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姝出了先生房間,不再強撐着平靜的神色,愁雲凝眉。看着庭院,心亂如麻,憂痛交加。
“烏曜,子蘭……”
子蘭爲何會這麼做?
她不相信子蘭會下此毒手。
她問過蘆呈,蘆呈的猜測是,子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忿恨受到了欺騙。
是的,只會是這個原因:子蘭激於一時怨憤而錯手殺了烏曜。
如果真的是子蘭,那也是一時衝動,他一定會後悔的,會爲此而痛苦。還有,他心裡是不是很難過?他承受得住那樣的殘酷事實麼?
堂外冷風嗖嗖,吹得帷幕啪啪搖響。鬱姝卻不肯進屋,她恨不得再多一些冷讓自己麻木些,心上就會好一點。
她多麼想見到子蘭,又多麼怕見到子蘭。
子蘭知道了真相的話,會怎麼看待先生?他會知道她也在欺騙他麼?他又會怎麼看待她?
但是這些都還不是最重要的。只要烏曜能夠活着,什麼都來得及。若烏曜死了,他們就算盡釋前嫌,又如何能夠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強按下心頭紛亂思緒,鬱姝輕手輕腳走進烏曜的房間。
蘆呈以青色的靈光護着烏曜,每到那靈光減弱便要再運轉一次,一個時辰來不曾停歇。看到鬱姝關切詢問的眼神,蘆呈示意自己無事。
也許於蘆呈而言,這樣連續支持上兩個時辰也不是問題。然而要想烏曜重活過來,就並不是那麼簡單。鬱姝轉臉看着烏曜。
青光充盈,平和清明,烏曜靜靜躺在牀上。蘆呈送他回來後,鬱姝細心替他擦去了臉上的泥印和血污。此時他的臉在那熒熒靈光下平靜安詳,身上蓋着被子,人如睡着了一般。
鬱姝從沒見過這樣安靜的烏曜,即使那時中了劇毒,臉色青黑,雙眼浮腫,也比這樣的安靜好,她真希望他像那次一樣,忽然睜開黑亮的眼睛,依舊笑嘻嘻對她說我沒事,或者嬉皮笑臉地捉弄她。
可是他仍靜靜躺着,無聲無息。
鬱姝忽然想到烏曜在去阻止靈怪之前說的話,他說一定要帶一個好好的子蘭回來,可是他自己,卻沒有好好回來……
“鬱姝?”
蘆呈看她惶然神傷,不禁輕聲喚道。鬱姝回過神來,抹下淚跡,道:“我去看看珞珞醒了沒有,這已過了一個時辰了。”
話音剛落,門被推開,正是珞珞。她跑進來,看到靈光下緊閉着眼的烏曜,仔細察看了一番,又伸手摸了摸烏曜的臉,便閉眼凝神運轉靈力,一道金光比珞珞纏縛魂珠時的更耀眼,輕盈跳動,鋪散開罩住烏曜,隨後滲入烏曜體內去。她示意蘆呈收回靈光,烏曜穩穩躺着,沒有異樣。珞珞這才鬆了口氣,輕鬆對蘆呈道:“好,魂珠安穩了!我可沒有白跑這一趟!”
“你竟會凝魂之術?”蘆呈很是驚訝。
珞珞得意地點點頭,繼而歡喜不住地抱住鬱姝,嚷道:“姐姐!鬱姝姐姐,是你吶!你怎麼不那麼一樣了?”再看一看烏曜,歪頭道:“烏曜也不一樣了,還好氣息未變。”
鬱姝也很歡喜,摸摸她的頭,感嘆道:“怎麼會不變呢,過去了五六年啊。珞珞也長大了。”
珞珞兩手一託自己的臉,“姐姐,珞珞是不是變美了?阿爹說我長得像阿母一樣,我阿母可是美人呢。”
鬱姝被她的笑顏感染,也不由笑了笑,道:“珞珞是個美人呢,我快認不出來了。”
珞珞歡喜,抱着鬱姝道:“姐姐也是啊,比以前還美呢。就是蘆呈和靈均不曾變,好在我一進來先看到他們。”
有珞珞靈力護着烏曜,那蘆呈得以歇息一會,看烏曜一動不動,接話道:“珞珞,你確定烏曜沒事了?他何時能醒?”
“烏曜何時能醒我不知道,我剛纔不過穩住了魂珠,至於再怎麼做,靈均會知道吧,阿爹說的!”
蘆呈皺了皺眉,似乎有些失望,嘆了口氣。鬱姝想起先生愁鬱之色,有點黯然。
而一旁珞珞皺了皺眉,摸了摸肚子:“姐姐,我好餓!”
