脆響打破了寧靜。
靈均身着素袍,長長的發以絲組束成一束垂下。額前光潔,神情端莊平和,唯有目光帶着難以言喻的疑慮,尋向烏濛濛的天地。天地闊遠,靜默無極,他黯然無奈。
靈均舒袖坐至擺好的琴前,薰香嫋嫋,驅散了冷邪之氣。靈均輕撫琴絃,幽雅的絃音自手間飄起,他輕啓靈音,音色清厚,溫潤而杳遠:
徒徊徊以徨徨兮,
魂眇眇而昏亂。
忽坱圠而周流兮,
據柃軒而無亡。
天地之極彷彿閃出幾道亮光,雲層吹散,月光輕淡灑落,整個山崗蒙着銀白的紗一般,陷入奇異的安靜之中。
靈均閉目冥神,然而眉頭越鎖越緊,額上沁出冷汗來,手上用力一劃,那弦“錚”一聲激起一聲厲嘯,靈均突然睜眼,收了靈音,急喘幾口氣。
“師父!”
烏曜在山丘下靜候着,見靈均忽然一頓,顧不得擾動音界,連忙跑上來。
他扯了衣袖替靈均拭汗,問道:“師父,還是尋不到嗎,靈彭大人的魂魄?”
靈均搖搖頭,一臉難以掩飾的焦慮與憂慮。
秦楚邊城。
召滑厚袍重甲,快步登上城牆。
“將軍!”一名卒長迎上來,行了禮。
召滑沉着道:“在哪裡?”
卒長急忙指着西北天空,只見黃沙漫天處,一個幽深不見底細的大洞黑森森浮在空中似乎還在逐漸擴大。
前些時日那雲中就有跡象,然而風沙蔽日,冬日陰霾天本來就多,大家也不以爲意,今晨,那黑雲已赫然延展成一個深洞,叫人看了心驚。卒長見勢不對,忙向召滑報告。
召滑見了,猛然想起前楚王被秦兵在武關劫持前也出現過這麼一個異象,心裡陡然一震。
北方朔風刺骨,而那大洞處更有股股寒氣流瀉而來。
他聽得見幾米遠處那筆直挺立的士兵牙關打顫之聲,心裡更是驚警。這些戍邊戰士多年慣於北地苦寒,此時也受不住了?
只是一時又不見那黑洞再有什麼動靜,而軍心須穩,召滑思慮一番,對身後副將下令道:“在城上安上火盆,備上大襖,每一處兩人一起值守,一個時辰一換。再有任何異常,立刻前來報告,不得有誤!”
“是!”副將也吃了一驚。將軍一貫要求士兵堅忍耐苦,這次若說爲軍士着想,增加人手頻繁替換卻又是加重了士兵的負擔。但他不敢提出異議,領命而去。
召滑望望那黑洞,仍不放心,又命了幾名傳令兵,速去提醒其他幾座守城將領不得大意。接着親自寫了信,對一名親隨道:“將此信帶給靈均大人,一定要快!”
上官邑。
晡時剛過,書閣內春意融融,四面隔了厚厚的絨氈暖屏,有兩人相對而坐,正在對弈。一位穿着白衣,閒逸淡然;一位內有銀白襦衣,外披着海棠紅的小襖,柔婉清麗。
子蘭隨手把玩着棋子,聽了聽外面的風聲,看窗上樹影舞弄,便道:“鬱姝,你可先想好了庭中可種些什麼,叫伍田去準備,開春時便可種了。”
沒有聽到回答,子蘭轉頭,見鬱姝緊鎖了一雙柳眉,抿着嘴,對着棋盤冥神苦思,便有些好笑。
鬱姝全未留意,只埋着頭,一手執着棋子,欲放而猶豫不決;另一手食指不自覺屈在脣下,白嫩的纖指與嫣潤的朱脣相映,子蘭心裡一動。
此時鬱姝覺得拖延時間久了,頗有些不好意思,方擡起頭,還未開口,貝齒咬着下脣先一笑。
子蘭看得興起,將棋子放下,移步過去伸臂一攬,便把鬱姝攬在了懷裡,鬱姝嚇了一跳,紅了臉嗔道:“好好地做什麼?棋還沒下完呢!”
