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得了務則給的消息,再憑藉指環尋找務昌就容易得多,何況子蘭他們沒提防這樣的意外,人被他救走了。
那指環不是開啓幽冥之門,而是因着戒指裡面禁錮戾魂的存在自己成了一個極小的“幽冥”,能攫取萬物靈氣,若再得些機會,人靈都可以吸走。最可怕的是,單憑女瑤一人的魂魄就能如此,而務則說張儀曾命巴人替他尋找歷代巫師的墓穴。
這即是說,張儀意欲收納更多靈魂,以此製造一個爲他所控制的“幽冥”。只是人靈早已化生,怎會存在於墓中呢?
“所以,”蘆呈沉思後猜測道,“女瑤之子聽命於己,就不殺他;不能爲己所用,就以女瑤之子的魂魄加諸於其中……”
這就很有道理了,烏曜與子蘭對視一眼,看向珞珞。務則只知戒指能攝取靈魄,大家初以爲是張儀會吸收靈力,若不是珞珞提醒,他們想不到那是幽冥之力。
珞珞畢竟是幽都山神之女,此刻收了憨頑的樣子,一臉嚴肅慎重:“如果這股力量再加大,就真的成了幽冥,也許還會開啓靈界之門,這事要告訴阿爹才行!”
靈界與人界被隔絕後,只有幽都山與之相通,人根本就不可能隨意到靈界去,張儀此舉,比起子蘭烏曜偶爾的叛逆,才真叫膽大妄爲驚世駭俗了。
“吱呀”,門打開了,鬱姝爲大家端來飯食。已是夜半,大家都還沒有顧上吃東西,鬱姝默默將飯食熱好了放下,退出堂來。
“鬱姝。”子蘭跟出來,鬱姝默默站定。“……你好些了?也吃些東西吧。”子蘭停了片刻,輕道。
鬱姝揹着身子搖搖頭,她一點食慾也沒有,那股血腥味始終在鼻前縈繞。她無法開口責怪子蘭,烏曜蘆呈都沒有說什麼,就連珞珞,除了剛開始受到的驚嚇,也沒有質疑子蘭的做法。
烏曜回來時怕她心裡有負擔,還說那務則會突然發作,就是求一死以救他哥哥,即使鬱姝沒有過去他也會這麼做的。而子蘭似乎生氣,一直不曾吭聲。
鬱姝心裡生起強烈的恐懼,卻又覺得自己怕的不是子蘭的責怪,她在害怕什麼呢?
子蘭輕輕扶着她的肩,要她面朝着自己:“還有哪裡不舒服麼?”
鬱姝緩緩擡頭,檐下無光,藉着堂中的燈火照過來,子蘭臉籠在陰影裡,人還是熟悉的人,還是熟悉的關切的目光,鬱姝卻打了個顫,結結巴巴道:“我沒事,我先去歇息了。”縮回子蘭握着的手,她逃似地回了房間。
靠在房門上,她終於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了,她害怕的是自己不能再如常面對他。
在她心裡,子蘭就是那個無論何時何地都會陪着她的沉默的孩子,在她遇到危險時一定會來相救的少年,還是那個對先生叛逆而任性的弟子……無論哪個,她都喜歡。她情願他老是冷着臉,要她溫言哄着;她情願他爲了與先生的不愉快惹她擔心,和她爭吵;她願意遷就他所有的壞脾氣和講究;也願意爲了他委曲求全,忍痛離開。
可是現在的這個子蘭,她不認識。鬱姝無力地坐到窗前,月光沁寒透進來,她慢慢抱住雙肩。
她不能夠想象,他那幽靜深邃的雙眸,讓她感到安心和幸福,竟也會射出那樣冷酷殘忍的寒光;那紅潤溫軟的脣,帶給她柔情蜜意,卻只吐出簡單幾個字就殺死一個人,一個人。眼前又是務則死前的悲慘景象,鬱姝把頭深深埋在膝間,然而鮮血橫流的一幕仍在眼前揮之不散。
日子如常過去,有一些東西卻回不來了。鬱姝藉着做事想忘記那些記憶。大家也很默契地不再提起。
