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姝大人,祝姝大人……”
鬱姝朦朧之間聽到有人呼喚,聽出是修寧的聲音,起來剛要開窗,有女侍急步而來呼道:“什麼聲音?”
鬱姝停着步子,屏息靠到門上。
一陣嘩嘩的枝葉搖動聲過去,有女侍道:“是野犬?上幾日在院角也曾見到,這是從哪裡跑來的?”
另有女侍從巽房間處走來,道:“我說過沒什麼不是?到冬日了,郊野食物少,這一處偏僻安靜,犬兔就跑來了,你之前是看錯了。”
“好在不曾報與大王。小心些也好,不過這幾日都累了,今晚先休息一夜吧。”有女侍小聲提議,另兩人應了。慢慢腳步聲遠去,鬱姝聽到隔扇響,知道她們各自回房歇息了,放下心來。
悄悄打開窗子,修寧如一抹青煙溜進來,冷霧凝身,鬱姝瞧他爲了行動便利穿得仍單薄,腰間掛着盛草藥的小囊,便愧疚道:“修寧,你送來的藥夠了,不必再辛苦前來,太危險了。”
近日有夜裡起來的女侍說見到園中有人影閃沒,但苑外守衛嚴備,她們狐疑不決,沒有稟報秦王,先在夜裡輪流值守,看看動靜,鬱姝自然不免爲修寧擔心。
“祝姝大人何出此言?大人幫助修寧得到了狐裘,如今使者已獻給燕姬,秦王允了薛公回齊,主公擔心秦王多變,命人僞造了文書,今夜就要出關去。我特來與祝姝大人辭行。”修寧感激道,解下盛草藥的布囊遞上。
秦王宮的主藏庫不好進去,他愁於不能完成使命,哪知來找鬱姝時,鬱姝竟將那狐裘給了他。他原來只想到天氣猶暖,秦王還用不着裘衣,偷去了也不會被發現,如今秦王賞給了鬱姝,若以後鬱姝拿不出此物,豈不受了連累?
修寧堅持不要,然而鬱姝不爲着想幫修寧,也不會最終把狐裘收了,因而執意給他,只假說以後自有辦法。
修寧完成這麼重大任務,薛公化險爲夷,平時那些輕視他們的賓客也無話可說了,他心裡感恩不盡,然而也沒有時間再去偷回狐裘來還給祝姝,無法報答,自然更不能不告而別了。
他跪地拱手拜了兩拜,恭敬道:“祝姝大人,修寧無以爲報,大恩不言謝,只願大人平安,日後再能相見,修寧爲大人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鬱姝收着草藥,微微一笑,只叮囑他要小心,又提了出秦後爲她送信的事。修寧一一應了,只因說道送信的事,遲疑了一會,道:“大人可知楚王……”
“楚王?”
“大人還不知道吧,那楚王被秦王強行請到都城來了。要楚國拿城池來贖,楚王堅持不肯,如今仍被拘禁在驛館。”修寧簡略說了大致。
因爲出城事情緊急,鬱姝不好多問,送他匆匆離開。
心裡幾番猜想,再也睡不着了。看看已是大半夜,悄悄出來,冬夜寒冷,女侍們果然都歇息去了。鬱姝摸到庖廚內,把秦宮醫人配的草藥拿出來,換上修寧帶來的她配的藥。都是曬乾碾碎的藥草,粗看不易覺察。
她再躡手躡腳出來,把換出來的藥依舊包好,埋在了自己命人擡進房的大花盆中,那些花草耐不得寒,女侍依照她的話養在房裡過冬。
做完這些事,四周如常靜悄悄,鬱姝長長蘇了一口氣,氣息凝成了白煙,縈繞散開。夜深沉,,霧濛濛的天地,連零碎的星光也看不見,鬱姝心裡沉甸甸的。
楚王在秦,先生與子蘭呢?
她唯望巽快些好起來,自己能夠早日回去。
一年裡院中的的竹子瘋長,細長的竹枝竹葉把南北兩邊的窗子都遮着了。烏曜這幾日悶在家裡閒得慌,乾脆砍了大半,竹竿堆到院角,準備劈了做竹編。
忙了半日歇一會,烏曜坐在階上發愣。
子蘭被師父以休養之名禁在邑府,也不許他去通風報信。不過不必想也知道,子蘭哪會乖乖呆着,肯定有耳目傳遞消息,也許比他知道的還早還快呢。倒不如他跟着還能知道他有什麼行動。
“烏曜。”
烏曜暗裡嘀咕了半天,靈均走近了喚他,他才擡起頭。靈均一臉心事回來了,也沒責問他怎麼把院子弄得一片混亂,只往堂上去。
烏曜忙端上茶水,問道:“師父,今日大臣們商議得怎麼樣了?”
