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暗,一隊人馬如遊靈,幽然穿過層錯的灌木,往灰白的路徑盡頭馳去,那裡就是湯湯陂水。
及膝高的亂草叢,森然如黑霧朦朦,一片死寂。隊伍迅速掠過去。未及走到河畔,草叢兩側躍起十來個黑影,看不清身貌,唯有強弩上的箭鏃劃過白光,一道道利光嗖嗖射向隊伍,中箭人馬紛紛倒地,中間保護的馬車衝出箭影,來到河畔,兩匹馬猝然嘶鳴,被強行停下。只見河邊幾具屍體,岸旁一艘被鑿沉的船,半截船身已沒在水下。
馬車立刻轉向,車中傳來念咒聲,彷彿注入了力量,兩匹馬奮然衝破十來人的圍攻,沿着河水向前駛去。
天色漸漸亮了,看得清馬車的樣子,帷幕緊閉,不時傳來低低的咒語,伴隨着壓抑不住的咳聲,那兩匹馬中了數箭,箭桿亦被血染紅了,噴出的血流沿路灑落,而馬蹄“塔塔”,如風馳電掣,越跑越快,不見任何疲態。
馬車駛入一道峽谷,剛剛進入,一道紅光劈開前路,緊接着兩坡亂石滾下來,瞬間疊高。奔馬依舊向前猛衝,聽得車內一聲急呵,馬突然止住腳步,轉眼卻四腿一軟,齊齊倒在地上,再也不動了。烏曜乘着白夜,自空中落下,見兩匹馬死前連呻吟都沒有,唯兩目翻白,口中涌出幾團白沫,再由那一身血來看,怕早已死了,卻被這張儀咒語驅動跑到這裡,連子蘭佈下的騎兵也追不上,暗暗驚異。
馬車搖搖晃晃,似要散架,車中傳出一陣激烈的咳嗽,頓了頓聲,卻笑道:“守護終究不同一般啊,還是沒有逃得出去。”
烏曜也笑道:“大人厲害,狡兔三窟,我們兵分幾路,纔算截住大人。請大人自己出來吧。”
“公子早就派人搜過,戒指我入宮之前已放他處,或許,我們可以談一談條件。”張儀掀開簾子,正襟危坐,車內陰暗,他臉色略有些蒼白。
烏曜撇撇嘴,嗤笑道:“縱橫士都是這樣,什麼事一開口就是分析辯論,列起條款來沒完沒了。可惜我只許自己話多,最煩別人話多,你把戒指交出來再說。”
“在下又來楚國,自知羊入虎口,怎會不作安排?”張儀輕輕一笑,道,“不過,畢竟戒指在巫師手中會更有威力,在下也是無奈之下,才另託他人。若你們欲成就大事,在下雖只雕蟲小技,也可傾力相助,如何?”
“休聽他巧舌如簧!”子蘭與闔亂從另一個方向趕到,冷冷道,“你已是強弩之末,就算逃出去,也不見得能在秦國安身,還敢談什麼條件?你拿這些話多番欺惑我父王與母后,還想騙得了我?”
張儀勾起嘴角,鬍鬚隨之一揚:“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何人能跳出這個‘利’字?在下不是第一次與你說到合作,可見心誠,爲何公子不肯相信呢?”
“閣下屢次三番愚弄楚國的本事,令子蘭望而卻步。”子蘭輕哼了一聲。
張儀道:“在下卻不曾欺騙過公子。我曾說公子出師必有難得收穫,此話可印證了?”
烏曜警惕起來,子蘭的事張儀似乎一直有所瞭解,他可以早告知子蘭真相,卻一直不說,難道真的想利用子蘭如今的地位與他合作?
子蘭淡淡答道:“模棱兩可的話,我不想再聽。你知當前境況,真欲合作,便把戒指先交來,我放你生路,你沒有條件與我商量!”
