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升起來了,山中陰冷幽暗。
枝條蔓藤蜿伸錯密,纏絆着人身手腳;怪影重重,似乎有許多聲響包圍過來,鬱姝顧不得細細辨識,只能高一腳低一腳掙扎向前。
她本來是想回頭找烏曜,誰知慌不擇路,最後自己也不知到了哪裡。
前方亂藤漸少,怪石兀然,疏落的樹影之外,絲絲縷縷的銀光漫染至陰暗潮溼的林子裡,眼前越來越亮,越來越開闊,終於走出來了!鬱姝心上一喜,拼了最後的力氣奔出去。
鬆開一根枝椏,忽的腳下一空,整個身子往下墜去,鬱姝下意識去抓身旁的樹,手上一滑沒抓住,人已經滑下山坡,幸而草木根莖密集,她緊緊攥住草莖,顧不得手勒得疼,穩住身子,定神看看周圍,身下遠處,樹冠枝葉在霧中浮現,看不見谷底。她打了個冷戰,看來只有爬回去了。
到處溼膩粘滑,也不知多久,她小心地抓住斜出的樹幹,攀上山崖,倚着一塊岩石,只覺腿軟,背後汗溼了幾重,一片冰涼。
“磁磁”“咕咕”幾個黑影跳到了面前,眼中磷光幽幽。藉着身後的光亮,鬱姝看清是孟溪,硬豪如火,蛇尾搖擺;還有雍赫,猿一般站立起來,尖喙血嘴,咂咂有聲。
她移移步子,發現自己空着手,尹苴的外衣掉下山崖方纔忘了帶上來。
應該沒事吧?
鬱姝退兩步,它們逼近兩步。
“普擦普擦”,鬱姝轉頭看上方,一條肥遺從崖下蜿蜒上來,長軀盤在樹上,張開血口,利牙黏涎,四隻灰絨絨的肉翼前後張收,躍躍欲撲。
鬱姝退無可退,逃也來不及,她試着集中心力,而體內什麼動靜也沒有,自己毫無能力扭轉局面。自己真的沒有辦法了。然而絕望之際,心中卻涌起無限不甘。
我會被吃掉嗎?
我還能回得來嗎?
想起先生的同時,一雙黑如幽夜的眼睛浮現眼前,她心頭的懊悔霎時如洪河氾濫,不能自抑。當初偷偷離開都城,不肯見他一面,是從來也不認爲真的就再也不能相見了啊……就這樣,再也見不到他了嗎,幾萬年幾百萬年黑暗之後,睜開眼看到的那個人?
不,不能,鬱姝踉蹌轉身,做最後一搏——如果我能被找到的話,她想。
跨幾步縱身跳下懸崖,草木飛馳掠過耳旁。
“撲撲撲”,身側緊跟着響起肥遺的嘶叫,那妖獸窮追不捨。
完了!鬱姝滿心黑暗。
一陣冷風襲來,急速下墜的身子突然一頓。緊接着她聞到一股熟悉的氣息,才感到一雙手托住了自己的腰。她不可置信地睜開眼,擡起頭,額正抵着那個人略過秀氣的下巴。
是他!
他的目光直視前方,威嚴冰冷,喝道:“退下!”
肥遺扇動着薄膜般的肉翼,碩長的身體在空中兜轉,不肯遊走又不敢靠前。最終攝於他目光的威勢,還是扭動長身飛走了。
鬱姝傻傻看着他,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你竟然……”這次他開口是對着自己,聲音裡滿是怒意。鬱姝被他的聲音喚醒,一接觸他慍怒的目光,忍不住雙手抱住了他的脖子:“蘭!”
子蘭的話被截住,竟沒有再吭聲。只是雙手護着她,一動不動。
“嗚吼”,聽到身下有不耐的低吼,鬱姝這才意識到兩人坐着窮奇停在空中。那窮奇虎身壯猛,身上花紋鮮亮,兩隻羽翼伸展開來有三四丈,坐在上面甚是平穩。
他何時出師收服守護獸了?
想到這裡,鬱姝猛然記起大事,急忙道:“先生……先生出事了!”
子蘭聽她提到“先生”眼神一冷,又聽到“出事”,臉色一變,道:“怎麼了?”
“不知道!守護說先生昏迷不醒,烏曜的靈力掩蓋不了……啊,快!先去救烏曜,他被妖獸包圍住了!”
鬱姝語無倫次,也顧不上考慮別的,一心要子蘭快去救人。
子蘭看她一眼,頓了頓,沉聲道:“闔亂!”
“是!”
窮奇應了一聲,一拍雙翼,便掠上山頂,循着搜到的氣息快速飛去。
未即一會,就見前方山中紅光萬丈,映着天空,宛若淡淡雲霞。再進前一些,他們聽到了歌聲。
鬱姝喜道:“是烏曜,他沒事,他在施法!”心裡一塊大石落下,高興地擡頭,看見子蘭一臉冷漠,心裡一醒,想起自己的身份,又想起許多的事,默默縮回攀着他手臂的手。子蘭的手臂一僵,她聽他寒聲命令道:“闔亂,下去!”
