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鵕鳥被烏曜擊得粉碎的同時,山林深處襲來一股黑霧,炎炎蠕來,遮了半個天空,其來路上所有物體都被濃霧吞噬。子蘭本欲救助落崖的烏曜,不得不停下了腳步。
那毒霧越來越近,其中原來是一隻巨鳥,一股陰戾之氣,籠罩周身,行動沒有鵕鳥迅捷,然而所過之處樹木枯焦化爲灰燼,岩石碎裂,一片瘡痍慘象。
子蘭忙以靈力防護,以免瘴霧近身。闔亂感受到異樣危險,早已護候在側,喉中發出低吼,兩眼精光警生。子蘭想到白夜的教訓,令闔亂稍稍後退,不要輕易進攻。
銀色靈光環繞下,看到那妖禽森森逼近,形狀似雕,身上盤繞墨色遒紋;白首厲眼,兩眼各斜生一道玄紋,更顯肅殺之意;彎鉤赤紅尖喙,兩隻虎爪利不可擋,翼若浮天之雲,叫聲凌厲幽長,令人不寒而慄。
如子蘭所料,這正是大鶚,神欽狉的化生。
神帝顓頊(專續)死後化生魚婦,歸於混沌,傳言復活卻不見蹤跡;神帝江成爲萬千山川神靈之首,然而這番變故之後神欽狉公然挑戰神帝之位,竟與鼓神合謀殺江奪位,最後被誅於此地。
兩神化生後戾氣不消,控制鐘山,對想來參神路過此地,負責與神靈溝通的靈巫最不留情——這也導致靈巫望而止步不能得到神旨,從而成了使靈巫之聲望日益衰落的一個原因。
“克——”又是一聲厲鳴威嚇,它懸在半空盯着子蘭,褐瞳紅光似燃燒的烈焰。
如此接近,子蘭望着那雙火一般悍戾的目光,心中生起一絲嘲憫厭譏之情。這便是昔時赫赫有名的欽狉大神,只因爲野心非常,桀驁不馴,神叛靈離而成了擾蕩人間的妖獸!
誰說只有人是貪婪狠毒的?神與神之間,和人不是也一樣麼,勾心鬥角黨同伐異,勝者爲王敗者寇!
既然有翻天覆地之心,就要有承擔一切後果的勇氣。沒有玉石俱焚的傲然而死得不甘;化作妖獸,失去前世的記憶又不能忘記仇恨,豈不是很可悲?
腿又開始疼痛,然而這一次多少不同,因爲裡面伴隨着一股欲衝破阻礙的涌動。
山神崆奪唸的到底是什麼咒語?子蘭本來以爲那是幫助他消除腿疾之患,如今看來不對。
事實上,他沒有把和山神見面的全部經過告訴烏曜。
當他問起先生去幽都山的事時,崆奪眉頭一挑,輕笑,說:“去過。你這一問我想起來,爲了免得珞珞又尋到你們,我還要做一件事。雖然靈均未必願意,不過你們既然來到此地,你受這樣的束縛是過不去的,我助你一次,算是對你們善待珞珞的回報。”
說了崆奪兩指一彈,一朵火花綻燃,他低聲吟唱幾句,那靈花一閃,竄入子蘭體內,左腿立刻如水入油鍋,炸裂爆突,抽髓刺骨的疼,“啊!”子蘭猝不及防,踉蹌欲厥,一下坐在地上。
珞珞嚇得也不哭了,愣怔怔:“……幾南……”崆奪用手擋住珞珞視線,神情平靜。
說來奇怪,那疼來得快,去得也快,像惡浪席捲撲來,潮退而去。最後餘痛如鈍刀割磨,相比已好得多了。子蘭冷汗涔涔,大口喘氣,手腳還在發抖。他不願如此狼狽地任崆奪注視,咬牙搖搖晃晃站起來。
崆奪微微點頭,眼裡有一絲讚賞,笑道:“它已經醒了,不過還需一條咒語解鎖。”
“它”是什麼?解鎖?
大鶚惡目耽耽相向,亮出虎猛之爪。
子蘭沒有輕舉妄動,不理會腿上翻涌的痛苦,默默積蓄靈力。烏曜一時大意,現況不明,如果自己也遭意外,就什麼也挽回不了了。
我不能輸在這裡,一切還沒開始。
大鶚盯着子蘭,雙翼一拍,虎爪大張,流星般襲來,子蘭左手一揮,一道靈劍刺向它的眼睛,同時那闔亂乘機咬向大鶚的右翼,這一夾擊只要一處有利便能決定結果。那大鶚動作太快,見靈光射來一轉方向,欲往上行,腹部暴露在闔亂面前,闔亂張開血盆大口,要咬斷大鶚的虎爪。
“克——”大鶚猛烈扇動巨翼,氣流瞬間形成渦旋,彈向闔亂,闔亂躲閃不及正面受創。大鶚得了轉機,一旋身飛至上方利爪抓向闔亂的背。乍起銀白長練欲鎖虎爪,大鶚縮回爪一扭頭,眼中紅光一亮,口一張,一股黑霧向子蘭撲來!
