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又來,濛濛籠着天地,一切景象模糊難辨。子蘭乘着闔亂穿行於綿綿雨霧中,沿着鐘山羣峰向下搜尋。
有闔亂辨尋氣息,方向沒錯,而萬丈深壑,烏曜生死難測。他心裡不住猜測,就算白夜受了重傷,只要烏曜活着,也會拼力帶他回來……然而過去了這麼長的時間……
闔亂一聲低吼,意在提醒子蘭有不明身份者靠近。隨即一道矯健輕捷的身影穿破濃霧停在子蘭前方半空。
是一頭漂亮的孟極,身形修長如豹,雪白的皮毛上,花紋絢爛,額前一道赤色烙印,景光熠熠。她仰頭甩一甩身上的霧珠,打量面前乘着窮奇的巫師:雨氣沾溼了他的頭髮與襦衣,俊秀的臉上不知是汗還是雨水,宛如鍍上一層銀光,而雙眉緊蹙,目光焦灼恨不能穿透障礙,薄薄的脣線緊抿,嘴角下沉。
孟極略俯首行禮,開口道:“是靈蘭大人麼?我叫捷岸,是靈曜大人的守護。大人命我來找尋接應靈蘭大人,剛纔我先去了崾崖。”
子蘭微微點一點頭。能夠收服守護獸,看來烏曜不僅沒有大礙,也許能力比自己想的更要好一些。放了心鬆一口氣,嘴角微揚,繼而意識到自己的變化,擦臉的手一頓,眉頭一蹙。
定定心,子蘭輕拍闔亂:“走!”
有捷岸在前領路,闔亂緊跟其後,在溼氣瀰漫的密林間靈活穿梭,很快找到了烏曜。
“嗒。”闔亂輕巧地落在山林開闊處,子蘭下來,聽到林中有聲響,紅色光芒照亮了一圈黑陰陰的樹。那光芒赤色渾厚純正,顯示着擁有者靈力的充盈尚上。
“囂,賜你以沓舉之名,臂力無雙,剷除惡行!”
“是!”
子蘭望去,一隻體格壯碩的囂接受了烏曜的降服,正俯首叩拜,接着機敏地站起身衝着子蘭的方向轉身警惕望來。
這隻囂比一般猩猩要高大,直立如一小巨人,頭時時觸碰到離地約一丈高的枝椏,兩隻強臂垂長過膝,臂上毫毛寸長,條紋斑斕,手指微微曲蜷,骨節突出,皮繭粗厚。他站立不動,雙目犀亮地審視子蘭,而身後一條一米多的虎紋長尾有力地擊打地面,潮溼的腐葉層發出沉悶的聲音。
烏曜亦轉過臉來,他那一向張揚不馴服的黑髮溼答答貼着額頭,兩眼如浸了霧水般潤澤黑亮,呼出的熱氣凝結成霧飄上臉龐,嘴邊還殘有未擦乾淨的血跡,身上衣衫劃破了好幾處,沾了不少血污和泥水。
子蘭眼裡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想說什麼,終於沒有開口,微微側開臉。
烏曜靜默了一會,隨手抹去臉上的雨水,濃眉一揚,恢復了原先隨意散漫的樣子,咧嘴笑着,慢慢走向子蘭。他見子蘭眼神閃爍不看自己,嘴角就歪出個壞笑,張開雙手撲過去:“子蘭!美人!”
料想子蘭要躲,誰知子蘭沒想到他忽然來這麼一下,不及反應,被烏曜撲了個正着,站立不穩,兩人一起倒在泥濘裡。
烏曜還沒爬起來,子蘭看着自己一身髒污,氣惱不過,兩手一推,烏曜跌坐到了地上,看肩上帶着兩個泥手印,哈哈一笑,道:“是了是了,這下放心了!我說剛纔那個彆彆扭扭的人,不會是哪個妖怪變的吧?檢驗一下,果然還是那個狠毒討厭的子蘭啊!”
子蘭惡狠狠瞪他,臉上換了冷漠的表情,站起來,不自覺英眉略略舒展。這烏曜剛經歷一番驚險,就有心情亂開玩笑,自然不用擔心,子蘭也不想再和他多說,吩咐闔亂近前好卸下行囊。
烏曜過來幫忙,將行囊分開背好,說:“唉,真是無情啊,我跌下懸崖,絕處逢生,你也算逃過一劫,兩人不是該抱頭痛苦一番?患難見真情啊,你一句安慰也沒有!”
