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曜奔出帳來,看見東北方向無數火光搖動,喊殺聲震天。他握緊拳衝出幾步,轉念想了想,回身取了劍向戈光戟影裡衝去。
上了一處城牆,藉着火光看河岸邊停着一艘艘簡單的竹筏,有的燃着了火,映着水中岸邊無數士兵的屍體。率先衝過來的是齊兵,他們在強弩箭雨掩護下,扛着沉重的木柱開始撞擊城門。
震天的撞擊聲裡,此起彼伏的廝殺慘叫。有幾處城上已上來了敵兵,烏曜顧不上再看,從旁撿起一根長戈殺了過去。
然而敵兵踏着前面屍體,一隊隊爬上來,在城內展開激烈戰鬥。烏曜擋下幾個爬上城牆的齊兵,
烏曜衝開血路去找唐昧,問了幾個士兵,才知如他擔心的,那些齊兵不知怎麼探到了實情,從水淺而重兵把守的垂沙強行渡河偷襲上了城,朝營內投擲火矛擾起大亂。
一時軍心渙散,唐昧爲鼓舞士氣,身先士卒,趕到河岸邊阻截齊將章子去了。烏曜心裡大急,唐將軍不願城破撤退,然而即使瀉關失守也無法了,怎麼可以羣龍無首?
這時城門已破,烏曜與一隊士卒衝出破牆,左突右擋,遙見西面一隊人馬被三支敵兵團團圍住,看旗幟是唐昧部屬,烏曜急忙奔去,哪知敵兵衆多,完全前進不了。他知道自己能夠毫髮無傷是白夜捷岸在暗中守護,然而靈力不能用於助戰,他情急大喊:“唐將軍不要驚慌,援兵已到!”
隊伍出現一些動亂,烏曜又趕近了幾步,一名魏軍將領道:“休聽他詐言!這裡還有什麼人來救援,速速擒了楚將,攻入城去!”
一聲暴喝響起:“有我唐昧在此,你們休想前進一步!”一杆大戟刺向那說話的將領,唐昧一身浴血出現在烏曜眼前。此時他雙眼已殺得血紅,全不是平時冷靜持重的樣子,身邊還有幾名副將和親隨,也在拼力作戰,竭力保護唐昧。
烏曜一邊盡力接近,一邊大叫道:“唐將軍,先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是步行,又在一羣敵人中間,根本難以靠近。
唐昧聽到他的話,嘶聲大笑,回頭道:“多謝靈曜大人冒死來救,唐昧只能來生再報!這戰事不是你分內所長,快些回去!今日我唐昧與城共存亡!”說完還命一名手下轉回來護送烏曜回去,轉而又投入廝殺。
烏曜萬般無奈仍不肯退,那名手下抓住他的手臂,一臉沉痛泣聲道:“靈曜大人請全大人一個心願吧!大人自覺愧對大王期望,不願苟活,他……他已受重傷……”
烏曜心內一震,悲憤集上心來,握緊左手就要運起靈力。忽而又聽見有吶喊,原來真是一列楚兵從另一處城破處衝來了,領頭正是景缺,烏曜見過他傲慢跋扈,這時才知道他也是一名猛將,長戈過處敵兵披靡,他到了面前呼道:“快撤!三國聯軍已入了城,我們往西南邊去!”
他一路殺到唐昧那邊,但見血光四迸,戈舞得虎虎生風,敵人見之後退,一羣士卒把唐昧搶了出來,急速後撤。
回到城內,果然齊韓魏敵兵已涌進來,瀉關失守,景缺領着衆人向沁水撤退,過了河,這裡營壘嚴密,敵兵暫時過不來。
“這草藥用熱湯泡了服用,切記不要讓孩子喝了冷的,兩三日就不會再疼了。”
“多謝,多謝大人。”一名蓬頭亂髮的嫂子紅腫着眼睛向鬱姝道謝。
鬱姝搖搖頭再安慰幾句,提過盛草藥的竹簍,又向靜靜候在一旁的巽笑笑,接着給其他患了病的難民送藥。
垂沙一役之後,方城形同空設,沒了城池可依,宛葉地內的百姓人心惶惶,許多人往內地躲避,河上無法過,就只能繞遠路從被三國聯軍佔領的地方穿過去。
鬱姝與巽一路上就遇到許多逃難的百姓,看他們窘迫恐懼,多生疾患,於是能扶濟的扶濟,結果十來天的路走了近一個月,鬱姝心裡也着急,那靈巫大人說方城難保,真就應驗了,她提心吊膽,不願楚再失敗,又怕真是子蘭來此橫遭災禍。有這麼些事情忙着纔不用多想,一路過來似乎也容易了。
天色不早,兩人穿過路邊三五成羣歇息的百姓,回自己的地方,他們和同伴在一個臨時搭起的棚子裡休息。
這是離沁水最近的路,然而周圍都被齊兵佔領,所以也很危險。巽一路形影不離,默默替鬱姝打點好其他一切。鬱姝習慣了他的沉默,二人親如姐弟,對人也是如此說。
快要回到歇息的地方了,前方忽然發出驚呼,是齊兵來了,衆人四處逃竄。巽拉着鬱姝的手要跑,就聽洪亮的聲音道:“衆人不要害怕,齊國薛公路過此地,不會傷害百姓,若有願意者,自回故地,欲往內城去的,也不勉強。”
這麼說了幾遍,奔走的楚民才惶然退避路邊,就看一輛駟馬大車駛來,那御人旁邊的侍從高聲不斷安撫着兩旁百姓,車後兩列士卒齊整行進。
鬱姝聽到“薛公”,微微偏過頭躲在巽身後。她爲了行路方便,改成了男子裝束,但還是心虛。好在車簾緊閉,車子從他們身邊緩緩駛過,越走越遠,大家都趕忙走動,紛紛離開這裡,鬱姝也放下懸着的心。
“大人,大人你在哪?我的孩子,孩子他怎麼了?”先前那位大嫂抱着孩子倉皇從樹林那邊奔過來,悽慘地哭喊,尋找着鬱姝。
“大膽!在薛公車前如此不敬!”侍從喝着。民婦猛然受此一嚇,軟坐在地上。車子也停下來,似乎車內人說着什麼。
巽一扯鬱姝:“我們走!”鬱姝有點擔心那孩子,遲疑了一會,就見那侍從回身向這邊走來,道:“你們中間是哪位大夫給那個孩子診過病?”