子蘭輕笑:“這棋還用下麼?你早就輸了!”
“你讓我十五子呢,未到最後誰知道勝負?”鬱姝卻不甘心,推着子蘭,還要去看那棋,“我下得可不是比以前好了?”
子蘭將她攔腰抱起,往書閣榻上去,笑道:“是進步不小,我再讓你十五子興許你就能贏了!”
鬱姝這下知道子蘭的目的,當即羞着要下來,奈何子蘭不爲所動,兩人一起倒在榻上。
“子蘭,這、這裡,萬一有人……”鬱姝急得結結巴巴,不知如何說了。
子蘭將她襦衣收了丟在榻邊,狠狠抱着她,道:“什麼有人,這裡誰敢來打擾?昨夜裡我顧忌着你,又怕你哭,今天一天哪敢怎麼碰你,你可爲我想?”
“什……什麼叫沒碰,你……”
他這一說鬱姝越發羞得無地自容。
昨夜之後,她見了淺姜和伍田就心虛。
子蘭一早先起了,那淺姜來收拾臥房,一臉意味深長地笑,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後來人累得又睡了半天,日昳後方勉強提了精神起來。
想想她昨日遠途勞累小憩了許久,今日又白晝裡濃睡,先生若知道了還不對她失望,以爲她懶惰起來。
現在子蘭居然更加不羈,她死活也不能答應。
子蘭不怕她不從,反正書閣裡暖和,幾下子鬱姝的小衣也下來了。
書閣燈火明亮,映着鬱姝肌膚玉雪,容顏嬌羞。
子蘭不容分說吻住她,脣舌糾纏處,滑膩馥郁,嬌嫩得似要融化在口中;而手裡玉軟花柔,豐瑩曼妙不可盡言。
子蘭不肯放鬆,鬱姝最後堅持不住,軟了手,只得任其爲所欲爲。
朦朦朧朧,鬱姝聽得一聲雞鳴,掙扎着醒來,發現自己蜷在子蘭懷裡。子蘭手臂護着自己,溫暖而安穩。
又是一聲雞鳴,她不知歇息了多久。二人何時回的臥房,她也有些模糊了。
想想還是要起來。
身子才一動,立刻覺得痠軟無力。雖無人知道,她仍是臉上一紅。
經了一晚,她才明白那子蘭說前夜裡顧慮她不是假話。
“才睡了多久,好好歇着。”子蘭似乎早醒了,微側了臉,暖暖的氣息吐在她額上。
鬱姝聽他說的話臉上一熱,越發要起來。
今天再不能讓人暗地裡笑話了。
“哎呀!”
肩被子蘭的手輕輕一緊,鬱姝就又倒下來,子蘭知道她心思,懶懶笑道:“你不肯一個人,我陪着你就是,偶爾一次偷懶有什麼要緊。”
那可更不得了,鬱姝想着,然而沒有動,覺得心頭涌上來無限歡喜。
她一時反而睡不着了,睜了眼四處看,輕紗幔帳微微拂動,那幾上燭油已盡,而窗欄外,曦微隱隱。
耳邊是子蘭有力的心跳,靠在他胸上,隨着他的呼吸輕輕起伏,鬱姝不由笑得甜蜜,喃喃道:“我怎麼覺得,就像夢一樣好。若是夢,千萬不要醒……”
夢麼?子蘭淡淡一笑,撫弄着她光滑的肩。
他做的夢,都是噩夢,從來只願更加清醒,哪有這般美好。
鬱姝沒聽見他說話,擡眼看他,正與子蘭凝視自己的目光相迎,那一雙秀長的眼睛清澈如清潭,在月下幽光閃爍,把人的魂也能吸了去。
鬱姝癡癡看着,忽覺在身上的手慢慢遊走,漸漸生熱,她急忙埋下頭去,面熱心跳。
而子蘭眸中黠慧一閃,一個翻身上去將鬱姝雙手按在兩邊,嘴角噙着笑,對慌亂的鬱姝道:“你以爲是夢,那我便留個記號,這樣便可放心了?”