子蘭冷冷說:“你慌着連收兩個守護,自然是控制自如,人還會有什麼問題,用得着安慰?”
“這倒是,我這兩個守護如何?”烏曜喜滋滋,趕緊炫耀。子蘭欲言又止,走了幾步還是說道:“就算靈力掌控得了,何必一次收兩個。”
“哪裡是我想收服,白夜受了重傷,我暫時要他不必跟着,可是這一路碰上多少麻煩!嗯,這半天已經好多了,大概有捷岸的原因。” 烏曜嘆口氣,苦笑着讓子蘭看他一身狼狽,“你看,囂把我的後背要砸斷了,虧了崆奪大人替我療傷,不然沒有足夠的能力對抗妖獸。”
“崆奪?他沒走?”子蘭腳步一停。
烏曜掃他一眼,面色如常地看着前面:“嗯,大概知道我們有危險,崆奪大人才出手相救。珞珞還要胡鬧,被強行帶回去了,此時已在幽都山了吧?”
“……你收服的囂可是傷你那一個?”
“是啊。那隻囂本來畏懼山神躲起來,我轉了兩道山彎不巧還是碰上,見他臂力驚人,隔山投擲還威力不減,乾脆決定收服他,便叫捷岸去找你,正好趕上。”
子蘭沉默,烏曜說得輕鬆,而這鐘山妖獸不同尋常,想必也多有苦戰,他那半身傷痕就足以說明一切了。崆奪大人已回幽都山,有些事情當時未問個明白——何況他也不一定肯說,想弄清楚只有靠自己了。
擡頭看前方山崖之外。雨停了,遠處雲煙升騰,隨風散淡,山巒跌宕起伏,分明可見一條大河如長練縈繞山間,延入雲中。這是觀水,彎延環繞泰器山,匯流入這裡看不見的西邊的沙漠。
他在空中時已朦朧看到此景,心裡當時就有些疑惑,停了停,終於問道:“闔亂搜尋你的氣息,我看不像你跌落的方向,你怎麼不乘着守護尋上來,卻一個人往前走?”
這兒接近泰器山,烏曜顯然是靠了守護獸纔到此處。
“你有點笨吶!”烏曜白他一眼,四下望望,湊近子蘭悄悄說,“我已經摔下來了,還往回走做什麼?碰到危及性命之事守護獸幫忙,神靈也不會太苛求計較吧?你看這已到了鐘山山腳,如果步行,還不知多少天呢!”
子蘭想起自己乘着闔亂尋來時山林裡妖獸影蔽,惡靈氣息濃重,看了烏曜兩眼,沒吭聲。烏曜瞧子蘭那眼神,便說:“這有什麼奇怪的,若是師父在,我當然不好如此,他老人家太多麻煩禁令。現在嘛,我知道你會贊同,是吧,嘿嘿!”
他老人家……
先生十五歲出師,十七歲主持宗廟祭禮,二十二歲即升爲左徒大夫,地位僅次於令尹,如今也不過三十二歲……烏曜真敢說啊。
子蘭不熱,而額上有流汗的感覺。他自知一向忤逆先生多有不敬,而烏曜這樣沒大沒小的弟子恐怕也是少有。
若是平時,也許他會諷刺幾句,然而話題轉到靈均,他心裡埋了根刺,時時隱隱作痛,遂不發一言。
他本來放鬆的臉又轉爲陰沉,烏曜見慣了他陰晴不定的樣子,也沒太在意。
捷岸尋到一處乾燥洞穴,下臨幽泉,是依照子蘭的要求覓得的休息地,這才得以休整養傷。經歷將近一日的險惡,兩人俱疲憊不堪,烏曜自己不在乎,被子蘭逼着擦洗了臉上手腳的污泥。兩人身上的襦衣溼透了,好在洞裡寬敞,架起來烘烤。兩人放心倒頭大睡。
第二日有了精神,下山似乎也順利,暮色裡他們如願來到泰器山山麓,直接在觀水岸邊歇下。途中碰上幾個妖獸,不需他們費神,早有守護獸清除乾淨。子蘭也把自己收服牧摯的事簡單說了一下。
“你的腿沒事麼?”烏曜聽鬱姝說過子蘭過分運用靈力時腿疾會發作,他也記得四人被巴巫務昌追捕時子蘭的異樣,又知那大鶚的厲害,尤其是親歷了鵕鳥的本事,這大鶚比起鵕鳥更不尋常,所以忍不住問道。
子蘭遲疑了一下,說:“我的腿疾……還好。”
“咦?”