有認得鬱姝的路人,怕被牽連,指向鬱姝。巽狠狠瞪了那人一眼,站到鬱姝前面冷冷道:“是我。”侍從打量了一下,道:“我們薛公仁義,要你去爲那孩子看看,不用害怕。”
巽回頭看了看鬱姝,鬱姝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巽無法,只得與她一起過去。
那婦人被馬車陣勢嚇得不敢說話,低低飲泣,滿臉是淚,鬱姝一看她緊緊抱着的孩子,小臉青紫,肚子脹鼓鼓的,急道:“你給他吃了什麼?”原來孩子嫌藥苦不肯喝,夫人把野地裡扯得甜草根莖給他嚼了幾口,卻和藥相剋。鬱姝一陣忙碌,催孩子吐了,孩子緩出氣大哭起來,鬱姝才鬆了一口氣。
婦人千恩萬謝,又朝馬車拜了薛公,惶恐着離開了。鬱姝拍拍衣裾站起身,一個人緩緩走到她面前,錦藍深衣,高冠玉帶,面帶笑意,微眯着眼審視着她。
鬱姝愣了一愣,這人從車裡下來,該就是齊薛公,然而這麼年輕,竟有些面熟,像是哪裡見過……
“啊……”她陡然想起,這不就是當初出使楚國的世子文嗎?
薛公看她臉色一變,瞭然笑道:“果然是祝姝大人。我聽着聲音有幾分耳熟,然而這份裝扮不好相認,辨了很久才下車來,失禮了。”
“祝姝……見過薛公。”鬱姝這副樣子讓人認出來,難免窘促,強自鎮靜了行禮。碰到故人沒什麼,世子文承繼薛公之位她不知道也沒什麼,如今楚齊交戰,他知道她底細,會不會有什麼不利?
薛公田文察覺她不安,和氣道:“能見到故友實是幸事,怎能匆匆別過。這裡多有不便,文在前面駐地歇息,祝姝大人可願前往相敘?”語氣雖溫和,意思卻不容人反對。
巽動了一動,鬱姝怕他貿然出手,忙抓住他衣袖。她想這位邑公和子蘭算是故友,他說得誠懇,也許不是惡意。往壞處想,若他有什麼意圖,自己拼了一死不讓他利用就是了,不然巽和他們爭起來受連累,也殃及周圍百姓。
於是鬱姝依從地上了馬車,巽也得到允許陪同,這讓她更加安心。
到了館舍,早有隨從安排好休息諸事,田文單喚了女侍侍候鬱姝沐浴更衣,鬱姝看看自己身上,連日趕路滿是土塵,也沒有推拒,讓女侍出去,自己好好清洗。
鬱姝沐浴完畢,猶豫了片刻,穿了女侍備好的裡衣,卻仍穿上自己的外衣,束起長髮。出門來看見巽在門前守着會心一笑,這纔去見薛公。
鬱姝先爲自己不合身份的裝扮致歉,田文也頗爲體諒:“祝姝大人出門在外,自然如此更便利。”他含笑打量着,鬱姝雖依舊穿着男裝,不過還是把腰上原來纏裹的布條除下了,衣服寬鬆,腰更顯得苗條纖細。
“三四年不見,鬱姝一切可好?”那田文掃了冷着臉坐在門外的巽一眼,笑道,“還是稱鬱姝親切些。”
鬱姝也笑了笑,道:“謝薛公關心,祝姝都好。”田文持茶沉吟一會,笑道:“爲百姓祈福雖是好事,只是女子在外終究艱難。”
“先生替我安排得很好,鬱姝身爲女祝,這本是分內之職,並沒有什麼難處。”鬱姝微笑。
“鬱姝接下去是要去哪?”