她見了一次姬琰,把他死前的話告訴她,帶她去務則墓地掃奠——子蘭手下將他就地葬在了林中。她沒能救出他來,總要讓他死得瞑目,也是對姬琰請求的交代。姬琰在墳前久久佇立,沉默不語。她沒有多問,讓鬱姝感到些微輕鬆,不管如何,她不願說是子蘭殺害的務則。
她也想忘記這件事,她爲他想許多不得已的理由,她還暗自責備自己影響了他們的計劃,她藉着之前巴人害死秀嬉,綁架自己還有傷害子蘭的事來尋求平衡,反而更深刻的記起血淋淋的景像。
洗了衣到前院曬,正見烏曜珞珞兩人在堂前的臺階處坐着。珞珞要回幽都去了,最近不再纏着她,不是在房中搗鼓,就是跟着烏曜。
“這,這是什麼啊,我不要!”烏曜甩手坐到一邊去。
“不行!這是我給你做的香囊啊!”珞珞把東西往烏曜手裡塞。
烏曜苦着臉拎起那個皺巴巴的軟囊,哀聲道:“這是~香囊?是豬肚吧?這上面五顏六色縫的什麼,你不要說這是一朵花啊!”
“本來就不是花!”珞珞嘴噘起,奪回來,指給他辨認:“你看,這紅紅的圓是烏陽,就是你呀,這黑色的,你看嘛,是我呀,是小狐狸!”
“狐狸……”烏曜無可奈何地搖頭。
珞珞趴到他腿邊,很認真地說:“烏曜和珞珞,就是這兩個,這周圍黃的藍的纔是花瓣,姐姐說端午是要送情人香囊的,我做了好久,手都刺破了,你看!”烏曜本欲不理,聽她說得可憐,抓起她的小手一看,嫩嫩的指尖真的有幾個刺破的紅點,烏曜摸摸珞珞的頭,把香囊接過來塞進懷裡,笑道:“那好,我留着了。”
珞珞高興了,又說:“姐姐說慢慢做來得及,可是我要回幽都去了,這個還沒灌入香草,讓姐姐幫你裝進去呀!”說着正好看到出來的鬱姝,便對鬱姝又說了一遍。
鬱姝點點頭,抖抖衣服,淺笑着問道:“珞珞想填什麼香呢?”
“嗯……我喜歡芍藥!”“那個,不好做成薰香料呢,我試試吧。”鬱姝想了想。
烏曜接過衣服替鬱姝曬着,對珞珞齜牙道:“這是送我的香囊,應該問我喜歡什麼香味吧,真是。”
“可是,我希望是能讓烏曜記得我的香味啊!我上次只在家留了幾天,出來就是過了一年,我這次回去,阿爹會不會讓我出來都不知道呢,要是烏曜忘了我……”珞珞嘟嚕着嘴,眼中水光瑩瑩,她一隻手還拽着烏曜的衣角,似乎現在就怕他跑了。
鬱姝心裡一軟,擦擦手,溫言道:“好,我就填個讓烏曜記住珞珞的香……放心吧!”她撫一撫珞珞的臉,依依不捨之情油然而生。她原以爲還可以多相處些日子,不想這麼快就要分開了。
那戒指所吸收的靈氣會怎樣?張儀不懼神天,誰知會做出什麼事來,先生偏偏不在,珞珞是需得快些回去。
她心裡還有一種感覺,不希望珞珞捲入這複雜可怕的事中來。她羨慕珞珞,這麼單純的喜歡一個人,不需要考慮別的;而自己,似乎,再也找不到那種心情了。
烏曜看她神傷,便催珞珞去把繡得太粗糙的幾針補上。
“你在怪子蘭嗎?”珞珞一進屋去,烏曜直接問道。鬱姝搖搖頭,躊躇一下,又點點頭,只覺心裡混亂,道:“我不知道……”
烏曜坐到鬱姝身邊,“這事情是我們三人一起謀劃的。突然看到這種事,你不能接受也是自然,我一直覺得子蘭什麼也不告訴你是爲你着想有些多慮,如今來看,也會有些不妥。”
“我不想怪他。”鬱姝說不清感受,她很想知道烏曜爲何能心平氣和接受,卻問不出口。
“鬱姝,你想,我沒有殺過人對麼?可是我也曾害得村人遇險,這也是殺人。並不是說因此就麻木,而是需得承受。我與子蘭,也殺過不少妖獸,他們也是靈,你不會感到難過,因爲你知道不殺了它們,它們會反過來吃你,人需自保。殺人也是如此。當初,子蘭也險些被殺是不是?他們連你也不放過,還有妺芝、秀嬉,如果務則不死,他們逃了出去,就會轉回來殺我們,你情願放過他們,讓子蘭去死麼?”