張儀嘆了嘆氣:“唉!靈均,你算得好啊……”屈指一彈,毅然再次唸咒。
子蘭看他不答,將手一擡,以靈光打破馬車,張儀飛身躍下,踉蹌幾步才站定,將手按住腹部,嘴角帶着血,繼續唸咒。
烏曜也揮出赤光繩索要鎖住張儀,被他挪身避開,再要動手,子蘭朝他身後射出靈光,道:“小心!”一個怪物爬至半坡,自空中向烏曜撲來,被子蘭一下擊落,掉下去四分五裂,是一隻野獸的殘骸,斷成幾塊,腐肉殘骨,臭不可聞。
兩人方發覺,峽谷四面不知道什麼東西窸窸窣窣包圍而來。許多黑影爬動,從谷下,山間,甚至地底鑽出,細看是或乾癟或腐爛的獸的屍骸。有的大張黑口,噴吐着屍霧。一時之間,谷中惡臭難當。
這是什麼法術?兩人掩鼻,被惡霧薰得頭昏眼眩。看那唸咒的張儀,盤腿而坐,似乎也好不到哪去,臉色越發蒼白,額頭流汗,腹部滲着血。那些獸禽,從四面八方向子蘭烏曜靠近。
“牧摯!”“捷岸!沓舉”兩人喚出守護,自己避飛到高處。
但見下方無聲激戰着。沓舉投石,捷岸衝撞,牧摯扇起旋風,張開利爪;而那些獸骸並沒有知覺,前仆後繼,被守護獸擊倒便碎裂,騰起灰霧,惡臭濃溢上漂。而張儀的身影被淹沒其中。
子蘭皺眉道:“這張儀狡猾,會不會趁機跑了?”兩人慾下去看看,剛飛低一點,一隻拍打着殘翼的猛禽從坡的側面襲來,兩人被薰得有些遲鈍,而那惡禽來勢又突然,不及反應,闔亂仰身擡爪一擊,惡禽被拍碎,碎塊四濺。
兩道靈光迅速裹住二人,碎塊在子蘭身前彈開,毒霧煙散。
子蘭以爲是烏曜,烏曜左右張望,驚喜道:“師父!”
竟是靈均駕着蓬嵐趕來了。晨雲卷舒,錦衣長袍在風中鼓盪,靈均臉色凝重,一縷黑髮散在額前,眼底隱含着震驚,將長袖向那下方濃霧一揮,怒道:“張儀,你對小輩竟使出這麼毒辣的手段!”
靈光鋪過,罩住整個山谷,曉風拂掠,靈音隨之而起,和緩舒揚,有如靜夜悠琴的安撫,催人慾眠。三隻守護獸飛出靈光,很快隱身消逝。花香彌滿,驅散了惡臭,餘音輕妙,迴環低歇。靈均這才收起靈力,來到二人身邊。
烏曜和子蘭再看那谷底,破碎烏黑的殘骸到處都是,而張儀不見蹤影,怪不得剛纔不做聲。
“師父,張儀跑了?”烏曜叫道。子蘭恨恨不已,欲追不得。
“我知道,不必擔心。”靈均示意他們一起飛出峽谷,“現在最要緊的是你們,我擔心你們中了屍毒。”到了谷外河畔落下,替他們診了脈,以靈力安撫,兩人不再覺得頭暈噁心,這才放心,露出一絲笑容道:“好在你們也很小心,然而久在那裡不離開,還是輕微有害,回去後需得熬些清毒藥草喝了。”
烏曜趕忙點頭,靈均轉而臉又一繃,嚴厲道:“你們竟然私自行動!我得知蘆呈回去,就想到你們可能莽撞,若他在,不會讓你們這麼冒險。烏曜,你可是師兄,做事三思而後行!出師之後,按理我不該再像小時候管你罰你,你可要自省!”