鬱姝正要問他何意,子蘭已壞笑着向她胸前俯下去。
鬱姝羞急,偏又扭動不得,驚叫也不能,紗帳裡最後只餘細微的息吟,綿綿不斷。
烏曜大搖大擺進了上官邑府。
剛拐入去東院的長廊,便見那院門前站着兩個人,伍田和淺姜,伍田手上還捧着食盒。兩人巴巴望着那院中緊閉的臥房,要進不進,躊躇不決。
烏曜衝二人打了招呼,二人行禮,他上去摸摸那食盒猶暖,樂道:“嗬,難道你們知道我一早不曾吃飽,專爲我準備的?”
伍田將食盒捧上,也不隱瞞,笑嘻嘻道:“靈曜大人,那正好,這些東西冷了也不好,主公不肯吃,還是要重做。大人趁熱先吃吧。”
淺姜拿過食盒,放於欄上打開,先拿出兩塊切花的艾葉糕,替烏曜先盛了一碗百子粥,那粥裡煮上了赤豆、紫豆、桂圓、蓮子、蜜棗泥等,香氣撲鼻,烏曜大叫好香,又道:“怎麼平時來沒有這麼好吃的粥?”
“這……”伍田一頓。
淺姜笑道:“靈曜大人,這是主公特意命了給祝姝大人熬的,宜補氣血。主公不愛甜食,大人你又最好吃肉,平時自然沒有。”
“哦……食時已過了,你們一直這麼等着沒進去?”烏曜若有所悟,嘿嘿笑。淺姜抿了嘴,那一臉喜氣的伍田也陪着笑起來。
忽聽屋中傳來子蘭的聲音,伍田趕忙應着,幾步跨入院中。
子蘭卻已自己穿戴完畢,不在臥室而站在書閣門口,一眼看到跟在伍田身後的烏曜,皺眉道:“我正奇怪怎麼聽見你的笑聲,你倒是來得早。”
“只怕不是我早,是有些人太遲了吧?”烏曜忍了半天,瞧着伍田幫淺姜取水去了,終於大笑道,“我睡懶覺不稀奇,你子蘭也有這麼一天,美人在懷就是不一樣啊!”
鬱姝也迎出來,聽到烏曜這番說話,紅着臉急道:“烏曜!”
子蘭橫了烏曜一眼,道:“你不是說過兩天再來麼?”
烏曜笑道:“我與你們好久不見,因此來了。”
子蘭睨着他,並不接話。
而鬱姝覺得奇怪,嚅嚅道:“什麼好久不見?不是前日才……”子蘭一拉她,烏曜等的卻就是她這一問,立刻擠眉弄眼道:“鬱姝,你們是春宵苦短,度年如日。哪知道我和伍田等在這門外,冷得是度日如年,怎麼不是好久沒見?”
鬱姝被他這麼說,哪還撐得住,面上飛紅,羞得扭頭往裡走。
“哐啷!”書閣裡傳出一聲響,不知鬱姝碰翻了什麼,烏曜越發笑得厲害。
子蘭哼了一聲,轉身也回閣中,烏曜正欲跟進去,子蘭把他推了個趔趄,攔在門前冷笑道:“你不是說我是好色之徒麼,我可不能白擔一個虛名!”
“砰”的把門也關了,差點撞在烏曜鼻子上。
烏曜笑得前仰後合,聽見鬱姝在裡面羞氣交加:“子蘭,你胡說什麼……”
那伍田端着熱水在門邊,被驚得目瞪口呆。
這這這,說這話的,這樣無賴之舉的,真是他們的主公麼?是因爲祝姝大人,還是靈曜大人,連主公也變得和平日不一樣了?