鬱姝立刻搖頭,接着猶疑道:“可是爲什麼要那麼殘忍地……”她忘不了務則死的樣子,他已是廢人,還要殺他……還有子蘭的眼神……
“慢慢忘記吧,也許過一段時間就好了。”烏曜不再多言,站起身。正欲走開,又道:“哦,對了,宮中來人,夫人喚你去。別怕,我正好也進宮,陪你一道。好像是爲了子蘭封邑的事做些準備。”
“哦。”鬱姝想笑一笑,臉卻僵硬。“高興一點,子蘭在宮中生存得不容易。那張儀說,連夫人也想要得到戒指,她一心欲控制子蘭,對子蘭那麼不放心。想想能真心待他的便是你和師父了,你若要怪他,他就更是孤單了。”
真的是自己太不體諒子蘭了?鬱姝默默起身,烏曜坦誠懇切望着她,令她由衷感慨道:“如今他不是還有你這個師兄麼,爲他吃了多少苦呢……”
“哈哈哈,那是!我對這個小師弟還真沒話說,可惜子蘭還不領情,唉,當大師兄不易啊!”烏曜聳肩大笑,鬱姝轉臉,忍不住也笑起來。
翌日,鬱姝與烏曜一起入宮,烏曜被大王召去。有宮人領鬱姝來到夫人殿所,正巧姬琰也在,給夫人問安。殿外候着不少小尹小僕,有典瑞、司服、弁師、縫人、屨人,染人和幕人。果然是爲子蘭受封一事喚她來。
鬱姝自從知道子蘭身世,加上之前所揣知的事,對這鄭袖夫人的敬畏淡了許多。原以爲她無論什麼手段,總也是護犢心切,爲子蘭着想,誰知她是爲了自己地位,一心陷子蘭於不義不利。
“鬱姝,大王將賜子蘭封邑,這些時日我命縫人爲他趕製玄冕,你來看看。”夫人滿面喜色,招手要行禮的鬱姝近前來看女侍展開的禮服。子蘭初次得封,列卿位,禮服爲玄冕,中單、玄衣、纁裳配套,衣上不加章飾,下裳有繡黻一章花紋。黑色,淺絳色與青黑花紋相配,鬱姝想像得到子蘭穿着時的英挺端威,不由會心笑笑。
夫人見她也很高興,笑吟吟道:“你也覺得好是不是?這個依例制縫製倒不難,而這六套他平日要穿的常服卻花了許多工夫,錦沿的秀樣與顏色選擇實在費神,子蘭一向又挑剔,你以往最熟悉他喜惡,你看看合不合適?”