好久不見師父生氣了,還是這麼生氣,烏曜諾諾應着,低頭朝子蘭翻白眼,心想,又是我又是我,和鬱姝偷着出去捱罵的是我,跟子蘭出來捱罵的還是我,當師兄有什麼好處!他斜眼看子蘭,卻發現他也在瞪自己,一臉不甘之色。
趁靈均吩咐守護去掩埋谷中屍骸,以防毒氣傷人的機會,他踢一腳子蘭,道:“你還瞪我,我就知道你那個怪脾氣,覺得師父罵我是對我親熱,故意冷落你是吧,你有病!”
白衣上一個髒腳印,子蘭幾乎氣昏,握拳欲還擊,先生走了回來,對他道:“子蘭,你夜出王宮,若被發現可是大錯,如今大王厚愛你,以後萬不可如此沒有考慮。一會回去喝了藥再同我入宮,就說你來接我而提前出城。”
子蘭縮回手,沉默了一會,道:“是,先生。”烏曜得意扮個鬼臉,暗想師父還是疼自己的,來的正是時候。
路上靈均說到張儀的法術,他濫化陰陽,借死回生,都是違神逆道之術。是張儀秉承鬼谷子傳下的法術自己試煉的。那些被操縱的腐屍含有惡毒,沾身人即亡,張儀居然會對他們兩個十五六歲的晚輩用這樣惡毒的法術。他自身已難保,這麼做又是爲了誰?
“行這樣的詭術必會折壽,那這張儀也是不要命了。”烏曜感慨。
靈均道:“我在路上得到一則消息,秦王已薨,太子蕩即位。”
子蘭與烏曜皆是一驚。
“想必消息很快到都城,我們回宮奏請大王即刻下令追捕張儀,新王與衆臣向來不容他,他在秦國進退不得,只能離開;其他地方也難容身,那魏國是他本國,又兼任宰相,他多半隻能去那裡,我們再做計較。”
烏曜衝子蘭一笑。師父話不說完,意思卻明瞭,魏國內鬨不定,人心惶惶,張儀也做不了大事,暫不足爲慮。不費一兵一卒束人手腳,師父算計得好,薑還是老的辣啊。
靈均回來之後,大王經他提醒方如大夢初醒,急令追捕張儀。緊接着便是商議楚秦聯姻大事,靈均與昭陽建議先賀新王再觀秦意,大王採納。最後就是佈置子蘭封邑之禮。
“鬱姝,你要離開都城?”
靈均放下羹匙,驚訝地看着站在案前的鬱姝。赴齊回來,鬱姝似乎消瘦了,下巴秀尖,長睫微垂,雙眸婉約靈動,輕抿着嘴,那神情楚楚堪憐。靈均心裡一嘆,這個他看做女兒一樣乖巧溫順的女娃兒,不知不覺在人間已長大。
回楚後日日忙碌,隱覺她鬱鬱不樂也無暇多問,今日特意向朝廷告了休沐,明日在家。不料趁鬱姝侍他用飯之際,才問了幾句,鬱姝就吞吞吐吐說出了這個意思。
看她被自己問得雙眼一紅,就要落下淚來。靈均再嘆一口氣,問道:“你可是爲了子蘭?楚秦聯姻的事已緩,這怪不得子蘭,是我沒有爲你們做好打算……”他請大王延議聯姻一事,又何嘗沒有爲了她與子蘭的私心。
鬱姝聽先生此語,心裡一酸,先生知她心事,竟不怪她。然而說不出什麼,只好拼命搖頭。靈均起身到她面前,替她拭去眼淚,道:“那麼你爲了什麼,一定要離開?”
鬱姝低了頭,手握着食盤,半晌問道:“先生,爲何,爲何不能告訴子蘭他身世?若是那樣,子蘭也不會執意從政……”她自知這話說得不近人情,子蘭知道真相,定然傷心,十多年來認定的父王母后不是親生父母,任誰也接受不了。然而她也很清楚,論起感情來,子蘭似乎更在意先生,先生對子蘭更不必說。她有時甚至會想,若子蘭是先生的孩子該多好。先生費力隱瞞,又不許子蘭參與政事,寧可子蘭誤會他,卻又是爲何?
