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子蘭不置可否,女嬃也不想勉強,嘆了嘆,輕道:“我們且出去吧,鬱姝需要靜養。”
子蘭默默跟着她出了洞來,忽然問道:“大人,我……母親爲何不肯說出父親的身份?”
據說女瑤對此守口如瓶,天帝山神也對此諱莫如深,無人知道。
子蘭看着女嬃緩緩搖頭,又問道:“那麼,爲何說……我會帶來禍患?”
女嬃微微猶豫,子蘭眼睛瞬也不瞬瞧着她。
女嬃也不想再隱瞞,道:“你的靈力一直被束縛着,以前是有玄螭,後來是指環,所以你覺察不到異常。你以爲先生是壓制你靈力而用玄螭鎖着你,這不算猜錯,然而並不是不讓你成爲靈巫。實質上,你自小夢裡所見的惡物,全是來自靈界,他們到不了人間,便循着你的靈息潛入你夢裡。如果沒有玄螭束縛,你在夢裡發作,靈力不受你控制,很可能會打開靈界之門。”
他的夢成爲連接人間與靈界的的通道。
難怪靈界之門被打開的那一次,被靈怪包圍時自己覺得那樣熟悉,原來如此。先生趕在他們來之前耗盡靈力關閉靈界之門,也是爲了他。
異常之處!
幼年,樹間跳躍的精靈,黑暗裡遊蕩的幽魂,狀似意外死去的宮人……先生堅持說那與他無關。
呵,如此說來,楚鄭他們的害怕是不無道理的。
“那些靈怪是想得到我的靈力?那麼,母親施的死生封咒又能做什麼?”子蘭艱難問道。
女嬃拂開枝條,在石徑邊停下,默然許久,方道:“若是靈巫不能駕馭守護,便被守護反噬,你與那些靈怪的關係也是如此。你幼時被靈怪追逐是因爲靈力暫弱,而後你靈力強大,那些靈怪被你吸引,如飛蛾撲火,卻可能被你操縱。你母親知道只要靈界關閉,靈怪不是最大的威脅,她施此咒是以防有人對你不利,那時你死便是重生,解脫了一切束縛,連靈界也在你掌控之下,天地必然大亂。你該知道,商紂時的天地之禍吧?商紂他還未有你的能力,是與妖狐勾結,然而已攪得天地不寧,何況你有不同尋常的的靈力。”
子蘭似乎沒有聽到後面那一句話,追問道:“這麼說,死後我果真能重新活過來?是藉助別人的軀體,像務昌那樣;還是自己復活?”
“也許是復活,然而你會是什麼樣子,沒人知道。”女嬃不無憂慮地看着眼神複雜的子蘭,強大的靈力也許是一種誘惑,但她也不得不說出來,“這些都只是猜測,死生封咒,我與靈均從來只是聽說而已。女瑤從何而得,又學會了它,我們都不知道。”
子蘭若有所思。
“就算我成爲惡靈,那枚指環也可以制服我,不是嗎?”子蘭冷然道。他記得秦王稷輕易就以指環吸去了他的靈力,他不得不佯作屈從。
女嬃道:“那是因爲那指環暫得了靈血的力量,或者是藉助靈魂之力,不能持久,何況,你的力量被束縛着。那枚指環最大的能力是與你一同毀滅,只不過,那秦王稷自有其野心,所以他沒有直接毀去指環致你於死地,而是四處搜尋靈巫攝取魂魄,用盡心思想要控制你,或者使指環有超越你的力量。”
日光傾過山梢,光如潮水漫過叢林又退去,子蘭所在處陷入一片陰寂。
女嬃看着子蘭籠罩在冷蔭中神情莫測的臉,她不知道把這一切告訴他是否穩妥,但是靈均爲了挽救危機,又不願把子蘭交給神靈處置,他選擇瞭如今這一步,至少子蘭該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吧?
