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氛告餘以吉占兮,
折瓊枝以輔謝。
沐清流之芬芳兮,
飾錦衣以華彩。
瑤池碧水盪漾,霧氣白紗般浮動,瓊花玉樹叢叢秀立其間,宛如屏障,瑤草柔柔在水中飄搖,只聞歌聲清亮,朦朧辨不清人影。
烏曜舒服地靠着池壁,唱得高興。這瑤池水冬暖夏涼,仰望高空雲幕漫卷,這池上卻是一絲冷風也無,暖意習習,水亦生香,與那瓊花的芬芳、草的清香融在一起,沁人心脾。一個多月來這是唯一一次痛快洗個澡,連腳趾頭也泡得酥潤,烏曜這不好整潔的人都覺得快活無比,懶洋洋幾乎睡着,子蘭這等好講究的人更該覺舒服不可言喻吧,想到這裡,烏曜朝着對面喊一聲:“子蘭!”
無人應聲。烏曜又叫了一聲,還是沒有反應。烏曜睜眼直起身。
“蘭美人?”
“你昏過去了?”
“睡着了?”
回答他的是泠泠水響。
“你不應我我可過來了!”烏曜站起,水花濺響。那子蘭實在沒甚意思,兩個都是男的,他還要特意分開洗,烏曜開玩笑拉他同浴,他就翻臉。這水霧迷漫,也不知他藏哪了。
“亂喊什麼,這是瑤池靜地。”不遠處傳來子蘭冷冷地回答。他被弄了一身泥灰時可真是恨不得殺了烏曜,掌管瑤池的勃皇大人及時出現,延請他們到瑤池沐浴,洗去一路勞頓塵垢。這瑤池是神靈沐浴的專所,靈巫也只有出師後第一次崑崙覲見前有資格享受。
烏曜又躺回去,捉起水面一片瑩潔如玉的花瓣,隨手揉碎,無趣地說:“幹什麼這麼奇怪,還不讓人看見。我還替你治過傷呢,這有什麼可避開的,大家都是男人,你有的我也有,我沒有的嘛,嘿嘿嘿,你總不會有吧?”
子蘭又不說話了,靜悄悄的。當初替他療箭傷就該把他全身看了,叫他一副了不得的樣子。
“莫非你是女扮男裝?”烏曜靈光一閃,騰跳起來,“嘩嘩”向對面走過去。四下裡找找,玉葉青翠欲滴,水珠晶瑩,不見伊人身影。“藏哪去了?”剛纔聽聲音明明在這啊,“蘭~美人?”
“開同樣的玩笑你不覺得無聊?”身後傳來聲音,烏曜回頭,嫋嫋霧靄中走來一個秀長的身影,立在池畔。“你洗完了?怎麼不說一聲?”烏曜大失所望,看子蘭穿得整整齊齊,冷眼俯視着自己。
他身穿一襲淡青流光長衣,溼發披在身後,油黑亮澤如黑緞;豐額光潔,雙眼也如洗過一般鬱潤明澈,兩頰難得透出些紅潤。那長衣用柔韌的玉針草織就,細薄輕滑,更襯得子蘭飄逸出塵。
子蘭蹙一蹙眉,說:“我到那邊等你,泡了一個多時辰小心身上脫皮。”說罷離開。烏曜本想多呆一會,也只得不樂意地爬起穿衣,拿起池旁擱着的一件長衣套上。此衣和子蘭身上那件一樣不是凡物,冬夏兼可穿着,夏日涼爽,冬季保暖。這一路跋涉加上與妖獸作鬥爭,兩人的襦衣髒污不堪,早成了破衣爛衫,想必到此的靈巫都是如此,所以勃皇大人早已替他們備好衣裳,以備整裝潔行登臨崑崙拜見神帝。
兩人出了瑤池,面前一條玉石鋪成的行道,兩百米左右長的道兩旁琪花雪豔,落英繽紛,碎瓊隨風起舞,馥郁芬芳。烏曜出來時順手扯了根玉絲瑤草勒在額上,免得短碎髮往前跑,那子蘭忽將他扯住,烏曜被拉回來正要發問,見子蘭斂眉側身聽着什麼,悄悄問:“怎麼了?”子蘭指指行道盡頭的巖殿,一個洪亮的聲音正好傳來,鏗鏘有力:“三青大人只管取西王母大人要的珠玉便是了,英招大人回來我自會同他說,不過那兩位巫子嘛,大人就不必操心了!”
