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至夜半,公館中火光通明,周王派來的醫人聚在外面廳堂中,不敢擅離。
內間秦王有氣無力的哼了幾聲,他只覺倦乏,無奈痛楚難當,無法入眠。
那些女侍僕從換藥換水已奔忙了半天,有的靠在門口,有的蜷在牀榻邊,似乎都困極睡着了。
一名女侍聽他要水喝,從隔欄後走過來。
秦王一愣,這女侍笑面敷着厚厚的霜粉,點脣紅豔欲滴,那眼裡的戾光卻叫他不寒而慄,看着有些眼熟,一時想不起來,掙扎道:“你是何人?叫其他侍者來!”
那女侍莞爾,低沉道:“大王沒看到他們已睡着了嗎?大王若不是疼痛之極,也已睡過去了。我一路跟隨要找機會,沒想到大王自掘墳墓。可憐周王勢微,不敢計較你侮弄周先王靈聖,還殷勤替你請醫,我便替天降罰,如何?”悶悶笑着,一邊取出幾根銀針來。
秦王欲大聲叫喚,哪裡有力氣,眼前一花,喉嚨裡再喊不出來……
有侍從醒了,見牀蓆上血流成河,那秦王圓瞪着眼睛,四肢攤開不動。他一聲慘呼,跌跌撞撞跑出來叫醫人進去,然而一切早已晚了。
那女子站在附近的坡上,冷冷看着遠處館中亂成一團,隨手把那綰髮鬆開,任風舞凌亂。接着唸了一句咒語,一隻大獸竄出林子,犬身長耳,紅瞳尖獠,女人扯下曲裾,利落地跨上坐騎,便如乘風,一陣飛馳。
轉眼離了洛城,眼看要過洛河,忽然一道赤色靈光將她身下獳狼一裹,女人敏捷地一躍,落下時狼狽地翻了一圈,爬起身便見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乘着守護獸攔在她前方,從容降下。
這男子劍眉大眼,神采俊逸,簡單束起的黑髮隨風飛揚,身上縑袍革帶,簡單而利爽,正是楚大巫祝烏曜。
原來周王得知楚軍還未撤回,密信請求楚王再駐兵幾日,以備不測能借兵保駕。
這算是勤王揚楚威的好機會,楚王欣然應允,直接令烏曜帶着密信返回,景翠接了令就地駐營。
當秦王進入洛陽時,烏曜聽白夜言附近有妖獸活動,隨即又是密報秦王舉鼎斷脛的事,聯想到子蘭的猜測,只怕有變,急忙暗裡與白夜趕往洛城。半途就見一個不是巫師的女人駕馭着妖獸疾奔,連忙攔下。
烏曜攔住獳狼只爲弄個清楚,沒有傷人的意思。
那女人卻自己躍下,摔倒了還惱恨地一錘地,轉而臉色一變,動作粗魯地抹了把臉,那臉上黑的白的塗抹一團,看不清長相,唯有一雙眼睛,陰沉之極。
獳狼被靈光束縛了行動,不甘的嘶吼着。
這人操縱妖獸的方法他似乎見過,不由疑雲更深,烏曜試着問道:“你是什麼人,怎麼能控制妖獸?”
那人不言,略略後退一步,滿是戒備。
烏曜不想在這裡耽誤時間,便對白夜道:“你先去打探情況,看那秦王如何了,立刻來告訴我。”
白夜應着離去。
烏曜蹲下,要仔細查看那獳狼,這麼一背對着女人,那人就立刻奔向洛河,要跳下水去。
烏曜早有準備,射出靈光纏住對方的腿腳,女人跌倒了。
烏曜奔上前欲抓她手臂,一道利芒向他眼睛刺來,烏曜閃身避開,腳下一絆,女人再次跌倒。
烏曜也不客氣,伸手臂勒住她脖子,人突然一頓。乘這一瞬間,女人手上的針猛扎進他胳膊,拼命甩開束縛,人滾進了河裡。
烏曜吃疼,又怕那針有毒,也顧不上追趕,挽起袖子看時,除了幾個細小血洞,沒有其他異樣,略放了心。再見那洛河急濤大浪,不由氣惱自己大意。
鳳起殿。
“靈曜拜見大王。”烏曜先於景翠回到都城,未等歇息,大王急欲在寢殿召見他。
“起來吧!那秦王果真因舉鼎砸斷了腳而死?”楚王急切問道。
烏曜看了看大王身邊的師父,俯首道:“回大王,正因絕脛血不能止,秦王當夜已薨,右丞相樗裡疾護棺回咸陽。”
楚王羽眉立展,哈哈笑着對靈均道:“正如你所佔之結果,秦將有大亂啊!這秦王年紀尚幼,沒有子嗣,那惠文王諸多公子爭位,秦動亂難免!若果現在發兵,必能一雪前恥!”