“昭大人派人帶着訃文趕去齊國,請求太子回來繼位。”靈均平靜道。
“訃文?”烏曜一愣,“欺騙齊國說大王……薨了?”這是誰想的主意,拖了這麼久的結果,這和說楚王被劫有什麼區別,不過留了顏面,齊國依然不會輕易放人。
靈均嘆嘆氣:“爲今之計也只有如此了,等太子回國即位,再好商量贖回大王一事。”
烏曜暗想師父也是糊塗了,就算太子橫順利回來,他那種人,能有什麼謀劃?往壞處想,太子橫那等人,未必期望大王歸來,若大王回來,楚王之位又歸誰?
躊躇了半天,給師父續了茶,烏曜還是問道:“師父,爲什麼你堅持子蘭不可以爲王呢?”
靈均怔了一怔,微慍道:“烏曜,你會不知原因嗎?”
“但是子蘭比太子更適合,楚國要強盛起來,正需要這樣的君王。他雖非大王直系,總也是羋氏後人,論起來,先王中也不是沒有例子。”烏曜也懶得委婉了,直言不諱。楚國遠離中原,狂傲不馴,本來也不把什麼禮制放在眼內,再說爭權奪位之事自古各國皆有,不算鮮見。
“你是怪我迂闊?”靈均並不生氣,反而沉默着,放了木杯,片刻道,“子蘭就算不爲王,也能成爲得力之臣,爲何執意要奪這王位?烏曜,你與他相處這麼久,竟沒發覺他有心事?”
“心事?”烏曜想了想,道,“他一心要證明他的能力,可是有那樣的昏君,親小人遠賢臣,楚國能有什麼變化?所以他急於得到你的肯定,大概做事手段狠了些。”
靈均聽了烏曜之言,動容道:“你不知就裡,還能這樣理解他,唉……”長嘆一聲,似乎難以啓齒,“烏曜,你看子蘭對大王的態度……不覺得反常嗎?”
“有何反常?我也不喜歡……”烏曜住嘴,這麼說師父不願子蘭奪位,是怕他有報復之心。
因爲子蘭素來雖面上對楚王恭敬孝順,實際疏遠而冷漠,反而對先生更有感情。烏曜知道子蘭真實身份,也得知那子蘭自幼不受楚王疼愛,他理所當然覺得子蘭沒什麼不對勁,靈均一提醒,他轉而想到,子蘭並不知道真相,就算懷恨楚王以前對他的冷落歧視,父子之情豈會說沒有就沒有?他的做法確乎絕情了。
難道子蘭……
靈均看出他的想法,卻搖了搖頭:“他不知道。但是……”
靈均轉過臉去,躊躇半晌,方纔開口。
子蘭幼時在宮中的遭遇,烏曜聽子蘭簡略提過。而靈均着意說到的,是他爲了照顧子蘭頻繁出入鄭袖殿居,沒曾想不知何時,宮中便起了流言,有人胡亂揣度大王不喜歡子蘭的原因,傳言子蘭非大王親子。
“哦……”烏曜本來不欲作聲,然而心裡實在驚異。
師父的意思,是說子蘭聽說了謠言,以爲自己是師父的孩子?如此說來,把禮法什麼也不放在眼裡的子蘭對師父在意又冷淡的奇怪態度好理解得很了。
再細一想,真正奇怪的是師父。烏曜驚訝之餘不由疑惑,他仔細看看面前不敢正眼看自己的靈均——常服素潔講究,冠帶儀然,端坐優雅——師父是何等在意自己行止名譽的人,有這樣的謠言,更關乎大王,他會任其傳揚?子蘭又怎麼會一直如此堅信?
俗雲無風不起浪,烏曜猛想到蘆呈曾經說過,二人在社祭殿中相遇,他感覺靈均與鄭袖眼神之間有些不尋常,總有些欲說還休之意味。青梅竹馬,師出同門,他們單單只是師兄妹麼?
烏曜簡直被自己的想法震住了。光明磊落的師父,溫文爾雅的師父,難道……
烏曜的眼越睜越大,靈均咳了一聲,臉一沉,呵道:“烏曜,不要胡思亂想!”
烏曜趕緊低了頭。
“你……我靈均豈是……”靈均忍不住要辯幾句,還是停住,“清者自清。我當時這麼想,又因爲我也希望子蘭能得到照顧,他那時不過五六歲,卻陰沉乖戾,眼神叫人害怕……我不能看着他這麼下去,便不顧旁人言語把他帶回家來,誰料竟令他也起了誤會。”
靈均起身,庭下滿地竹葉青黃萎落,隨風凌亂飛向院外,而那坡下梅林盛花滿樹,遠如昨日。
又是一年冬日了,那些梅樹還是子蘭提起栽種的。
還記得那些歲月,他希望的子蘭就該是那樣,在這庭院裡,哪怕柔弱瘦小,步態蹣跚,他眼裡的堅冰一點點融化,臉上的欣悅如初陽,令他感到一點安慰,愧疚也減輕幾分。
他哪裡料到自己的舉動會給這孩子帶來這麼多誤解?也許他該後悔一時錯念讓子蘭成了楚王之子,而後來的事更超出了他的預想。
“師父,你爲何不解釋清楚呢?”烏曜問道,心裡一嘆。
是了,如果是他,聽了謠言會直接去問師父,一切就簡單了,也能斷了子蘭奪位復仇的心。可是這樣的事,子蘭那種人,又怎麼會直接問——按他的性子,恐怕他還會用盡手段禁止別人再說,不然烏曜不會一絲風言都沒聽過——估計鬱姝都不知道。子蘭不問,師父無從解釋,麻煩的人就是如此。
而到如今說也晚了,縱然靈均願意申明,子蘭也不會相信,除非告訴他真實身份,師父顯然也不願這麼做。
“師父?”