等烏曜笑夠了,鬱姝慌慌張張開了門,見那烏曜不懷好意地瞅着自己,又見伍田愣怔怔傻站着,自己越發心虛,抿了抿髮,遮掩着微腫紅脣,結結巴巴辯解:“烏曜,沒有,其實子蘭,我……”最後說不下去,轉身逃進臥房去了。
烏曜憐她面皮薄,不再多說,笑着進閣去。
子蘭正襟危坐,而几案上還有一盤亂棋。
伍田進來,伶俐地收拾了,侍候子蘭漱洗一番,再重新擺上食盤,子蘭聽他說淺姜已去鬱姝那裡了,便點點頭,伍田這才離開。
烏曜已吃飽了,笑嘻嘻坐到子蘭一旁。
子蘭放下食具,不滿道:“耍她好玩麼?”
“我是想耍你,哪知你如今比我臉皮更厚,實在沒意思了。”烏曜懶洋洋看着子蘭。
鬱姝不在,子蘭將格門微微移出一點空隙,冷風迅速潛進來,子蘭忽而一醒,蹙了眉問烏曜:“莫非出了什麼事?”
烏曜一笑,坐直了道:“還是這麼多疑,不過你猜對了,是有事——靈彭大人的魂不見了。”
冷風嗖嗖貼着縫隙鑽進來,刺刺作響。
子蘭利眸盯着烏曜,等着他說下去。
烏曜也換了鄭重神態,細細說了前後事情。
自五年前社祭之後,靈彭大人已感到,人世諸多動盪不穩,不是簡單因列國間頻繁征戰殺伐造成的,爲此他四處奔走,力圖在神降罰之前阻止天地之變。
先靈王的殘魂被女瑤的指環吸納,也是他發覺而告之靈均的。
此前,靈彭大人曾急命守護獸向靈均帶訊,要靈均快去見他。然而只因楚國動盪變亂脫不開身,靈均晚了一步,等他再趕去,靈彭大人已辭世,他的魂散在異地,靈均卻招不回來。”
“靈彭大人找先生去,是有什麼事要交代?”子蘭問道。
烏曜道:“若只是有話交代,守護也可說清楚。師父猜測,靈彭大人知自己大限已到,擔心靈魂被奪走,因而要師父快去。”
子蘭皺了皺眉,道:“靈彭大人爲何會倉促到連回來的時間都沒有,先生也沒料到這麼急迫吧?”
“是啊,師父不斷自責。其實這事本來就突然,靈彭大人的守護最後也全都消失了。”
子蘭沉默一會,看了指上玉戒一眼,道:“先生怎麼說?”
烏曜也擡起手,苦笑道:“怕是和那枚指環有關。”
“上一次因吸了部分靈魂,就令你我和蘆呈疲於應付了,這一次……”子蘭面色嚴峻。
暫時沒有任何壞消息,而能夠操縱指環的人也未能確定,但是他們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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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蘭不由瞪了烏曜一眼,這麼緊急的事,他還有心思開了半天玩笑。
烏曜咧嘴笑了笑,道:“見了師父再說。我覺得也未必就那麼糟,就算是務昌能操縱指環,秦王怎麼會放心一切交由他控制,上次給他的一枚假指環就足以說明他們也非互相信任。除非那秦王自己有本事控制指環,那就是真的糟糕了。”
他話音剛落,聽到屏風後低沉的聲音:“主公。”
“莫?”子蘭有些意外,命他過來。那昭莫進來,一貫默然沉着之人,今次臉上帶了一絲驚色。
“什麼?五座城池?”聽了他所言,不說烏曜,連子蘭也大驚失色。就是兵力十倍之強,一天一夜之間,秦人佔領五座城池,也不可想像,除非……
“那枚指環!”子蘭與烏曜一起喊了出來,兩人對視一眼,事情已超出設想。
事不宜遲,烏曜忙命白夜傳訊給靈均。
而子蘭找來伍田簡單囑咐了幾句,略思忖片刻,又道:“邑中有什麼大事,緊急時可以交給夫人定奪。”
伍田有些吃驚,見子蘭不再多說,忙應道:“是。”
子蘭接着便往南院去,一會也就出來了。
此時鬱姝聽烏曜說了事情緊急,也做好了準備,三人立刻乘上守護往都城飛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