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宮寢殿。
此時天色已暗,燭火通明,春殿笑語脂香瀰漫。
烏曜伸頭向下看去,一名宮女正在給子蘭倒酒,倒了酒退到子蘭身後,仍不時偷眼覷着子蘭側影。
烏曜本來覺得奇怪,要按着子蘭的性子,怎麼容許人這般放肆?後來看見楚王的架勢,方纔明白了。
那殿中央一羣舞女長袖宛轉,細腰婀娜,座前侍奉楚王的孌童美女有七八人,輪着勸子蘭酒。而楚王眯了眼細品着杯中酒,誰也不看,只盯着子蘭,一雙眼睛像黏在了子蘭身上。兩頰酡紅,醉態十足。
只怕醉意不在酒啊,烏曜撇了撇嘴,很看不下去。
身後珞珞也要伸頭,被他拍一下額頭,按回去。珞珞惱怒要還手,他只好做手勢告饒。
這大梁雖粗,上面躲了兩個人,還是要小心些。
本來是曹離帶着他從後院小門進的子蘭府中,他隨意問了幾句,那曹離話語雖謹慎,也知道靈曜大人可以信任,因而說到最近楚王頻繁召子蘭入宮,常常夜半才得回。烏曜想這麼等着也無事可做,就與珞珞偷偷潛入了宮。
他本是無聊,又早知道那楚王不安好心,現在看子蘭忍着性子周旋,心裡有氣,恨不得跳下去給那個楚王一點教訓。
烏曜重生,借的是鬱姝的靈血,因而一時靈力還沒恢復。而他的守護捷岸和沓舉就算還活着,沒有了靈巫血的契約,也不會聽從,所以此時烏曜力不從心,還真無法可施。
此時那楚王乾脆坐到子蘭的一旁,醉意熏熏與他說着什麼,有絲絃歌聲蓋着了,聽不真切。而子蘭垂眸,那眉梢一跳,不細察看不出來,烏曜卻知子蘭這耐性是到了盡頭。
烏曜倒不急了。
他想,這子蘭最恨的事全在楚王這裡要忍受,真的就甘心逢迎順從?他可不信,於是捂着珞珞的嘴,存心要看子蘭怎麼辦。
宮娥舞罷,與那樂人一道全下去了,侍僕也只留了兩個,其中一個撥弄燭臺與香爐,另一個收拾杯盞,慢慢也退了下去。
殿內一時空寂。
就聽見楚王道:“……子蘭,這楚國就是我兄弟二人,正該赤誠以待,只要你高興,寡人什麼也願意給你……”
子蘭俯身截住此語,道:“大王醉了,請大王早些歇息,臣弟告退。”
“子蘭休要走,寡人不知多少次夢見子蘭,今夜子蘭就留下吧……”楚王說着話,按捺不住,張開手臂撲過來。
不說烏曜,連被捂着嘴的珞珞也睜大了眼,不知道這生得魁梧強壯的楚王怎麼突然發了酒瘋似的,舉動奇怪。
眼看就到子蘭面前了,忽然腿一軟,直直栽下去。而子蘭似早已料到,敏捷地後退一步,喚了一聲“大王”。
那楚王發出模糊的一聲呻吟,沒有其他反應。
子蘭伸腿在楚王肩上一蹬,那楚王翻過身仰面躺着,雙眼緊閉,滿臉通紅,鬚髯沾了酒凌亂粘成幾條,身子倒在扭動。
這是怎麼了?
烏曜不解,珞珞掙開他的手,嗅了嗅,道:“那香氣……”
烏曜也伸頭向下嗅了一嗅,恍然大悟。子蘭暗地裡在薰香和燭油里加了幻迷之藥,這樑上高,那香氣沉,不留心還聞不出來。
再看下去,子蘭臉上掩不住深深的厭惡,眼裡寒光畢露,簡直要將楚王碎屍萬段一般,烏曜不由一嘆。子蘭這令尹當得着實不易,也許政事複雜還在其次,單爲了對付這楚王,要花多少心機。難怪師父堅持要他回來幫他,想想師父難以啓齒的樣子,也許就是知道這個楚王的劣跡,猜着子蘭會有麻煩。
“來人。”子蘭喚道。
退在殿外的兩個侍僕進來,都是生的脣紅齒白,行動伶俐的。二人極嫺熟地擡起大王,移到榻上。一人就去熄了薰爐中的香,一人換了燭,都到子蘭面前來聽吩咐。
子蘭道:“一會服侍大王后收拾好了起來等着。大王醒來問起時,就說一直守在殿外,後來只見令尹大人慌張離開了才進來,其他一概不知道。”
那兩人似乎愣了一愣,又忙低頭應下。
子蘭又道:“今日之後,你們不需再如此,只當無這樣事了。記住將用剩的藥香和添了藥的燭都毀去。以後好好服侍大王,若得寵信,是你們自己的造化。”
那兩人臉上有些歡喜,忙磕頭謝道:“謝令尹大人!”