“……並不要緊,出師以後使用靈力似乎不會牽痛腿了。”子蘭瞧烏曜欲追問到底的架勢,簡單堵住了他的疑難。
烏曜替他高興,一笑之後忽然眼神一黯,似乎想起什麼,面色便有點僵硬,笑笑沒再多話。
子蘭飛快掃視他一眼,也不再多言。
這一路上,也是兩人之間總有幾分不同以往的尷尬,各懷心事,亦沒有爭執笑鬧,埋頭趕路,自然走得快。
黑魆魆羣山環繞托起的一片暗藍夜空,沉重的雲層邊隙透出慘淡缺月,籠着一層蒼白光暈。幽遠深谷裡有野獸長嘯,孤厲淒冷迴盪不絕。
篝火噼啪響,用樹枝串燒的魚肉陣陣飄香。火上烤得香噴噴的是觀水裡的文鰩魚。
文鰩魚魚身黑文,脣似喙而淺紅色,生着鳥一樣的翅膀,到了夜裡可以騰空滑翔,那翅上有一層油膜,夜裡出了水羽光瑩瑩。文鰩魚魚肉鮮美甜香,帶一絲微酸,恰好止膩腥。
沓舉這守護獸攻擊烏曜時鍥而不捨,現在更盡心盡力,烏曜令他幫着捕魚,他毫無怨言,長手大腳在水裡一通亂攪亂打,不少魚被擊昏了浮上來,樂得烏曜哈哈笑,子蘭無可奈何。
兩人邊烤邊吃。
烏曜嘆一嘆,說:“要是珞珞見了這好玩的,不知道會瘋成什麼樣?這小傢伙纏着挺煩人的,走了吧,還覺得少點什麼。”子蘭不答話。
“你給點反應行麼?我不是一個人在說話!不知鬱姝他們在做什麼?師父怎樣呢?我們出來一個月了吧?”
“……是。”
“我主要是想說前兩個問題。”
“……”
“燁羅大人肯放了師父嗎?她好不容易帶走師父。”
子蘭垂眼,道:“先生喝了忘憂涎失了記憶,還是那個人麼,留在身邊又有何意義?自我欺騙罷了。”
“唉,真是,說你心思細吧,連這也不懂,這就是燁羅大人的癡情,留不住心也要留住他的人啊!如果鬱姝沒了記憶,你會不會堅持留住她?”
“我豈會讓她變成那樣。”子蘭這次回答迅速,橫了烏曜一眼。
“切,假如而已,你對鬱姝啊,總是不冷不熱的,就算她不會失憶,小心以後有人將她搶走!”
子蘭抽起一根木柴丟入火裡,砸得火花四濺。
“你不信?你記得尹苴吧?難道你看不出來,他就喜歡鬱姝,可惜早早回趙國去了,不然的話……”
“那個尹苴,你相信他是趙人?”子蘭轉了話題。
烏曜一愣,道:“你看出什麼了?”
“他在撒謊。”
“你怎麼知道?”
“那尹苴服飾平常,舉止卻不一般,我替他佔了一卦,那氣象不是平凡人家。而中原諸國,雖羨慕我楚國富華,卻向來稱我們爲南蠻;趙出於晉國,自命王室諸侯,竟有貴族之人千里迢迢抱着仰慕之心來楚遊歷,你信麼?”
“總有例外吧?你見過多少趙人?”烏曜不以爲然。
“哼!趙國承襲周室火德,又因爲木助火性,爲求火德愈烈便以木德爲輔,所以最注重赤色與藍色。你看那尹苴,打扮就算了,他那御身寶劍,上面裝飾卻以黑綠爲主,獸紋也不是周室所重。”
“……他已走了,何必再探究不休。”烏曜默然半晌,說了這麼一句。
子蘭悟出來,問:“莫非你當時就知道?”
“不。”烏曜搖搖頭,“我也是後來慢慢想到的,師父突然要他回去,我看護那侍衛,聽他夜裡說胡話是濃重秦腔。不過,他只不過來遊玩,懶得再去多想。”
“只怕他來得莫名,走得蹊蹺!我都能看出來,難道先生會不知道?爲何不同你們說清楚?”
“楚秦大戰將來,先生也是想到不願牽連無辜,所以叫他立刻離楚回趙,誰又知道後來會發生那麼多事?”