鬱姝依言瞧了瞧,俯首答道:“回夫人,這些衣色圖案配得都很好。”她這話不是敷衍,那平挺的錦繡鑲邊與衣色相配,很符合子蘭的氣質喜好,不說冠履,就連腰帶用料,帶鉤搭配,都極細緻選好。看來再怎麼說,對自己撫育成長的孩子,自然也傾注了母愛。夫人爲子蘭終於得到大王認可和賜封很是喜悅,人逢喜事,她也不再爲難自己。只是想到誤闖宮殿的事,她多少有點尷尬。
“夫人爲了公子,實在費心操勞呢。”姬琰也在一旁觀量,笑着插言道。鄭袖與鬱姝比劃着衣服細節的製作,聞言笑道:“說起這爲子蘭選衣配文,我卻不敢貪功……”
話沒說完,女侍彌領着兩名宮女進來。夫人讓她們起身,才笑道:“這說到她們,她們就來了。這一次爲公子選衣,是公子身邊兩位女侍一力承下的。後宮瑣事繁多,我想親自替他挑也有心無力啊。好在有淺姜,鬱姝,你也認得不是?便有她帶着淺辛來做這件事了。”
那淺姜先拜了姬琰,又笑對鬱姝道:“淺姜見過祝姝大人。”鬱姝忙回禮。淺姜是夫人身邊的女侍,面龐圓潤,做事利落,說話便帶笑。以前子蘭住在先生家,夫人有什麼事,都是淺姜來傳。而女侍淺辛,鬱姝那一日被子蘭帶回殿居,服侍打水送藥的應該就是她,當時卻沒留意。看摸樣不過十二三歲,形容尚小,但細眉如柳,盈盈淚眼中滿是嬌怯,秀鼻櫻口,溫順地跟在淺姜身後向自己行禮,不敢隨意擡眼看人。
“淺辛你不認得,是去年年底剛入宮的宮女,膽子太小,我以爲在子蘭身邊留不長呢。”夫人坐至幾前,抿了抿茶,方道,“這孩子卻忠誠好學,薰錯了香被子蘭趕到外殿去,她就埋頭留意揣摩公子習慣,又時時請教淺辛,如今只怕她比淺姜還清楚公子的喜好呢。淺辛,你所配的衣飾,祝姝大人方纔也誇讚了。”
那淺辛聽着夫人一番說話,雖不敢吭聲,早就羞窘得臉色通紅,此時又聽夫人誇讚,趕緊跪下:“多謝夫人,祝姝大人,淺辛不敢當!”
鬱姝摩挲着衣料,垂下手笑了笑。
“好了,你們進來何事?”夫人轉了話題。
淺姜接過淺辛手中托盤,答道:“回夫人,淺辛爲公子禮服配了一些腰墜,不知是否妥當,來請夫人定奪。”女侍彌將托盤接過來,舉到案前。
盤中放了幾個精美的香囊,串了密密的水石珠或綠鬆珠,晶瑩剔透,有些綴有五彩流蘇,還有子蘭容刀刀鞘可用的佩飾。鬱姝一看就知極費心神,心裡暗歎。
夫人和姬琰也是誇讚了幾句。“公子也是靈巫,按理就不能再佩玉飾,這些腰墜倒是很好,不過,”夫人放下珠墜,轉向鬱姝,和藹道,“子蘭的香囊,一向由你來做,淺辛雖選得很好,終不及你,這次還是辛苦你來吧。”
鬱姝看看盤中做得那般細緻用心的腰飾,再看看淺辛低垂着頭,鼻尖上沁着汗,小手緊張地絞握着,不由憐惜道:“其實……我覺得淺辛做的很好了,香也選得合適,公子不會不滿意。我近日也沒有動針線,趕着做只怕來不及,也做不好……”
“這樣嗎?”夫人遲疑道。姬琰連忙解釋道:“這段時間靈均大人家中事情多,鬱姝還照顧生病的烏曜,自然時間少了,不過再做以後用也是一樣的……”鬱姝頷首,輕聲道:“夫人安排吧,鬱姝以後再做就是。”
夫人也不勉強,吩咐了幾句讓她們回公子殿所去了。
又與鬱姝姬琰說着封邑的事,偏偏時時有宮役稟事打擾,鬱姝和姬琰就告辭退了出來。南後病得無法接見她們。而烏曜託人轉告,自己一時不能回家,
烏曜告訴過鬱姝,現在暗裡子蘭和他都派了守護沿路保護她,加上張儀受了重傷,不會有什麼事。鬱姝便提出回去,姬琰就派了兩名侍衛送她出了宮。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