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天氣,和風習習,杜鵑花香送來暖意。
馬車轆轆向前,子蘭騎着馬隨在一旁。鬱姝斟酌了半天,不知如何才能不露痕跡地問,看看已走了大半路程,便急忙提議下來走走,子蘭便讓伍田牽了馬先離開。兩人沿着小路緩緩上行。
“烏曜真的沒事嗎?”子蘭順了順衣袖,未等鬱姝開口,先問道。“哦……毒還未去盡,只是一直壓制着。”鬱姝含糊道,這不算假話,烏曜的毒隔兩日發作,沒有加重就是。
子蘭皺着眉,眼神微暗:“你不必瞞我,先生這段時間每日都回家,蘆呈亦不見蹤影,烏曜這毒看來麻煩,難道先生也感到棘手嗎,這務昌竟有這樣的本事?”
鬱姝得了機會,脫口而出:“子蘭,那,那務昌可還活着?”
“嗯?”子蘭扭頭。
“我是說,這毒是務昌所下,他,他該知道如何解吧?我聽烏曜說他並沒有逃脫,要是找他問出解藥……豈不是很好?”鬱姝不敢看子蘭,眼睛盯着蜿蜒的路徑。
子蘭似乎並未多心,輕嘆了一口氣,道:“那務昌何等險惡之人,他自知性命難保,那會輕易放過烏曜,如今又受了重傷,我正在想法子讓他說實話呢。”
“讓他交出解藥嗎?那還要等多久?他在哪裡?”鬱姝忙問,她剛纔只是胡亂提及解藥,現在一想,陰靈煞也是巴巫下的毒,也許務昌真的有辦法,那樣至少烏曜沒有性命之憂了。
子蘭拂開飄過的碎花,目光一凌,直接問道:“鬱姝,是烏曜告訴你關於務昌的事嗎?”
“是,是我無意間聽到的,烏曜和蘆呈師兄說起中毒的經過……”鬱姝慌亂,她發現,說一次謊話意味着要說無數次謊話。她告訴自己,她確實是無意間聽來了片段,才知道了後來的所有事。
“是嗎?”子蘭未再追問,眼神略有嚴肅,“這些事你不知道爲好,我不欲瞞你,可是我做這些事全是瞞着先生,你覺得自己能對先生有所隱瞞嗎?”
鬱姝頓了頓,老老實實搖頭。可是,她悲哀地想,我其實已經開始瞞着先生了,不僅瞞着先生,也瞞着子蘭你。心裡異常沉重。
“我不願你夾在中間爲難,你就不要問了。”牽起她汗溼的手,子蘭望着前路,“你放心,我會逼問出解藥,如果先生沒有辦法。過幾天我再去看烏曜,不管蘆呈師兄再怎樣阻止。”
似乎堵死了追問下去的路。鬱姝沒有心情體會子蘭爲她着想的好意:如果子蘭爲此立刻去逼問務昌,那麼……
“你,你一會回宮嗎?”
“我要先去見世子和勝,他們過兩日就要啓程回國。社祭後各國俱有來往事務,對了,先生今日留在宮中,他囑我告訴你。”
鬱姝心裡稍稍平穩。
子蘭說完,停下了腳步,鬱姝擡頭,原來已經到了先生院前的路口,遙遙可以看見院子,坡下的梅林已是碧綠一片。
“今日只送你到這裡。我儘量抽出時間早些過來。”子蘭微笑。鬱姝點點頭,走了幾步,想起來:“哎呀,那幅畫……”趙勝輸的畫,是伍田過去拿的,自己一直捧着花束,忘了拿過來。
子蘭一抿嘴,黑眸裡含些莫名意味:“放在我這裡不是一樣麼?你只記好了,留着那杜鵑花好好做藥。”鬱姝臉又一紅,再不敢說什麼,趕緊往回走。
剛進門,忽聽到珞珞的驚叫聲,鬱姝的心立刻懸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跑進房內,烏曜正在嘔血!蘆呈扶着他的肩,烏曜被折騰得滿頭大汗,那血一團團,紅黑色,珞珞手忙腳亂端着陶盆。鬱姝急忙拿過巾帕,端來清水,與蘆呈扶着他靠在榻上,喂他喝水漱了口,擦拭乾淨嘴邊血痕和滿臉的汗。
“怎麼回事?不是漸漸好起來了嗎?”鬱姝這才顧得上問一句。烏曜喘息甫定,虛弱地笑着,蘆呈輕聲道:“別嚇着,這是毒血,吐出來好一些。”
鬱姝緊繃的心些微放鬆,又想到今日的探問失敗了,不知該怎麼向他們交代。然而也許不想給她壓力,蘆呈與烏曜兩人都沒有多問。
夜裡照顧烏曜睡下,轉過廳堂,見珞珞並腿坐在院子石階上望天。未到驚蟄,夜裡幽涼,院子裡的梅樹颯颯葉響。
“珞珞,怎麼還不去睡呢?”