子蘭終於擡起頭,神色平常道:“謝大人開誠佈公,子蘭自有分寸。”
女嬃想不到他這麼快就鎮靜下來,也不知該欣慰還是擔憂,輕點頭,心裡一嘆。
子蘭又道:“大人,秦王稷如今不可小覷,先生獨自赴秦,危機四伏,我手下有一批可靠之人,不知可否出力?”
女嬃轉身驚訝望着他,這個子蘭,竟猜到她要做什麼不曾?
秦韓邊境,城關之外,士兵的屍骸,遍曝於荒野。殘破的戰旗,折斷的旗杆,傾斜在沙塵覆蓋的破損戰車上。狂風呼號,如嚎哭悽咽。黃沙彌漫處,天地昏暗。
靈均來到秦地已有幾日了。
他一路行來,所見皆是蕭條之景,百里難見人煙。
連接秦韓魏的官道兩旁野草萋萋,那楚國故地宛與方城之外,多年前被韓魏侵佔,如今再遇戰禍,百姓早已逃散,不敢回來。因而即使村莊安然,也是一片冷清敗落,稀聞雞鳴人聲。
“多謝大人救了俺娘!”
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跪倒在地,“砰砰”磕頭,身邊三個孩子也哭泣着跪下。
靈均阻攔不得,只好扶那男子起來,道:“這村外是荒山野嶺,已是日中了,快些找一處肯收留的人家休息吧,莫使老人病情加重了。”
男子忙不迭應着,抹了抹眼角,背起一旁喘息的老婦人,兩個五六歲的孩子牽着他衣角,另一個大些的孩子扛起包袱,四人向前行去。
靈均站在殘破院前,看看那依然緊閉的門,重重嘆了口氣。
他來秦並無阻礙,然而始終搜尋不到楚王安危消息,不能貿然行動,故而延遲慢行,將至雍城;何況戰難中生靈塗炭,他也無法漠然置之。
他走進的這個村子,難得見到一戶人家燃着炊煙,遠遠卻聽到門旁哭喊不斷。原來一中年男子領着母親與孩子到了這裡來求宿,那老婦人年邁又長途奔波,一時昏倒。這戶人家遠遠見到有人來先關了門,死活不應。幸得靈均相助,這才救那婦人緩過氣來。
看着幾人蹣跚而去,靈均心裡越發沉重。轉過身來,見那木門開了一道細縫,一雙混濁的眼睛窺視着自己的行動,看他轉身急忙又關上。
靈均移步欲離開,想了一想,又轉回來,輕輕敲那門。
“誰呀……幹、幹什麼?”過了許久,裡面傳來顫悠悠的問話。
靈均溫和答道:“請不要害怕,我是過路的醫人,只想討一口水喝。”
裡面未有應答,靈均以爲不會再有迴應,又嘆了口氣,正欲再言,那門忽而小心地打開了。一位鬚髮花白的老人露出半個身子,警惕地看着靈均,慢慢遞出一碗水來。
靈均欣喜接過木碗,喝了幾口水,還了碗,向老人道謝,繼而拿出一個草束的荷葉包,微笑道:“老人家,無以爲報,我這裡有一些防熱癘之藥,請你收下。”
老人一愣,不敢來接。
靈均解釋道:“這裡也曾遭戰火,又離前方戰場極近,將到暑熱天氣,只怕是要起疫癘,或許用得上。我這裡也只有這些了,這些藥極好辨認,老人家可以報與附近里正,派人去找。”說着解開來給他看。
那老人這纔有些放心了,不由歡喜,抖着手接過藥來。經歷過變遷離難的老人都知天災戰禍之後必有疫病肆虐,如今有人送來藥,怎會不好。
老人收了藥看靈均起步要走,不由咳了一聲,道:“……這位大人不嫌棄,進來歇歇吧。”靈均笑着搖搖頭。他本是想打聽些消息,這裡村民如此謹小慎微,想必也不敢說什麼,何必爲難他們。
那老人有些着急,慌忙走出來,道:“大人莫怪老漢見死不救啊,之前我在門裡就見大人面慈心善,不會是壞人。可是如今兵荒馬亂,來來往往逃難的人太多了,上面說是上造大人有令,不得無故收留可疑之人,不然全家……”
“老人家不必心急,我沒有錯怪之意,只是有事在身,須要快些趕路。”靈均忙道。
老人這才作罷,又不放心,道:“大人不怪老漢多嘴,敢問大人哪裡去?這再往北可去不得,還是繞過雍水,雖費些時日卻安穩得多。”
靈均聽了微微一怔,問道:“老人家此話何意?我正是要往雍地去。”
“哎呀,那可去不得!”老人一聽急了,左右看看,拉着靈均到院籬旁,低聲道,“大人遠來不知麼,那臨近雍水一帶有惡靈作祟,有人貪快渡過雍水後,離得那裡近了些,都活不過來了,怎能往那去!”