靈均勸道:“大王,此時秦喪,發兵有失大義。當年晉文公新喪,秦穆公出兵,遭崤山慘敗,這是前車之鑑。”
“那該如何?難道白白放棄這樣的好機會?”
靈均道:“大王,如今秦自有內亂,無暇四顧,正是東進的好時機。此事關係重大,還望大王與衆臣熟議。”
楚王思忖了一會,點點頭,又問烏曜道:“司馬何時能返?”
烏曜停了停,答道:“回大王,靈曜出發時司馬大人也欲啓程,他謹慎命輜重先行,韓王重禮亦在其中,相信不日即可返回。”
“嗯,我已知了。”楚王不知想起什麼,有點不悅,轉而又頷首笑着,“此次秦韓相爭,我楚漁人得利啊。”
靈均明目一轉,看了一眼烏曜,烏曜只作未見。
議完事師徒二人回到家。
家中無人,靈均也多留在宮中,每日只有鄰家來幫忙打掃,烏曜看看冷冷清清的院子,梅樹茂盛,百草荒生,心裡有點感慨。
然而肚子咕咕叫,他便擼了袖子去燒水,翻出些年糕蒸上,泡好茶出來,見師父端正坐在堂上,滿臉肅然。烏曜知道師父有話說,乖乖遞了茶過去。
靈均接過茶,道:“烏曜,你和子蘭要對付司馬景翠?”
烏曜笑道:“師父料事如神,我似乎也沒說什麼於他不利的話吧?”
景翠作主收了韓王重禮,偷偷將貴重之物留下,剩下的才運回郢都。
那將韓王禮單呈給大王的人是靳尚,此人與景翠爭寵素來不和,不知子蘭怎麼把景翠私留賄禮的消息傳給他的。
靈均嘆一口氣,道:“秦將有內亂,即使立刻有公子登位,幾年動盪是少不了的。內亂比外侮更可怕,你們不要生事。”
“若景翠不貪心,回來時將珍寶上交大王,他自然不會有麻煩。再者,師父又不是不知,這景翠時時打壓巫祝,這次你堅持要我同去,本來是好心,怕那秦軍中有人濫用邪力,他偏認爲是與他奪權。對我怎樣也罷了,對你那麼無禮,若不是礙着身份,我定要好好教訓他!”烏曜不說則已,一說咬牙切齒。
他從來只見別人對靈均恭敬崇拜,哪裡忍得下這樣的事。
靈均臉一沉:“烏曜,你是大巫祝,怎麼將私怨和國事混同,公報私仇?”
烏曜反駁道:“景翠欺壓其他臣子,這不算國事?還有,我在軍營只待了這麼幾個月,看他對將士很是刻薄,如今已是初秋,有些士卒還是單衣露宿,分發的夾衣,全破破爛爛。他得的賞賜,也從來不分與其他軍將。這等人,沒有仁義之心,又沒有大將氣魄,就該免職。”
“……你所言我也都有耳聞,也考慮稟報大王……可是,我不願你們參與到這傾軋裡來。”靈均再嘆一口氣,環視着空落落的院子,神色忽而落寞,語調裡也添了感傷,道,“還記得春日裡,你們五人,你,子蘭,鬱姝,還有蘆呈和珞珞,就齊聚在院子裡閒聊,那樹梅花還開得正好呢。而如今……我希望你們爲國效力,又希望你們永遠那般自在,無憂無慮。烏曜,我是不是做錯了呢?”