子蘭大驚,閃身的同時運起靈盾擋住,勉強躲開,半截袖子已成焦黑萎縮,絲絲作響。闔亂挺身欲咬,大鶚飛上高空,盤桓俯瞰。
“闔亂,回來。”子蘭倚着一塊略凸起的岩石稍作歇息。
這一片只有枯木焦石,無法隱蔽,卻利於大鶚進攻。鵕鳥與大鶚盤踞在此,乃是用心營劃。把它們看成無知妖獸,險些喪命。
剛剛大鶚知道子蘭已射出一道靈光,必然來不及再運靈力,竟然乘機進攻,子蘭雖有所警惕,也沒想到它口中能噴毒氣。現在想來,它轉身攻擊闔亂,也可能就是誘引子蘭出手保護闔亂。
竟有這樣的妖禽!
一剎那子蘭心念電閃:我要得到它!
可是這談何容易。靈巫通常使用靈力驅散妖獸即可,儘量不要殺害。而妖獸見勢不對亦會逃跑。只有選中合適的妖獸,又有足夠靈力操控,纔可能收服。
現在大鶚來勢兇猛,不會善罷甘休,殺它已是很難,要凌駕其上收服它更是難上加難!
然而子蘭這一念頭越來越強烈。來到這深山中不就是爲了增加自己的能力嗎?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這般強悍的妖獸,如果有它相助……不過,如果收服不成,就會反被吞食,須得試探一下,自己的靈力在什麼程度,有多大的把握。
闔亂得了子蘭指令,搶先發起進攻,雙翼伸展,咆哮着衝上高空,大鶚早已耐不住,一聲長鳴,眼中瞪起殺戮之光,急急俯衝,雙方一觸即發!
子蘭蓄足了靈力,左手畫出一個大圈叫一聲:“闔亂!”
闔亂猛然隱身,三束銀白靈光劃過半空分別束住大鶚的頭與左右翼,頃刻匯聚交融把大鶚全身裹住,令它動彈不得。
大鶚拼命掙扎,被銀光牢牢鎖住,只能在空中上下搖擺。然而這只是極短的優勢,子蘭感到心跳急速,人要喘不過氣,腿上的疼痛陣陣襲來,伴隨有突竄翻騰的涌動,一次比一次猛烈,讓他幾乎站立不穩,只能咬緊牙關忍耐。
“啪!”銀色光罩被大鶚的翅膀撞出了一個洞,很快出現了第二個。
子蘭收回手,任大鶚在殘破的光罩中抗掙。他深深吸氣,擦擦嘴角的血跡。憑他現在的能力,差距太大,不可能收服大鶚。
現在要做選擇了。
也許可以逃跑,或者,抓住另一個機會。
崆奪把最後解鎖的咒語告訴了他,卻又意味深長說了這樣一番話:“解鎖之後你的靈力可以大增,不過,自然要付出代價!那時,也許你會覺得你現在的靈力不能增長也未必是壞事,你仔細想清楚。”
“什麼代價?”
“你心裡最看重什麼?”
崆奪沒有答他,反問了一句,在子蘭遲疑的剎那,融於黑夜,珞珞的哭聲也消失了。
能夠靈力大增……
你心裡最看重什麼?
大鶚衝破光罩,俯身要襲擊子蘭,闔亂突然在它上方現身,血口大張,強健鋒利的前爪拍向大鶚的腦袋,大鶚急忙回身應戰,雙方廝殺起來。大鶚巨翼改變方向不太靈活,闔亂始終守於大鶚上方,這纔不致處於劣勢,不過想來堅持不了太久。
該怎麼辦?
做任何事當然都要付出代價。
我看重什麼?如果沒有足夠的實力,什麼也休想得到!
爲靈力大增,付出的代價,我能接受!
“冥淩遍行,墨索脫系,玄移兮!”
子蘭吟出咒語,左腿劇烈一顫,似有什麼擺脫了最後的桎梏,在體內穿梭,迅速上行。
子蘭頓時覺得亂刺扎心,眼珠暴脹,頭痛欲裂,“嗖”的一下,有什麼從額頭穿破竄出。
子蘭睜眼一看,一條細長的黑影在眼前抖動遊延,享受其久失的自由,然後找到入口,一點一點遊動從頭至尾消失於空中。
而子蘭看清此物,心裡震驚如驚濤駭浪!這個打擊比前番痛楚更叫他難以承受。
“大人!”