鬱姝想着自己也是慌亂糊塗了,珞珞一番辛苦,她忘了照顧她,忙笑道:“是呢,我一下子忘了,珞珞辛苦了,姐姐這就給你準備吃的去。”
珞珞嘻嘻一笑,道:““其實吃的我有,就是想吃姐姐做的東西罷了。”接着摸出幾個鮮亮的果子來,奇形怪狀,卻澄黃紅澤,異香滿室:“喏,就是這個,還有幾個,姐姐蘆呈和靈均吃了吧!”
“是丹麻果?”蘆呈看了一喜,解釋道,“是那幽都中唯一長得出的果子,最能復原補元,迴轉生氣。”
“那,讓烏曜吃了的話很快就沒事了?”鬱姝也十分高興。
蘆呈卻搖搖頭,苦笑道:“此果並不能起死回生……而且,此物對靈比對人有益。先讓靈均大人吃一顆吧,他驅趕靈怪耗盡靈力,還未恢復。我暫且就不必了。”
蘆呈說着,卻多看了鬱姝兩眼,似有什麼主意卻不能決定。
鬱姝沒有多在意,急忙拿了果子與珞珞出來去找先生。
在門外喚了兩聲不見應答,鬱姝輕輕推門,先生並未休息,立在窗前沉思着,修眉緊蹙,一副矛盾的神情。
鬱姝不想打擾他,便爲珞珞備下飯食。
而靈均不放心烏曜,還是過來了,見烏曜不需時時用靈光護着,也很欣喜。
鬱姝忙將丹麻果遞上,與蘆呈催着先生服了一枚。餘下交由蘆呈保管好。
等珞珞吃了東西,大家便聽珞珞說了她帶回魂珠的經過。
原來幽都山神崆奪說如今人世將有天地之亂,不許她牽涉入內。又因那幽冥頻頻動盪,他不得不忙於平定,怕珞珞又私自跑出去,乾脆把她關了起來。
珞珞逼不得已,倒在屋中練起了法力,後來感到烏曜魂珠將至,起先還高興,以爲是烏曜來了。崆奪大人卻說烏曜還未到能以人之身進入幽都的本事,珞珞才知烏曜有大難,於是破了義父禁界跑出來。誰知正巧發現烏曜的魂珠向別處飛去,她冒險攔了回來,哪知魂珠又差點被幽冥吸去,連她自己也險遭不測。
“還好阿爹來救了我,他卻不肯收留烏曜的魂珠,說人的魂珠離開軀體十二個時辰,就回不去了。我只好自己帶着魂珠拼命趕來。阿爹……說……說以後再不認我這個女兒了。”
珞珞說着,忽然小嘴一扁,就要哭出來,將頭靠在鬱姝懷裡。
鬱姝輕拍着她的背,拭了她的淚水,安慰道:“珞珞,別急,你義父那般疼你,怎麼會不要你呢?”
“珞珞,這丹麻果是你自己帶來的?”蘆呈看了一眼靈均,忽然問道。
珞珞抽噎幾下,嗚咽道:“是臨走時阿爹給我的,他說,以後再不管我了……”
“不會的,珞珞。”鬱姝忙道。
蘆呈瞧了瞧二人,又看着沉默的靈均,道:“珞珞,我看你阿爹是知道烏曜有難,所以故意逼着你修煉,你看這一次,不是有你的法力,烏曜就再無生機了。”
珞珞想了想,又高興起來,使勁點點頭,道:“嗯,蘆呈說得對,難怪阿爹告訴我怎麼做吶。靈均,快!阿爹說你有辦法讓烏曜真正活過來,你快讓烏曜醒過來啊!”
靈均勉強笑着點了點頭,卻對珞珞道:“珞珞,你還記得那要奪走魂珠的力量有多大嗎?可辨得出來歷?”
“那力量與幽冥很像呢,我嗅到靈血的氣味,本來以爲沒什麼厲害,哪知他竟惹出了幽冥,我都差點被捲進去……”珞珞說着,皺了眉,“若那時我知道是人所爲,一定饒不了他!”
看來和自己預料的一樣,靈均心一沉。
他環視着蘆呈與鬱姝不解之色,說了自己推測。
女瑤的指環收了戾魂而不散,成了一處小幽冥,藉着吸取新的靈魂而積聚力量,因而能夠打開靈界,只不過,激發這股力量,需要注入靈血。
“秦王庶母羋八子,我已確定她是擁有靈血的半巫,因而,那秦王稷便可用自己的血喚醒靈戒——這就是當初張儀選中他的原因。”
靈均知道鄭袖一直籠絡張儀,以期得到指環。
他們都沒想到張儀心中早已有了最好的人選。
而秦王要搶走烏曜的魂珠,藉以增強指環的威力,他怎麼知道烏曜會被殺?