烏曜立刻明白說的是他們,也不管子蘭阻攔,跳入花叢,繞過山石到達殿旁,躡手躡腳躲到殿階下去。聽得一悅耳的女聲道:“那兩個靈巫敢在神山起靈音,西王母大人主掌天下災禍與五刑殺伐,若知此事,你認爲大人她會就此放過二人嗎?”那洪亮的聲音又起,忽然換了婉轉的語調,倒善於辯解:“哎呀,三青大人,正因西王母大人事務繁多,這就不必叨擾大人吧?靈聃大人來知會過,既然英招大人將諸事交與他,我們就不便插手。便再有處置,先看帝江大人怎麼說,你看如何?”話剛說完,又轉回鏗鏘硬朗的語氣:“何況我們只需負責瑤池,大人你就負責將西王母大人要的珠玉備置好就是了!”
“那救我的真是靈聃大人?”
烏曜看看跟上來的子蘭,點點頭,苦笑一聲:“你聽聽勃皇大人一唱一和這麼說話,會不會害慘我們啊?”果然三青大人怒道:“勃皇,這是身爲神祗該說的話嗎!他們敢冒犯神靈,與那罪神一樣,現在不加以嚴懲,會有何等後果!你未必不知道那孩子的身份?”
子蘭不由轉頭看一眼烏曜,正好烏曜亦在看他,二人眼中俱有疑慮。再聽勃皇接道:“三青大人不要有成見,如今人心輕慢,誠心祀靈的少了,這十多年來,有幾個巫子成功上得山來?好不容易有兩位靈性非凡,小小年紀居然到得槐江山,怎麼好輕易打殺?”不等三青再說,又轉了嚴厲的語調:“你不要說話!三青大人也是好意,你改改你的脾氣!”
烏曜和子蘭面面相覷,不知會有什麼麻煩。這勃皇大人也實在是不容易啊,看着壯武威嚴,總要自己和自己作鬥爭,累。
“大膽!誰在外面偷聽!”
一聲厲叱,一陣風來把子蘭烏曜捲起,摔在臺階下。那風展開,是一支比芭蕉葉還大的白翎,復而縮小,飄飄然落在從殿中走出來的女子手上。兩人看那三青大人,體態輕盈,窄肩長腿,頭上盤一道雲髻,長眼細眉,朱脣一點,神色凜然。
她朝階下兩人打量一番,有些許詫異,遲疑地轉頭看看跟出來的勃皇。勃皇兩個腦袋一起上下襬動,右邊一個擺動幅度很大,面有得色:“就是他們,一看就知潛力無限吧!這樣的模樣人材,百年也不多見。”強壯的手臂正要叉腰,左邊腦袋臉色端正,對子蘭烏曜喝道:“你二人怎麼如此無禮?我不是叫你們沐浴更衣後到後山頂靜候嗎?”
後山山頂就是巖殿頂上,也只有經過行道一條路可通,兩人明白了勃皇大人是有意袒護,故意叫他們來聽這麼一番談話,心內稍安。子蘭躬身道:“無意冒犯二位大人,請恕罪。”
“你……是子蘭?”三青目光犀利盯着他,神色複雜,“是你犯禁起的靈音?”子蘭答道:“是,靈蘭不得已,甘願受罰。”三青不語,只是不住審視子蘭。
這邊烏曜瞧着勃皇比三青高出兩個頭,手臂快趕上三青的腰粗,身披玉甲金鎧,威風凜凜,偏偏兩個腦袋兩張臉,一個右衛毫不掩飾對他們的喜歡,朝三青做鬼臉,另一個左衛則滿臉正氣,嚴肅莊重。忍不住想笑,憋得臉也紅了,卻見三青大人慢慢把目光轉向他,問道:“你是烏曜?”忙低頭答道:“是。”
“……你母親靈嬃可好?”
“謝大人關心,她一切都好。”烏曜擡頭答話,正看見勃皇右衛衝着三青吐舌頭,沒撐住笑了一聲。三青扭頭看看裝作若無其事的勃皇,對烏曜叱道:“你笑什麼?”
“大人贖罪,我有幸見了大人心裡歡喜,”烏曜知道不妙,又伏下頭不敢動,腦子裡轉了好幾個彎,“阿母曾提起,西王母大人身邊最能幹得力的就是三青大人,我沒想到大人不僅能幹,還……還如此美麗,心裡高興,請大人贖罪。”烏曜拿出平日裡哄着村中嫂子姐妹的本事,楚國女子大方坦率,不知道這位神鳥大人會如何。
勃皇右衛哈哈笑着,說:“哎呀,這一說我也覺得,三青你還是很漂亮的啊,哎喲!”