“惡靈?什麼惡靈?”靈均心裡一緊。
殘陽最後一道血色沒入天際,西北茫茫高崗在暮色裡肅然矗立,草木蒼蒼。
雍城郊外,蘄年宮的一個角落。
“吱呀”一聲,門關上了,所有窗子也緊閉,整個房間隔絕了外界餘光。
厚厚的深色牀幃垂地,裡面一絲聲息也無。一盞燭火微弱如餘息,豆光慘淡,顫抖幾下熄滅了,吐出最後幾口青煙。
一牆之隔的屋外,兩名宮人端着冷去的飯菜,走到院門前,得守衛搜查後放行。
兩人趨步而行,看看走得遠了,其中一人朝後瞧瞧,忍不住道:“這都幾個月了,這楚王時時昏沉,是不是快要死了?”
另一位宮僕年紀大些,低聲道:“不要多言,按着吩咐做就是。天已晚了,我們速向大王赴命去。”
一道飄忽的影子自他們頭上飛過,是一隻小巧的鷚鳥,輕身掠過院牆,山崗。夜色彌深,鳥兒飛入遠處的密林,落在等候已久的青衣男子衣袖上。
靈均撫了撫它眉際上棕白的羽,鳥兒啄啄他修長的手指,幾聲清悅的囀啼。
靈均嘆了嘆,伸開手臂,鳥兒展了展雙翅,輕快飛去。
清脆的鳴聲遠去了,靈均肅然立於昏暗的樹林中,一線慘淡的月隔了樹枝透下來,灰影斑駁,他的眼裡便也暗影錯雜,霜色凝冷。
腳步沉重地走到林邊,遠望仍可見秦嶺遙遙橫亙於天際,將天也遮了一半,阻斷去路一般。靈均心中異常難安。
這裡是雍城之郊。
靈均多番探查,咸陽各處都沒能尋到楚王下落,反而是那雍城附近有些古怪。雍是秦國舊都,雖不見繁華,然秦的寢陵與宗廟仍在此地,歷代國君也需在此完成繼位大典,可見其重要。
靈均便想到,大王熊槐被拘禁,如果秦王稷有心要瞞過靈巫,這裡卻比咸陽適宜。那位老人說,雍水南面方圓十里,夜裡甚不安寧,據傳是周德衰微,令妖獸潛伏聚在此地,活人靠近了就會被殺死吃掉。
靈均辭謝了老人,雖知不會有妖獸,仍派速風前去查探;自己乘着蓬嵐繞過雍水來到了舊都。
只要大王活着,他便能想辦法知道,然而和他擔心的一樣,這裡也沒有楚王槐的消息。
輕輕摩挲着手中指環,在黑暗裡,雪白的玉光溫潤寧靜,不見異樣,他能肯定,大王並沒有死。
但是,爲何沒有他的氣息?