靈均撫一撫她的頭,沉默良久,道:“爲了,讓子蘭留在大王身邊。”
鬱姝驚詫地擡頭。
“我希望子蘭能盡心幫助大王。”靈均徐徐起身,踱至窗前。“鬱姝,大王亦是靈巫,然而十多年前靈力突然消失了,那時,子蘭降生。”
靈均也是後來才知道楚王對女瑤之子如此憎恨的原因,他認爲此子不祥,而隨後鄭袖請求靈均以女瑤之子假充自己所生,楚王對這個孩子也不喜,尤其是發現子蘭有腿疾。
在多番嘗試失敗後,楚王心生疑忌,靈力喪失也許意味着王位不正,他漸漸疏遠靈均,打壓王室貴裔,防止更多人知道自己靈力消失的秘密。而子蘭有靈力,至少能讓楚王相信,自己一脈靈力沒有斷竭。
秦詛楚血祭之後,楚內民心惶惶,對大王天授靈力竟不能阻止秦的詛咒而憤慨。靈均此時趕回來,社祭神降,子蘭捨身救楚王,正與靈均之前爲大王占卜的結果,子蘭順利出師是瑞兆相應。
這令楚王對子蘭另眼相看,此次大肆爲子蘭封邑可見其心。他期望如子蘭腿疾能愈一樣,隨之而來便是自己的靈力恢復。
“我未對大王說出子蘭腿疾真相,亦不能確定大王靈力能夠恢復,但是,一國之君,重要的是德行,不是靈力。子蘭留在大王身邊,能讓大王多一點信心,而我更希望的,是子蘭能盡其所能,爲王效力。”靈均說完,又嘆一嘆,“鬱姝,你會不會怪我自私?”
鬱姝明白了先生的苦心,搖搖頭,輕聲道:“先生爲了楚國,何來自私?”
靈均再欲說話,又停了一停,走到門口,道:“烏曜,你站在外面做什麼?”
一陣寂靜,接着門被打開,烏曜捧一捆竹簡,可憐兮兮道:“師父,我罰抄完了,特來給你檢查。”
靈均不接那竹簡,只道:“進來。這段時間你爲了這個秘密也受罪不少,功過可抵。方纔的話你也記住了。”
“是。”烏曜揉着手,笑嘻嘻應着。轉眼又看鬱姝,稍一皺眉:“鬱姝,你和師父說些什麼?”
鬱姝本在一旁思忖着,久久不語。先生的一番話令她心思更堅定,聽烏曜一問,便跪下道:“先生,我想按自己的想法做一些能做的事。”
靈均看她堅決,想她心裡有苦,也不勉強多問,扶起她,摸着她的頭,愧疚道:“鬱姝,我爲了私心把你從崑崙帶到人間來,讓你吃了那麼多苦,如今更委屈你……是我對不起你。你若真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也好。我會好生安排,你若想回來,隨時回來。”
“鬱姝,你真要走?”烏曜一驚,失聲道。
鬱姝聽先生這番話,又看看怔住的烏曜,眼淚便如泉涌,哽咽着抱住先生,道:“鬱姝不孝,不能留在先生身邊服侍……”
靈均也幾欲落淚,他沒料到,自己猶疑造成的牽牽絆絆許多事,最先要犧牲的,是鬱姝的真情。他輕輕抱着這柔弱的孩子,悲哀地揮揮手,要震驚的烏曜不得多言。
窗外一輪殘月,照得四下冷靜,竹林颯颯,屋內鬱姝的哭泣便也淹沒在這風葉聲裡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好像忘了說,休沐就是休假,古代官員休假趕緊洗澡洗頭,因而稱休沐。到漢代就有了固定的休沐日,就是咱們週末的意思啦。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原話出自《史記》,不過“天下熙熙”之句,姜子牙的《六韜》裡有,沒看過。估計的話,古代這些話也是互相引用引申。比較通俗的,還有“人爲財死鳥爲食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