“我睡不着。”珞珞苦着臉道。“爲什麼?”鬱姝也沒有睡意,挨她坐下。
“烏曜的毒,若是我阿爹在,是不是就很快能好了?”
鬱姝想了想,道:“應該是的……不過,山神大人怎麼能爲了一個人而……珞珞是在爲烏曜擔心啊?”鬱姝撫一撫珞珞的頭:“烏曜會好的……大家都在想辦法……”
一個念頭跳入鬱姝腦中,之前大家猜測子蘭是將那二人拘在宮城某處,但是會不會是在宮外呢?那樣的話珞珞可以跟着子蘭找到務昌,珞珞變作烏曜時見過務昌。
然而下一瞬間,鬱姝便知道這只是自己自私,想要把難題推給別人。若是宮外,蘆呈都可以找到,而子蘭爲了瞞住先生,怎會輕易泄露行蹤?
“姐姐,烏曜會很快還起來嗎?我不喜歡看他這麼難受的樣子。而且,我覺得都城一點也不好玩了,”珞珞扯着履上的絲帶,“這裡那裡到處都不准我自己去。可是烏曜中毒了,蘆呈也忙,你也忙,子蘭根本不陪我……我,我想回去叫我阿爹來,他能治好烏曜。”
珞珞那樣天真的烏眸中也染了憂愁和疲倦,才這麼短的時間。鬱姝心底一顫,輕柔地將她抱進懷裡,下巴貼在珞珞額上。雖然她是爲了烏曜,但,她更希望珞珞永遠是那個不知道何爲顧慮何爲無奈的小狐。
鬱姝閉了閉眼睛,讓自己的聲音輕鬆一點,微笑道:“珞珞別急,很快,我保證,很快烏曜就會好起來,像以前一樣陪着你玩。上巳節快到了呢,你一定喜歡……如果,你不想走的話。”
“我沒說要走啊!我只是想……”
“好的好的,噓!夜裡冷呢,我們快回房去……”
夜依然幽深寂靜,黑幕沉沉,幾點星光忽明忽滅。
第二日,姬琰忽然親自登門,除了向蘆呈烏曜致謝慰問,便是邀請鬱姝去踏青。鬱姝哪裡有心情出門,然而烏曜的事也不想姬琰過多詢問,姬琰又說這是夫人之意,最後只能委屈珞珞留在家中照顧烏曜。
一路上鬱姝想着心事,與姬琰說話也是心不在焉。
“姐姐,烏曜究竟怎樣了?我聽說他的毒已經消除了,爲何……”姬琰本來想看望烏曜,大家怕她看出什麼端倪,婉拒了。鬱姝猶豫了一下,道:“其實無大礙,不敢有勞公主……”她不知再怎麼說,唯有沉默。
姬琰嘆了一口氣,也沒再說什麼。鑾鈴清悅,馬車漸漸來到了郊外,垂柳初綠,依依搖曳,芳草綿綿連接天邊。
二人下了車,聽到遠處嬉笑聲。樹下立了屏風,一個柔媚的聲音傳來:“姐姐,這花錦裁的衣服真好看呢,我在魏國時不曾見過。”
“是嗎?妹妹若喜歡,我那裡還有一匹,回宮便叫人送來。”
“多謝姐姐!姐姐對婉真好。”
姬琰瞧見鬱姝疑惑,止了腳步,悄聲道:“是魏美人,社祭後魏國使臣送來。”鬱姝點點頭。跟隨姬琰的女侍前去稟告。
“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客氣,大王爲國事操勞,如今有你侍奉左右爲大王解憂,姐姐也放心了。南夫人身體有恙,我呢,年紀也大了,大王唯有二子,還指望妹妹能爲大王多添子嗣呢。”
“姐姐!羞煞妹妹了……”嬌媚的聲音含羞帶嗔。
鬱姝聽說王宮后妃傾軋不斷,而夫人如此豁達,實在少有,難怪宮中都贊她賢德。女侍稟告了夫人,另有夫人女侍隨同過來迎接姬琰與鬱姝。
轉過屏風,兩名貴婦坐在席上,左側是鄭夫人,雲髻娥眉,高雅華貴;右側女子不過十六七歲,生得極婉柔嬌美,櫻脣紅嫩,肌容如雪,轉臉看向她們時,那一雙明眸脈脈生輝。
鬱姝與姬琰行了禮,鄭袖微微笑道:“都坐吧,韓美人與許姬她們去放鳶、採花了。你們便陪我姐妹說一會話。”二人應諾。夫人問了姬琰與鬱姝幾句,魏美人在一旁打量一下鬱姝,對鄭袖道:“姐姐,你說什麼楚國無美人,我看姐姐如此美,巴姬也不必說了,就說這鬱姝,也真是絕色呢。”
鬱姝一怔,默默低下頭。聽鄭袖道:“鬱姝是爲神選的女祝,當然不同。不過……她的鼻子卻真是生得比你好。”鬱姝沒料到夫人也將話題轉向自己,越發侷促,後悔自己怎麼會答應來到這裡。
“如何說呢?”魏美人身子坐直,摸摸自己的臉,對夫人的話很是在意,“我的鼻子如何不好麼?”