闔亂同大鶚周旋,已支撐不住。子蘭不再多想,左手旋出光環,將大鶚環罩着,闔亂乘機跳開。大鶚有了上一次掙脫的經驗,挺伸雙翼,銀光流動至巨翼,籠罩於身上的靈光稀薄了,大鶚張開利喙,欲刺破靈光。
子蘭此時覺得身體輕捷,靈力源源不斷在體內鼓盪。左手一擡,銀白弧光覆上大鶚白首,大鶚躲避不開,口一張,一腔黑霧噴射而出,它趕在束縛之前以攻爲守。子蘭回手以光盾護身,知道不能輕敵,就算現在自己沒有腿疾束縛,也只是勉強勝過一層,而且收服最要時間,不知這大鶚會頑抗到何時,不能濫用力量。
大鶚始終掙脫不出來,漸漸急躁,嘶鳴厲叫,巨翼撲飛,都沒有用,子蘭看它反抗激烈一點就加一份束縛,不急於立刻降伏。
相持許久,大鶚餘力耗盡,疲憊不堪,口中換了哀鳴,慢慢飛低,最後落下,身形也縮小了一圈。子蘭不敢掉以輕心,只等它眼中戾光褪盡,瞳色轉深,才徐徐收了靈力。
大鶚俯首。
子蘭站正,理了理稍微凌亂的頭髮和殘破的襦衣。舉起黑瑾指環,沉聲輕唱:
“忠以兮貞,靈脩爾保。”
指環靈光悠然運轉。
“朕,楚國羋氏靈蘭,以靈巫的名義與爾交換契約。爾爲守護,不離不棄。”
咬破指尖,滴靈血於指環上,殷紅的血靈動擴散。
“鶚,賜你以牧摯之名,意爲性烈如火,絞殺不祥。”
銀白色的光再次包圍大鶚,滌淨其戾垢,墨色張紋分明,眼底褐光爍爍。
“是,大人。”牧摯應答,聲音沉渾有力。
子蘭鬆懈下來,顧不得難看,坐在地上。如果不是泥污遍地,他恨不得躺下去。先前的憤恨震驚又涌上心頭。
先生他,是真的容不得自己!
母親知道嗎?父王知道嗎?
從小忍受的苦痛屈辱,都是因爲這腿上的疾患,原來是人爲的殘忍!而且,對他做出這種事情的,是先生,是靈均大人!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束縛他靈力的,是幽都山的玄螭,傳說一種可潛行的靈蛇,能吞噬人的能力,甚至可以控制受縛者的行動。若將蛇卵用巫術植入靈巫體內,即可消減巫師的靈力,壓抑靈力增長。
怪不得山神崆奪說以免珞珞再尋到他們。他與烏曜本以爲珞珞溜出幽都山偶然碰上他們,因貪吃與好奇一路跟着,哪知最初初吸引珞珞找到他們的是子蘭身上玄螭特有的幽都山氣息!
能夠進入幽都山並施出這種巫術,楚國上下只有先生做得到。山神崆奪已證實他去過——不是爲了那個孩子,而是要束縛自己。在他甫出生時先生就開始顧慮提防,何不乾脆殺掉他?
是了,他是王子,所以這樣最好不過,不爲人覺察的,讓他淪落平常,比殺了他簡單得多!好一個國人眼中賢能仁慈的大巫師!優雅謙和,風華無雙!
但他的預測是正確的不是嗎?子蘭,果真生就是一個不甘人下,擁有野心的叛逆者!
子蘭不自主狂笑起來。殘樹參差頹立,碎石零亂突兀,山頂野地空曠,迴盪着他瘋狂的笑聲,與風的呼嘯淆亂一體。
闔亂與牧摯只是靜靜臥候一旁。
良久,汗水粘着他的幾絲亂髮,身前後背的汗水被山風吹乾,全身一陣陣發冷。
他不能分辨,是枉受苦楚屈辱讓自己更加憤怒,還是害他受這番苦楚的人是先生更叫他不能承受。
是那個人,那個永遠用溫和目光微笑看着他的人;
那個任他說出偏激無禮的話,只在眼裡流露哀傷失望的人;
那個用溫暖的懷抱救他出無邊黑暗噩夢的人;
那個給空冷死寂的宮殿裡帶來和煦春意的人……
這就是代價?
不,不,該來的事情總要來,即使痛苦,也比被欺騙好。
一切剛剛開始。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值得在乎,更容易捨棄,更利於得到,是不是?
“……走吧,去找烏曜。”
失去了統治者的崾崖少了肅怖,更顯空曠和淒涼。大風狂嘯呼吼,刮過死氣沉沉的山林,上空雲霧漫卷,吹散復而聚涌,滿目昏沉陰暗依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