烏曜也要嘆氣了,他最怕的就是師父自責。
師父希望他們有所作爲,又總要把他們護在自己羽翼之下,想靠一人之力庇護大家,可能麼?若師父責罵他,他嬉皮笑臉也好,竭力反駁也好,敷衍了事也行。而師父一傷感,他就只好乖乖承認錯誤了。
忍了一會,烏曜還是屈服,道:“師父放心,這景翠的事,料來也不過讓大王對他有些不滿而已,我們不會再做什麼。我們都是大人了,處事自有分寸,不會再讓師父擔心。”
靈均淡淡一笑,想來摸摸他的頭,看烏曜束冠下英俊的臉,意識到他已不是孩子,又停了手。
烏曜看師父這麼快好了,放心自去庖室裡端熱騰騰的蒸糕。
靈均默然片刻,對出來的烏曜道:“不知不覺兩年了,鬱姝一人在外。這一陣無事,你去看看她吧,子蘭在替大王籌備東進戰事,不然他也可去。”
“我去就行了,還是不要在他面前提及得好。”烏曜吹吹燙着的手,“他現在表面上脾氣好得很,實際越發陰沉了,去年端午時有兩個女侍差點被他殺了,幸好我在。今年,哦,今年還不知他怎麼過的,到時去問問……”
靈均怔住。
烏曜自知嘴快說漏了,連忙埋頭吃年糕。
子蘭雖沒說原因,那女侍後來被送去楚鄭夫人那裡了,便猜也知道怎麼回事。子蘭哪會把這些女人看在眼裡,可憐她們討好子蘭不成,白白受苦。
他可不想師父多問,徒添心事。
靈均沒有追問,良久方道:“你說你遇到的騎着妖獸的人,是巴人?”
“我只是猜測,看他操縱妖獸的手段,和那務昌很像。我廝打時才發現他是男扮女裝,估計年紀不大,身材瘦小,動作卻靈活。”
烏曜當時勒着他的脖子,才發覺異樣,這人分明是個少年,然而很是兇狠,被他逃了。
後來白夜報說秦王失血過多而死,他就知與這人反常的舉止有關,後悔莫及。
“若秦王是爲異術所害,也不要再提了。不過那主謀必有準備,且看先惠文王衆公子中何人得益……”靈均忽然一頓,面色凝重起來,嚴肅道,“烏曜,我們即刻進宮。之後你去找子蘭。”
上官邑。
“羋八子?”子蘭一怔。
“是。她是楚宗室女,就是那一次與鬱姝一起被挾持的妺芝的姐姐,替那先秦王生了三個兒子,據說挺受寵,受人嫉妒,可是地位低。這秦王蕩一即位,就把她的大兒子送到燕國做人質去了,也是可憐。”
“燕國人質?就是那公子稷。”子蘭思索着,他知道秦國公子多,然而除了正室,那些侍妾不曾留意。“先生的意思,如果有這羋八子的孩子即位,自然與我楚國有利。”
烏曜一笑:“不錯。而且我臨走之前得知,這羋八子居然也送了密報來,顯然是要尋得大王支持,你上次要我查探,我才發現,這八子實不簡單。她兩位弟弟魏冉與向壽也頗得先秦王所用,這次宜陽之戰,向壽也在軍中,而魏冉則與秦王蕩一起去的洛陽。”
一切早有預謀。
子蘭走到書閣廊前,侍從早被屏退,庭院開闊,院中獨有一棵木蘭。
日光沒入雲層,天有些陰沉,木蘭修長灰白的樹幹,疏密有致,不是開花時節,紫枝輕搖,圓葉密而深綠。
“那麼,那女人打算立誰?公子稷?”
“不,公子稷還在燕國,她想立的是第二子公子市。而惠文後當然希望自己次子壯即位。”
“如此說來公子市卻未必有勝算,羋八子地位太低,公子壯有惠文後和魏後撐腰,羣臣中支持者也不會少。倒是那公子稷,做過幾年人質,相較有些功勞,倒有名號。”
“師父也這麼說過,這麼一來內亂更甚,可是公子稷回得來麼?”
話音才落,伍田在閣外言有急報,子蘭接了細筒,揭開封印,展開帛條一看,眉頭緊鎖。坐下將密信遞給烏曜。
那上面除了烏曜方纔所說的事,另有一條,趙王與燕王商謀送公子稷返秦奪位。燕趙之意,自然是令秦亂更甚,若公子稷登上王位,也必然會感恩於他們。
“不管最後誰登上王位,那個人纔是我們最可怕的敵人。”子蘭道。
山雨欲來。
作者有話要說: 羋:音同米。這個說過了,屈原等等一家,母姓都是米。
獳:音同如,朱獳,古代傳說中的一種像狐狸而長有魚鰭的野獸。 還有一個讀音爲nòu 意爲發怒的(狗)——還是讀如吧,好怪⊙﹏⊙b汗
秦國後宮分八級: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後來漢朝也沿用了這套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