恭敬送令尹大人出殿,兩人一起回到榻邊服侍。那楚王不住在榻上翻滾扭動着,嘴裡哼哼,一把抱住了替他寬衣的小僕。
子蘭走得飛快,烏曜也覺得噁心。
倒是珞珞好奇,不知道這楚王醉昏昏和那個宮僕打架誰厲害,伸頭還要再看,被烏曜強逼着出殿追子蘭去了。
子蘭並沒有直接出宮,反而避開巡衛轉到廢棄的宮地去了。那些鬱姝也曾見過的宮人草,夜裡閃爍着幽幽的光,像灰燼裡最後的火星。
烏曜和珞珞還沒走近,子蘭猛轉過身來,有些惱恨地看着兩個人。
烏曜知道子蘭必定是不想他們看見那些事的,偏偏已看見了,也不能裝傻,只好硬着頭皮上前,先將那受過劍傷的胸口揉揉,作勢咳了幾聲,看那子蘭忍怒不語,這才放心,笑嘻嘻問道:“怎麼不出宮回去?”
子蘭似乎不願說,停了一停,還是道:“那酒裡下了媚藥。”
烏曜明白了。看來楚王不笨,多次被子蘭逃過,這次他也使了手段,卻沒有想想論起下藥解毒,怎麼騙得過子蘭。然而子蘭又不能說破,還要裝作中了計,晚些時候再離宮。
雖然實際沒有吃什麼虧,讓人想起來也頗不自在,烏曜都這麼覺得,何況是子蘭?
廢墟上冷風幽寒,暗雲舒捲,枯細的草被風扭得起伏搖擺,碎屑飛揚。
珞珞要說話,烏曜扯了扯她,輕輕上前,正色道:“子蘭,不如不做這個令尹吧,師父也不要你這麼做的,不如辭官離開,和師父說清楚,鬱姝也還在等你啊。”
他一路來都城,沒了守護,坐船乘車,聽到的看到的,都對子蘭不利。
烏曜不是不爲楚國處境擔憂,可是匹夫之力,能改變什麼?師父努力了那麼多年,變革依舊不能被接受,那些王公勢力龐大,最後是師父被排擠出去。
如今子蘭是鐵腕改政,內憂外患,子蘭堅持得不容易。
朝野內外,暗地明裡,有人說他違背祖制,有人恨他專制絕情,還有人罵他是越權賊子,就連少數忠臣賢士,因爲他貶逐了一派老臣,又逢迎大王縱於聲色,對他更是罵聲連連。
子蘭畢竟不是國君,楚王對他無不聽從,卻是有自己的不良之心,就算現在被他瞞哄着,恐怕也不是長久之計。
這些子蘭何嘗不知?只是默然不作聲。
烏曜又道:“你做的事,不就和師父主張的變法圖強一樣嗎?也許方式有不同。其實阿母和蘆呈想辦法勸師父,不可爲之事不要強求,萬事自有定理。夏亡有商,商亡有周,如果楚國沒有好的國君,真亡了也是氣數已盡。我們巫師,要緊維護的是山川萬靈安寧,生息有序。”
“你錯了,我沒有先生那般憂國憂民,心懷蒼生,我只是……”子蘭忽然住了口,似乎想起了什麼,臉色又陰。
烏曜知道,如果已經有人在做先生想做的事,也許先生就不會再執着於回到朝中,自然不會面對殺身之禍了。
子蘭是這樣考慮的嗎?
那麼,其實他心裡並不真的恨師父吧?
烏曜情願這麼想。
“子蘭,烏曜不怪你,我也不怪你了,離那個討厭的楚王遠點,不如你和我們回去陪鬱姝姐姐吧!”珞珞看二人說話沉悶,而子蘭不再對烏曜氣勢洶洶,她也忍不住插嘴勸道。
子蘭在他們二人臉上掃了兩眼,陰鬱之色減淡了些,道:“我心裡有數。”
子蘭在盛怒之下沒有殺他,反而有意迷惑秦王,烏曜欣慰之餘又頗爲疑惑,此時忍不住問起來。
子蘭遲疑了片刻,道出原委。
在方城時,那姬垠是鐵了心要殺烏曜,後來子蘭知道他是務昌,不禁奇怪,務昌知道烏曜是女瑤之子,怎麼敢隨便動手?