“不錯,我也疏忽了。”子蘭眼神一沉。也許那與秦勾結的巴人就是尹苴引來也說不定,當時想再多觀察,不曾小心提防。女嬃大人說起指環的秘密,而此次玄螭解縛,令他有了更多猜測。
溪水繞過錯亂的石塊高高低低流去,水光隱隱約約。“潑拉潑拉”,時時聽得文鰩魚躍出水面的聲響,還可見微弱的光芒跳躍閃動。
“這種時候尹苴瞞着不願說出真實身份,也不奇怪。”
“……那好,不說他這一過客,”子蘭意味深長瞟了烏曜一眼,“如果是先生欺騙你,你會如何想?”
“師父麼?他會騙人的話那也不錯啊,現在是我經常騙騙他,我看他正經的樣子都看煩了,正好扯平,呵!“烏曜仰身大刺刺一躺,看着夜空。
“哼,你不必說得痛快,越是你相信的人,那欺騙也許就越可怕,你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利用……”子蘭說了一半陡然停下,他自覺心底一股寒意升起,竟不肯想下去。
烏曜涼涼的眼神看他一下,臉仍是朝着黑色天幕,幽幽道:“就算欺騙,也是有他的原因吧,難道你就不曾騙過人麼?”
子蘭一怔,烏曜沒再說下去。
溪水嘩嘩,分外清晰,魚躍的聲音少了,而遠處瑩瑩光點多了起來,成簇成團的閃耀,形成小小光球,乍看正如螢火蟲羣羣飛舞。
混成黑黝黝一體的灌木叢林前,這一團團的明亮光球漸漸移近,亮光閃閃。
子蘭躍起,烏曜也看到光球了,忙起身:“是什麼?不會是……”
無數薄薄鐵片相摩擦的聲音極其刺耳的傳來,他的僥倖之心破滅。
“金翼血蟻!”
闔亂、捷岸與沓舉一起現身,齊喊:“大人!”等它們靠近就晚了,守護獸先發起進攻。
沓舉跳入水中,擎起一塊巨石,一聲大吼擲出幾百米遠,幾團光球貼着巨石墜落水中消失了,激起的無數水花裡,陸陸續續竄起光點,搖搖晃晃融入其他的光球。而這一刺激下,叢林裡升起了更多光球,看的人心裡發怵。
沓舉繼續投擲,而它們已懂得羣體散開閃躲巨石,沓舉收效極小。
闔亂飛近光球,大翼撲展掀起大風,輕飄飄的光球被吹得上下顛仆,光點左右分散,可只要風一停又聚攏了,移動得更迅速。闔亂撲襲幾次均無功。
“嗷!”一聲受痛的吼叫,闔亂前肢躍起,在空中躬身彈踢,騰跳不休,“大人!”
捷岸護在設下靈光護盾的烏曜身旁,此時說道:“大人,他受了襲擊。”
子蘭前跨兩部,令闔亂回來,指環引出一股強力旋風,席捲闔亂而過,幾點亮晶晶的碎片裹在風裡消逝了。再看闔亂身上靠近頸部的地方几排豆大血孔,有的還殘留血蟻半個身子,或嘴鉗鐵鉤,傷口沁出的血珠顆顆滾落。
子蘭迅速替闔亂抹上止血藥。那金翼血蟻體型只有甲蟲大小,鉗口占了身子一半,咬住獵物不會放鬆,吸血的同時釋放毒液,令獵物麻痹,傷口潰爛難以癒合。
烏曜子蘭果斷令守護獸退下,又熄滅了篝火。一片黑暗中,只有二人的護體靈光閃爍,一銀白一赤紅,分外耀眼。
子蘭輕聲又喚道:“牧摯!”
大鶚應聲出現,烏曜還是第一次看到他,有如半片浮雲罩在頭頂。只見他稍稍前移,黃色瞳光一閃,張嘴噴出濃霧。
傳說神帝在剿滅叛亂中受傷,途經泰器山時滴落的血化衍而生金翼血蟻,薄翼堅韌,夜裡發出金色光芒,嘴鉗銳利,喜光而嗜血,且無懼水火,若非體型微小,懼怕陽光,又只能在泰器山這多水川澤棲生,可能成爲妖獸大害。
而牧摯噴出的霧陰寒毒冷,能枯木裂石,對付血蟻也算有餘。毒霧所到處,只見金光暗滅,紛紛墜落。可惜光球分散浮於半空,牧摯的毒霧不能全面起到效果。
眼看許多光球距離這邊只有幾十米了,牧摯也只好拍擊翅膀,以大風阻遏血蟻的前行。
子蘭與烏曜對視一眼,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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