鬱姝猶豫着怎麼說,她當然不能直接說是擔心子蘭而要去方城。
田文等了一等,似乎要打消她疑慮,先道:“鬱姝可知我此次來楚爲了什麼?”
鬱姝疑惑地搖搖頭。
田文笑道:“齊楚一向和睦,此番我齊與楚國交戰,並非私怨,只因楚王屢次背棄盟約,韓魏受了秦鼓動,堅持由我齊率領討個公道。大王早有與楚和好之意,畢竟秦乃虎狼之國,豈能長久爲友?大王聽說靈均大人一直勸說楚王與我齊修復盟約,我便是來探一探虛實的。”
鬱姝聽了,喜色形於顏面。她一路看着百姓流離失所,心裡着實難過,如果能夠早些化干戈爲玉帛,真是一大好事,而且,子蘭自然也就沒有危險了。
“這真是百姓之福,先生一定會盡力促成此事的。”鬱姝歡喜道。
田文看着她笑臉,也一笑,接着提議道:““如今兵荒馬亂,鬱姝雖是女祝,也不宜到這紛亂之地來,不如你在此歇下,明日與我同行,回都城去如何?
“啊,不必了,多謝薛公好意。”鬱姝慌忙推拒,“薛公已見這四處百姓需要幫助,我自然還不回去,一會必得告辭,請薛公見諒。”
“這樣麼?也罷。”田文看鬱姝一臉赧然,卻也堅決,也不再勉強。
“我只是奇怪,子蘭怎會捨得你獨自在外,莫非出了什麼事?”停了一會,田文忽然直接問道,臉上笑容依舊,眼神深沉。
鬱姝方寸大亂,搪塞道:“子……師兄有何不捨,這本該是我職責所在,薛公多慮了。”
“是麼?”田文若有所思,試探道,“那麼,若鬱姝堅持不必同行,可有什麼話要我傳遞給子蘭?”
鬱姝猶豫了一下,道:“那便煩請薛公轉告……師兄,照顧好先生,我這裡也一切都好……不必掛念。”她結結巴巴說着,兩手暗裡扭着衣袖,心裡酸楚,想着子蘭聽到這些話會是什麼反應,是愈發生氣,還是淡然一笑?
田文應諾下來,又道:“不知文還能爲鬱姝做些什麼?若有能相助之處,但可開口。”
鬱姝搖頭謝了。田文嘆道:“鬱姝還是信不過在下麼?”
“不,不是,實在……”鬱姝趕緊解釋,轉而心念一動,忙道,“薛公一片好意,祝姝倒真有一事相求,只是不知……”
田文揚眉,催她直說無妨。
原來鬱姝他們一路耽擱,還有一個原因是遇上一些在各地流浪的民間百戲雜耍藝人,生了疫病得鬱姝治好,又因四國與楚開戰,楚邊境肅清可疑之人,他們被邑宰作流犯抓了。鬱姝憑着女祝身份去求情才放了他們。誰料他們自此跟着鬱姝,要她帶着他們到郢都去。
鬱姝實言告訴他們自己要去方城,他們竟也堅持陪着。且一路殷勤熱心,不辭辛苦,每處歇息的棚子就是他們搭的,知道了鬱姝女子身份,還爲她專隔開一處,叫她心裡感動,更不好推卻。然而拖着他們去生死難保之地,暗裡不免發愁。
田文聽她說讓他帶着這樣一羣藝人去郢都,微微一皺眉。
鬱姝連忙道:“這般拜託實在是唐突了,只是這些人雖粗野不同禮儀,都是善良之輩,因爲藝伶身份而難以自由通行,薛公只讓他們在其後跟隨,到了內地就可任他們自去了。”
“鬱姝誤會了,文不曾有輕視之意,各等人自有專長,不可小覷。我只是擔心,若是這樣前去,放了他們在都城裡,出了什麼動盪文百口莫辯。”田文解釋道。
鬱姝才知自己又未深思而輕率了,慌忙欲收回請求,田文一擺手,思忖片刻,道,“這樣吧,聽你說他們各有絕技,也是人才,便留在我這做下賓。既然在各國遊走,與我同回齊國也非不可,如何?”
“如此更好,鬱姝代他們謝過薛公!”鬱姝大喜過望,拜謝道。須知那些藝人一向四處流浪,備受驅趕歧視,竟有這等好事,能成爲齊國薛公的賓客!
“久聞薛公仁義,祝姝今日有幸見到。”鬱姝由衷感言,看着田文親切許多。
田文斜着身子一手支額,目光深深看着她笑顏,謔道:“啊,此時方看到鬱姝真心一笑,只不過收下幾名食客就有此等收穫,哪會不值得?”
鬱姝忙一低頭,面上發熱,只得沉默。
田文笑笑,若無其事吩咐女侍擺上飯食來。飯畢,命人陪了鬱姝同去,好帶那些藝人返來。
那羣百戲藝人知道有這等好事,喜不自禁,紛紛叩謝鬱姝,依依不捨地走了。
鬱姝便與巽乘着田文執意留下的馬車,向方城沘水趕去。
作者有話要說: 百戲:古代雜技的統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