速風靜靜等在一旁。想起她所告知的異況,靈均更是蹙緊眉,低低咳了一聲,喚道:“蓬嵐。”
一隻孰湖獸聞聲從林中走出,靈均輕道:“天明時,我們去雍水看看。”
蓬嵐打了個響鼻,似有不願,最後仍是拍了拍雙翼,低下頭去。
月色淺白,天地之極漸漸有了亮光,藍灰的天幕浮現兩個影子,前面的孰湖獸雙翼如雲,四蹄輕捷,速風展翅緊隨其後,長髯如帶飄揚。
靈均向下俯瞰,但見茫茫大地空曠一片,左邊極目處粼粼一段曲折的光帶隱隱閃爍,那是彎延伸長的紙坊河,在身後與雍水相連。下方簇簇半人一人高的樹木,如人影般佇立不動,任白霧四處纏繞遊蕩。什麼聲息也沒有,連耳畔的風聲也消失得乾乾淨淨。
隨着飛近,密林之中一處空地顯現出來,方圓一里,突兀平整,黑漆漆不知覆蓋着什麼,五個巨大的物體高高聳起,四周模糊,起起伏伏似煙瀰漫,看得不真切。
靈均臉色嚴峻,蓬嵐依令徐徐下降,悄無聲息落在了遠遠一片平地上。
二三月裡,蟄蟲甦醒,鳴聲不絕,而這裡什麼聲響也沒有,死寂一片,唯有一團團濃霧流動。靈均下來,他焦急欲看個究竟,理理衣襟便向前,長長的衣裾“簌簌”在草木上輕微拂過。
越走越深,已過日出之時,天卻始終未亮,而草木溼重,土地也變得異常柔軟,像浸透了水的紗團,靈均暗思不對,待要細看,密叢裡一陣冷風乍起,吹着那些森森白霧向他面上襲來,帶着冷腥的臭味。靈均以袖掩鼻退了幾步,一揮手,指環劃出一道玉環,冷氣猝然消散,而腳下一重,有什麼已纏住了小腿。
靈均知道不好,忙使靈力向下掃去,擺脫了束縛的同時,躍起浮在半空,蓬嵐迅疾地飛過來接住他,靈均坐定,才發覺衣襬與履上沾了污跡,腥不可擋。
蓬嵐帶着靈均向密林外飛去,那團白霧已洶洶跟來,張牙舞爪一般,漸漸擴散成包卷之勢。
這無形之物,驅散又復來,用靈力的話徒然耗神而已。
靈均忙取出懷中的壎,以靈息吹奏。自從在方城受了傷,他輕易不能使靈音,爲防萬一而帶上了壎。
這雅壎雖只一掌大小,然而承天地之氣凝成陶土製成,六孔七音,聲音渾厚深沉,初起幾聲,微如春融冰雪,轉眼便如山泉噴涌,霎時化成撲天潮水,滾滾滔滔,濃霧頃刻被一卷而空。然而後一陣冷霧再次襲來,靈均繼續吹奏,那音潮連綿洶涌,排山倒海,彷彿可洗淨天地,防住了邪氣兇猛侵襲,轉危爲安。
蓬嵐飛出密林禁地,眼前頓時一新。原來天已大亮,晨風徐徐,日暖氣清。
靈均卻不見一絲輕鬆,緊握着壎,眉頭蹙得越發緊,接着又是一陣輕咳。
速風默默飛下,他按照靈均指示,一直在此等候。
靈均面色轉爲平靜,掩下眼底焦慮,道:“速風,速去告訴女嬃大人秦王稷用了魂禁之術。”靈均本欲一力結束所有的事,然而這件事只怕已超出了自己能力的限度,須讓女嬃等人做好準備。
“是!”
旭日升起,大地一片光煦,而密林則煙霧重重,死氣陰沉。
靈均站在坡上高地,望着這一切,眼裡滿含冷峻悲憤。
這密林中藏匿的不是什麼妖獸邪靈,而是無數夭死者被困住的怨魂。
連年戰火紛飛,這裡多半是那些戰死的將士之魂。
客死他鄉者,魂易迷失方向返不得家園,四處遊蕩,卻被困在這裡,怨恨愁苦之氣不斷集結,使這裡變成可怕的死地,不僅是人,即便鳥獸,只要靠近禁地,也會被吸走生氣,冤魂益發增加,邪氣也隨之而益發強烈。
魂禁術,連張儀也不敢濫用,秦王稷喪心病狂到這等地步,連死者也不放過。他想做什麼,不言已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