而自己被白起重傷,子蘭回想當時情形,那一斧從左肩划向右胸,傷重卻不致立刻斃命。像白起武藝精湛,力氣甚大隻要他再下一份力,或是順手一橫,恐怕他命殞當場。爲何他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
這兩件事只有一樁也罷了,偏偏集在一起,叫他不得不生疑,再想起烏曜中毒時的異樣,務昌自那之後對自己比對烏曜更加關注,他心裡隱隱覺察了什麼。
烏曜聽得子蘭的話,不由想到,子蘭那時已起疑,卻沒有追究下去,實不像他的行事風格。想來他是是心底裡不能接受這樣的事。他不甘的,不是自己是不是公子,或是不是女瑤之子,而是,原來,先生於他而言,真的只是先生吧?
子蘭避開他的目光,轉向風來處。
那秦王稷揭出真相,他心裡陡然感到失落和一種不可言明的憤恨。他不擇手段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先生需要的,也許只是一個泯然衆人的木偶,偏他要逆意而行。
之後他再無顧忌,沒多久朝權盡握手中。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掌控一切,哪怕是吞併天下,只要他想,他相信自己能做到。然而一切忽然變了,他沒有什麼做不到,也沒有了要這麼做的理由,又如何能感到痛快?
烏曜見子蘭也沉默,想起兩人在樑上還聽到的消息,忙又問道:“現在秦王野心勃勃,甚至動用法術驚動靈界,那楚鄭夫人被擄走了,可是和他們有關?”
“就是務昌乾的。先回去吧,再慢慢細說。”子蘭點點頭,此事非同小可,他封鎖了消息,又特意向楚王請求,要親自追查此事。楚王橫知道關係重大,也不能強留子蘭在身邊,在這等時候卻還居心不正,藉口餞行召他入宮欲謀不軌。
三人說了話,子蘭回到正殿從宮門出去,烏曜還是和珞珞偷偷出宮。
剛到府中,巽一臉焦急跑上前,匆匆行禮道:“主公,沅湘來信,靈均大人……沉江自盡了!”
“胡說!”烏曜先喊起來,子蘭也是一驚,步子一頓。
“屬下已派人再去打探。只是那靈均大人沉江,是幾個漁民親眼目睹。”曹離上前細細道,“當時遠遠見大人在身上綁了大石,從高崖上墜入水中,漁人爭着去救,無奈那一處水流最是湍急,暗礁無數,漁人到了附近,再找不到大人蹤影。他們又喊人來打撈尋了整整一日,還是……”
“怎麼會?不可能……”烏曜看向子蘭,不信道,“既沒見到人,就不能胡亂斷定,就算真落水,師父那些守護怎會沒有動靜?”
子蘭也不相信,遲疑時,巽已掏出一卷素帛,道:“這是陪伴靈均大人的小尹找到的,說是大人放在几案上,趁夜走的。”
子蘭急忙拿過來抖開,烏曜也看去,那筆跡是先生的沒錯,是一首辭,兩人匆匆看一遍,看到末尾都變了臉色:
民生稟命,各有所錯兮。
定心廣志,餘何畏懼兮!
曾傷爰哀,永嘆喟兮。
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
知死不可讓,原勿愛兮。
明告君子,吾將以爲類兮。
“知道死已不可避免,我本來也沒有什麼吝惜……”烏曜喃喃讀出來,忽想到師父令他來找子蘭時那一番細細叮囑。說到將來若是子蘭仍不肯回頭,他一定不可以捨棄不管,又要他自己小心,他們要照顧好鬱姝,諸如此類。
他因爲總聽先生這麼細緻瑣碎的說話,也不以爲意,現在也還清楚記得,臨回來時,師父還替他解下額帶理好亂髮;他走出很遠回頭,還看見師父站在溪水旁望着他,雖一身素袍,披髮簡束,依然風姿翩然,從容優雅,臉上是那最熟悉的微笑,和平常沒有兩樣。幾片黃葉自樹上決然墜下,飄過他輕輕擡起的手,落在水面上,什麼聲音也沒有,轉眼隨水流去……
難道那一面,竟是永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