“也不是不好,妹妹美貌如花,不過,女子鼻樑直挺,鼻尖卻要秀氣圓潤纔好,你看鬱姝便知,妹妹的鼻尖秀氣,如能飽滿上翹一些就無可挑剔了,大王曾說……”
“大王說什麼?”魏美人急道。
鄭袖輕拍拍她的肩,又拉過她的手安撫着,溫和笑道:“妹妹別急,大王也不曾說什麼,我們隨意閒聊,何必當真。”
她的視線很快掃過鬱姝和姬琰,鬱姝一遲疑,姬琰先開口道:“夫人,那邊花開得真好,我陪鬱姝姐姐去走走,摘些花回來可好?”
“那,你們去吧。”鄭袖一笑。
鬱姝行禮與姬琰走開,遠遠還聽到魏美人急切地追問。她有些可憐這位魏美人,即便萬千寵愛於一身又怎樣,時時刻刻要在意自己的容貌,然而總有一天容顏衰老……
走得遠了,到了河畔,身旁姬琰輕聲長嘆道:“以色侍人,便如此無奈。”鬱姝略爲驚異地看着她,想不到二人想的一樣。
“姐姐不會怪我吧,今日踏青,是我求夫人要你來的。”姬琰躊躇了一會,眼神一黯,“自我入宮,根本沒有機會與姐姐見面。我是有事想向姐姐打聽……關於務則,就是巴則,他,他怎麼樣了?他死了嗎?”
鬱姝猶豫了一下,道:“……我不知道。好像行刺大王的就是他……”
“這件事我知道,雖說他大逆不道,然而當初我被巴昌脅制的幾年,一直都是他照顧我,保護我,若不是他,可能我已經……”姬琰蹙起眉尖,一臉的憂傷。鬱姝想起來,她是聽務則提到過“阿琰”,原來指的是她,務則那個人心底確實並不壞,她也有同感。
“我本想替他收殮,然而根本沒有找到他的遺骸,我找人打聽過,也問過公子……一無所獲。”姬琰摘下一枝萱草,望着鬱姝苦笑:“也許公子還在怪我爲務昌做的事,我無法解釋,然而我那時實在被逼無奈……”
“你不說我也明白的。”鬱姝不願她啓齒艱難,打斷她的話,笑一笑。咬咬脣,她真的能理解她的苦處。之前對她不是沒有過疏冷,尤其想到無辜死去的秀嬉。然而她現在哪有資格責怪別人的欺騙?再細想想,她一位堂堂巴國公主,被迫與一羣兇狠殘忍的人爲伍,自己的弟弟也成了人質,她要怎麼堅持才能活下來呢。與她相比,自己時時在大家的照顧和保護之下,幸運得多了。
一聲輕泠飄過,鬱姝擡頭,看到紙鳶在空中飛舞。她摘下幾枝萱草遞給姬琰,裝作隨意道:“嗯,我也幫你打聽一下吧……也許,可以問問先生他們……”
她當然不敢保證能有結果,不希望姬琰再失望;而且,她不是單純的爲了姬琰。聽了姬琰的話她想到,自己不好再問子蘭務昌的事,但是可以藉口當初務則善待她,詢問務則的事,藉此也能有些線索吧?
“謝謝你。”姬琰感激地笑着,接過花來。兩人沿着河邊漫步,轉而聊起一些輕鬆的事。葦草在淺水裡搖盪,水光粼粼。
“對了,昨日見到公子,他心情似乎很好呢。”
“是嗎?”鬱姝想想,好像是有點不一樣。
“是與將要封邑有關嗎?”姬琰又問。
“封邑?”
姬琰瞧鬱姝一臉不解,道:“公子沒說嗎?羣臣上奏公子賢孝,更有使臣進言,公子已經及冠,自然該有自己的封地了,大王准奏。這可是大喜事呢。夫人提議踏青,也是因爲心情好吧。”
鬱姝想了想,先生前幾日倒是說過大王對子蘭很是讚賞,不過最近大家心情沉重,不願多提及其他。而子蘭,這時也不會有心情告訴她這些。如果,烏曜康復,而棘手的事都解決了,該多麼好。
一陣風吹來,撩動她的頭髮衣裙,鬱姝深深吸了口氣。草的清味與水的涼意混雜,鬱姝覺得自己格外冷靜。
作者有話要說: 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