鬱姝猛然一醒,脫口而出:“先生,這麼說,是秦王告訴子蘭真相的,他想要得到烏曜的魂珠!”
靈均和蘆呈早已想到了這一點,二人對視一眼。
“那麼,這事,子蘭他……”鬱姝急切而語無倫次。
靈均打斷她的話,道:“鬱姝,你和珞珞在此照顧烏曜,明日女嬃大人會來,我們有辦法救烏曜。”
鬱姝只得應着。
蘆呈跟着靈均出門,在門口停了停,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鬱姝。
血紅殘陽最後一線流霞隱沒,暮色沉沉,萬籟俱寂,灰暗的城牆有如深長的疤痕,青黑中閃着詭異的光亮,沿着大地直刺向天邊。
“主公,都城有密報。”
子蘭接過巽遞上的竹簡,始終不語。
而巽退了幾步,站在子蘭身後,看不到他的表情。
也許他更願如此,只因那一張面無表情的臉竟讓他有些不敢正視。如此已是多日。
守城將領已到,待城池穩固,楚師人馬安定後,他們便可返回。眼下諸事都交給了自己和兄長曹離。只有與靈均等人有關的消息,主公才親自過問。
“參見主公,大人!”一名甲士登上城來,向子蘭與巽行禮。
巽看了看子蘭。子蘭放下手中密信,淡淡問道:“何事?”
“報告主公,有大王傳令使者前來,相距二里地。”
“下去吧,準備迎接。”
“是!”
甲士下了城。
子蘭轉過身來,黑袍素冠,整裝待發,那一雙眼亮如白刃,而寒光微微。
巽低下頭,卻忽聽他輕笑了一聲,似有嘲弄,又似恨意難隱,然而也許不過是一絲淺淺的嘆息,帶着悲哀。巽以爲自己聽錯了,他再擡起頭時,子蘭已擦身而過,只道了一句:“巽,我們該走了。”
城堞之外的遠處,塵煙滾滾,依稀可見一列兵馬,匆匆馳來。
晴空無雲,沒有風,梅香疏淡,若有若無,陽光細細碎碎灑下來,給後院添了暖意。
“珞珞,將繩子牽到這裡就夠了。”
鬱姝放下衣簍,對珞珞說道。
珞珞繫好繩子,歡快地跑過來,搶着拿起一件衣服抖開,卻驚叫道:“呀,這衣服上有兩個洞!”
鬱姝一看,在那左襟上果然是兩個破洞,她有些難過,接過來,輕聲道:“這是烏曜才換下的,等幹了我就替他補上。”
難得天不再陰沉,鬱姝便將烏曜換下的血衣洗了。
魂珠已穩定,女嬃大人也來了,相信烏曜很快得救。即使這樣,鬱姝想到烏曜受的苦,哪裡能不難受。不過,同時她也更加掛念子蘭。
鬱姝知道了這個事實,心裡越發放不下子蘭,她本來覺得對不起無辜而死的烏曜,刻意不去想子蘭的事,如今知道子蘭是受人利用,烏曜也有救了,恨不得立刻去見子蘭,連蘆呈帶着責怪的眼神也不在意了。
只是烏曜還沒有真正脫險,她亦不好開口。
何況,子蘭現在究竟怎樣了呢?她無從知道。
“這就是烏曜被刺的地方?”珞珞追問着,面色憤然,“哼,原來是子蘭害烏曜,等烏曜活過來了,我去去找那個子蘭算賬!”
鬱姝急忙道:“珞珞,我不是說了嗎,這事,也不能全怪子蘭。他是錯了,可是他一定不是真的想害烏曜。”
“我知道!你說了幾百遍了!”珞珞不耐煩,“可是子蘭這麼狠毒,難道教訓他也不行麼?要是烏曜死了呢?我可一定叫他……”
“不許胡說!”鬱姝生氣地攔住她的話。
珞珞沒見過鬱姝這樣嚴厲的模樣,一下愣住。
鬱姝也知自己過分了,抿了抿嘴,覺得心裡一酸,猛地抱住珞珞,緩和了語氣低聲道:“珞珞,烏曜不會死的,一定不會!”
那麼好的烏曜,怎麼會離開他們呢?