靈均悵望那遠處,久久佇立,烏曜等得心裡有些發怵,才聽得師父輕道:“烏曜,你願不願意去保護太子,護送他回來?”
“什麼?”烏曜愣住。
“子蘭也許會對太子不利,他是不肯聽我的了,若是你,也許……”靈均猶豫地說着,他分身乏術,而子蘭看到是他,也許更固執。
師父猜到子蘭會動手,烏曜也不覺什麼,可是這保護太子的事,先休說烏曜不願,就是不討厭太子,願意接下這件事,師父也該知這麼安排,弄得不好烏曜與子蘭會反目。
烏曜心內轉了許多的念頭,要說的話語全在靈均悲涼的目光裡吞了回去。他能想到的,師父自然已想到,師父只怕比他更爲難,更不願如此。
師父是已被逼得再無他法可想了。
烏曜暗裡狠狠嘆了口氣,拍拍衣裳站起來,咧嘴笑了笑,道:“好,我去。”
秦,靜姝苑。
年末下了一場小雪,轉眼放晴,女侍們聚在那院中清掃庭院殘雪。
秦王這些日子來得少,來時坐不過一會就走,兩人多是默然相對。鬱姝有意愈加恭敬而疏遠,只希望有一天秦王想得明白了放她回去。
女侍們漸漸不如以往看得緊,鬱姝再堅持自己照顧巽,她們也樂得不必時時守着了。
鬱姝支走了她們,扶巽坐起來,爲他按捏手臂。也許是藥草起了效,他的傷已全好,身子不再虛軟無力,臉色也好得多了。
“巽,你快些醒來啊,我們一起回去……”鬱姝喃喃低語着。
她期待着巽快些醒來,過去了這幾月,鬱姝覺得比那幾年還漫長。
“真的嗎?那齊國薛公就這麼走了?”
門外傳來女侍的閒語。
“噓,我只聽得說大王覺得燕姬說得有理,不願擔殺賢之名,就放他走了。”
“這麼說,那燕姬依舊得寵呢,我們侍奉的這位比不上,大王多日不曾來了……”
看來薛公與修寧他們平安離開了,鬱姝不由暗暗高興。
不知那楚王怎樣了,鬱姝也聽女侍談起過幾句,那秦王生母是楚公室之女,想來一定會爲楚王求情。這麼說來,要緊的還是自己怎麼離去。
子蘭,先生還有烏曜,很快就會得到修寧帶到的消息了吧?
朔風刺骨寒冷,雲霧濃厚,烏曜眯着眼縮着肩命白夜趕得再快些。
他去齊國之前先去了上官邑府,伍池吞吞吐吐說主公染恙不見客,真是不出靈均所料。烏曜沒奈何,喚了白夜趕往齊去。
“大人,靈蘭大人在邊境東面。”
“好,快追上他!”烏曜大喜,有守護獸幫助,就是便利。此時赴齊的楚國使者不過剛剛出發,馬車緩慢,到這裡最快也要半個月。他不願先去找那個太子橫,打算看清子蘭行蹤再說。
蒼山遊延曲折,唯一的官道上可以清楚看見十幾名騎者飛馳向前。風中子蘭白馬黑袍,身後侍從緊緊跟隨。
烏曜命白夜回至地面,奔馳追去,口裡大喊了一聲:“子蘭!”
子蘭周圍幾名侍從不等子蘭應聲,猛地勒住驚馬,齊刷刷轉身拔劍舉弓,眈眈相向。
烏曜急忙止步。
子蘭掉轉馬頭迎來,輕一揮手,侍從方放下武器。
子蘭疑道:“你怎麼來了?”
烏曜欲言又止,子蘭皺了皺眉,略略側過臉去,令侍從們下馬等候。自己與烏曜騎着馬到了道旁。烏曜這才道:“你要去齊國?”
子蘭挑眉不語。
烏曜道:“羣臣要接回太子,使者今日出發了,你知道?”
看這情形,子蘭在羣臣爭議不斷時就已動身了,他已猜到衆人會支持太子即位,或者是想先動手以求穩妥?
子蘭避而不答,平靜反問道:“是先生叫你來的麼?阻止我,還是保護太子?”
烏曜一時不能回答。
阻止,仍是朋友;保護,則成爲對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