子蘭氣烏曜不小心,心裡不住想着主意,此時聞聲偷偷往上看一眼,只見勃皇左衛使左手打了右衛嘴一下,不讓他多話;而三青雖依舊繃着臉,面上卻微有赧紅,並無不悅,暗暗鬆了口氣。要知道,幾百年前紂王敬獻祭禮時瞻仰母神女媧大人的儀容,心漾不能自持,寫了一首詩讚美女媧大人的美,激怒母神,默許周推翻了商紂王的君位。
“烏曜,你雖年幼,然而身爲靈巫,行事說話自要穩重。”三青訓道,語氣嚴厲,但言下之意就是不追究了,烏曜趕緊站直恭敬應下。
繼而聽見三青嘆了一口氣:“靈嬃竟捨得……”
捨得什麼?
又聽勃皇說道:“是啊,你看靈均與靈嬃一番苦心,我們也要體諒。再說,金翼血蟻異常發狂,子蘭確是迫不得已起的靈音,否則哪有命在。”“血蟻會發狂,還不是因爲……”三青說了一半,轉頭對他們說,“你們兩個,且去山頂候着吧。”
兩人點頭趕緊離開。
遠遠聽見什麼“……子蘭,他怎麼可以起靈音了?”
“靈聃大人說是……靈均想不到崆奪會這麼做,虧了他讓那烏曜……”
子蘭覺得他們說的話句句有隱情,可惜不能留下探聽,烏曜見他頻頻駐足,道:“咦,你不讓我偷聽,現在自己又想偷聽了?”
“你還說,你方纔胡言亂語什麼?這裡是鄉下野地嗎?商紂因爲一句詩亡了國,這次算你運氣好!”子蘭沒好氣說道。烏曜笑了,湊頭過去悄悄說:“你說這個啊,這就是你不懂了,女人都是一樣的,好話多說無害。再說我真心讚美沒有雜念。那商紂王淫詩褻瀆神靈,這還不算,夥同靈界妖狐謀奪神位,這纔是原因吧!”
兩人說話就到了山頂,這裡位於槐江山最高峰,北望諸毗山,高聳如擎天之柱;東觀恆山,四重山峰層層疊起之間雨霧迷朦,據說是有窮鬼的居第。再看近在眼前的崑崙山,那光華熊熊烈烈,不愧是神帝在下界的都邑。
也不知三青與勃皇如何商量的,爭執完了,徐徐上來,烏曜與子蘭正立在崖前說笑。
三青昂首道:“你們精神不錯,我們這就往崑崙之丘去吧!”烏曜子蘭頗有些驚訝,之前是說勃皇大人送他們去,這本也是他分內之事。看見二人面有疑惑,勃皇左衛和藹道:“剛纔三青大人誇讚你們,幾百年也沒有幾個有這樣的氣派,一個麗雅卓然,擢秀脫俗;一個清朗大氣,俊穎出衆。她願意陪你們見陸吾大人。”
這意思是三青大人願意爲他們求情了,子蘭烏曜忙稱謝。右衛滿不高興地嘟囔:“剛纔是誰還要懲處他們的?這會這麼熱心。”三青聽得清楚,哼一聲:“西王母大人要的琅玕石,本來就只有你們才取得出,記好了,琅玕珠要四百顆,琅玕樹要六十株,我回來便取。”
崑崙山聳立雲端,到了槐江山自有山神送靈巫登上崑崙,子蘭本來想着勃皇送他們,說不定可以探問些秘密,想不到三青大人要送,自不能拒絕。
三青將身一搖,化作鳥身,亭亭而立,尾羽長長垂曳地上,中有三根墨色翎羽,閃着墨玉的光亮,她轉動秀長頸項,細長玉喙開口道:“你們牽着我的長翎即可,不用害怕,雲上無風。”
烏曜子蘭向勃皇行禮告辭,右衛頗爲不捨,這半天有兩個孩子陪他,短短時間讓他比幾十年還開心,尤其是烏曜。若不是三青反對,他真想留他們住幾天,此時只能說道:“你們有空再來玩啊,到了山下我來接你們……”三青鳳眼一瞋,道:“休理他,我們走吧!”
子蘭烏曜依言牽住她的翎羽,三青一聲舒鳴,輕展雙翼飛入雲間。
作者有話要說: 五刑:中國古代的五種刑罰。是指墨(將墨塗於犯人刺刻後的面額部)、劓(音易,割去犯人的鼻子)、刖(音月,弄斷犯人之足)、宮(割去男犯生殖器,閉塞女犯生殖器)、大辟對死刑的通稱)。在隋唐到清代五刑指笞、杖、徒、流、死。~~~~可怕啊!
琅玕(幹):其一指美玉,其二指珠樹。《本草綱目?金石部》:“在山爲琅玕,在水爲珊瑚。也有說指竹子。阿飛這裡取第二種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