如果可以,她願交換,只要烏曜平安無恙,只要先生原諒子蘭,,只要子蘭肯冰釋舊怨,忘記所有的痛苦。
“姐姐。”珞珞輕輕拍着她的背,也知道鬱姝在傷心了。
“鬱姝。”蘆呈不知何時來的院子,忽然開口。
鬱姝轉過身來:“蘆呈師兄?”
蘆呈一臉嚴肅,見鬱姝看着他,又躊躇了,頓了頓,道:“我有話同你說。”
“好。”鬱姝不知有什麼事,趕緊叫珞珞曬着衣服,自己跟隨蘆呈出來。
蘆呈未帶她去烏曜那裡,反而下坡,一直走到梅林中。
花樹錯落,四處安靜,長出細芽的枝條參差掩映,可以從坡下望到屋角。
蘆呈停住了腳步。
“師兄?”
不是烏曜有事,那是有什麼話,要避開先生和女嬃大人說呢?
“鬱姝,烏曜有三天未醒,魂珠雖在,若七日內烏曜不能醒來,那便再醒不過來了。”蘆呈單刀直入,徑自說道:“其實靈均大人早就知道怎麼做可以救烏曜,但是爲你着想,他始終不願開口,而先生竟也同意靈均大人所言。他們想另覓他法,但還有四天時間而已,我想,就算去崑崙求神藥也來不及。”
“那怎麼辦?還有……什麼是……爲我着想?”鬱姝驚疑不定,不知蘆呈這一番話到底何意。
蘆呈道:“鬱姝,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我們靈,與人終究是不同的。”
蘆呈慨然,梅樹花雲紛呈,鬱姝困惑地望着他。是的,蘆呈說過。雖然她從沒有覺得自己和他們有什麼不同。但她也試着走開,希望自己能獨立起來,遠離人煙,也許能找到另一種生活,可是……
“你想說你走了,但是還是選擇回來,是不是?”蘆呈淡淡一笑。“你這麼做自有自己的道理。有所眷戀,也許是一件好事。然而反過來,感情越深,眷戀越多,令自己受的傷也會越深越重。你總想替子蘭辯白,其實我們都明白他的心情,這也是一直要瞞着他的原因,不是嗎?”
鬱姝默然,是的,越在乎就越難過。
“如果,靈均大人對你也有所隱瞞,你會怎樣?”
蘆呈突兀一句,叫鬱姝不知所措。先生總不會害自己,就算先生瞞着自己什麼,又有什麼呢?
“你知道先生爲何歷盡千辛萬苦從那崑崙荒極之地把你帶到人間嗎?”蘆呈再次發問。
“師兄,你想說什麼?你,這與救烏曜有什麼關係?”鬱姝不知蘆呈究竟要說什麼,心裡越加惴惴。
蘆呈停了一停,眼神帶着些哀憫,苦笑了一下,說道:“其實,能夠救烏曜的人是你。”
二十多年前,靈均將子蘭交給鄭袖的同時,爲以防不測,尋遍神地千山萬壑,想要集攬天地靈氣精藥,無意間卻得到了一棵長在神樹若木之邊的茜草。
因有神木相佑,這棵茜草汲取萬年靈氣精華,能救人垂危,重燃靈燈。
他驚喜地帶回了靈草,以自己的血液灌溉其成長成熟,由此這棵茜草不僅能救活垂危,重燃靈燈,更是很快修成了人形。
“你是說,先生是用血澆灌我?”鬱姝驚愕。
記憶中甘美的泉水,那竟是先生的鮮血?
蘆呈道:“正是。”
靈均本意,並不是爲了茜草修煉成人。然而子蘭自幼陰鬱孤僻,卻能接受與靈的接觸,他把子蘭帶到草身的鬱姝身邊,陪着她修成人形,希望藉此改變子蘭對人的態度。
最重要的目的,卻是爲了在子蘭遇到性命之危時能夠緩救。
“可是先生說,是希望我陪着子蘭……”鬱姝爭辯,忽地一停。
……也許我需要你的幫助,你真的願意跟我走嗎?
我帶你去的地方,和這裡全不一樣,你要吃很多的苦,有一天,也許……
……你已能聽,能看,能說,那麼,我便給你起個名字吧。蒼蒼鬱華,其香其姝,你就叫作鬱姝,和子蘭的名字正好相應……
原來,在先生心裡,自己只是爲子蘭而時刻準備着的靈草。
她是不是應該高興?
淚水一滴滴落下來,先生那麼爲子蘭着想,爲什麼自己還是感到難受?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