闔亂停在了最近處的山崖,斜對着那山頭上昂首而立的人。
那人正是烏曜。意氣英發,額上勒一條皮繩,一頭黑髮飛揚,瓔脰微微浮於胸前,五彩光華罩着他的臉,濃眉英挺,星眸爍光。
靈音響亮而舒悅,如暖陽和煦,溪水歡流。
天空褪去了陰戾之氣,沉澱出湛藍,天邊夕陽流霞,寧靜安謐。
鬱姝心裡歡喜,忍不住又看向子蘭,發現他看得比自己還專注,英眉微蹙。
子蘭盯着烏曜,這是他第一次見到他,儘管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他的存在。這個人短衣草鞋,亂髮蓬飛,隨性放曠地站着,可是整個人神采奕奕,有一種掩不住的豁朗大氣,由不得他不承認。
他不自主攥緊了拳頭。
“你……見過他額上的封印麼?”
鬱姝搖搖頭,小心地看着子蘭,遲疑了一下,說:“也許你猜錯了,先生從來沒有說過是他。”
“先生昏迷,而他引來了妖獸。”
“靈力強大就會,如果不會控制的話,先生說過,還說會帶他回都城,這樣也許可以遠離惡靈……”
“先生當然會這樣說,可是哪個靈巫像他這樣吸引惡靈?”子蘭聽到帶他回去,語氣尖銳起來。
“我,我試着問過,烏曜說那個孩子早被先生帶入崑崙地界交給神靈了……而且,烏曜的母親是女嬃大人。”
“他是罪神之子,先生會把他交給神嗎!女嬃大人的孩子那時已經死了,怎麼又突然復生?”
鬱姝想起兩人多次的爭吵皆由此開始,不再接話,子蘭也沉默。
唱完最後一句,光芒回聚,瓔脰落下,烏曜收音,呼一口氣,竟一屁股坐到地上。
“累死我了!怎麼樣?”
“妖獸已經退去了,暫時無事。”繼戢在巖下答道,“那麼,我們退下了。”
“哎?”
不等烏曜再說,兩隻守護離開了。烏曜連痛罵的力氣都沒有,心想先休息一會吧——可惡,我一定要有自己的守護!
“烏曜!”
他擡頭,鬱姝飛快地跑過來。烏曜咧嘴笑笑,眉色飛舞起來:“看到我的本事沒有?你們怎麼樣了?哎?”
他發現站在鬱姝身後的不是尹苴,是一個陌生的少年,一頭長髮整齊束着,紫錦深衣,腰配寶劍,眉若清山,秀眼深長,眼睫斜飛,玉姿卓立——倒是個美少年,可惜臉色陰沉,眼神不善。
“他誰啊?”烏曜問道,暗裡猜到了幾分。
“他就是子蘭……公子,先生的第二弟子,你的師弟。”鬱姝不知如何介紹纔好,烏曜懶洋洋應一聲“哦”,心想,他怎麼來了?
慢慢站起來,只看着鬱姝問道:“尹苴呢?”
子蘭皺皺眉,也不看他。
這二人初次見面就敵意非常,鬱姝暫時顧不上細究,將之前的事大略說一遍,道:“也許葦那已送他回去了,妖獸散盡,我們快回去找先生吧!”
“怎麼回去啊,繼戢疊塗太可惡了!”不提還好,一提烏曜氣不打一處來。
鬱姝看看子蘭。
子蘭橫她一眼,喚道:“闔亂!”
“是,大人!”闔亂躍出來。
烏曜瞪大了眼:“窮奇?你,你怎麼會有守護?”
子蘭懶得理他,將鬱姝抱上去,自己坐在她身後,又不耐煩道:“你上不上來?”
烏曜心頭鬥爭幾下,還是坐到他身後,抓住他的腰帶,子蘭扭身甩開,道:“別碰我。”
“那我抓哪啊?”
男人長這麼細的腰,越看他越不順眼!
鬱姝忙道:“不然我坐中間?”
子蘭臉一沉,冷笑一聲,道:“掉不下去!”說罷闔亂飛起,果然穩當。
守護獸非同一般,三人很快回到了村子,闔亂還未停穩,子蘭烏曜便一起躍了下來。烏曜當先衝向後院,只見杯盤傾倒,空無一人,心裡一緊。
子蘭跑在後面,聽到屋內響動,轉身衝進西屋,果然看見燁羅坐在牀沿,牀上昏迷不醒的正是先生。
“大膽!什麼人?”燁羅站起身來,呵斥道。
子蘭幾步過去,看先生氣息和緩,這才轉身道:“子蘭失禮了,先生他……”
他這才發覺燁羅身份非同尋常,不禁大驚。
烏曜趕過來,忙向燁羅賠禮道:“驚擾燁羅大人,只是我師父……”
“你先生沒事。看來你們小小年紀倒頗有能耐,妖獸竟被制住了。如此這周圍無事,我也好回去了。”燁羅扶起靈均,欲抱他出門。
“恭送大人,大人放心,我們自會照顧好師父。”烏曜攔住她,臉上越發恭敬。
“我要帶他走,他昏迷不醒,你們幫不上忙。”
“請大人明示,我師父爲何會昏迷不醒?”烏曜說着,從身後拿出一隻酒壺。
鬱姝正好趕進來,聽見烏曜的話,看見酒壺,失聲道:“那是,那是燁羅大人命我備好的金翎玉露酒!”
“其實是忘憂金涎,我將它融在碧玉膏裡裹住了氣味。即便我告訴你製法,你也沒有能力找到解藥。”燁羅不慌不忙,莞爾一笑,“烏曜,你看似散漫倒也有幾分精明,將來會是個好巫師,今日我便不和你計較。”
“若只是忘憂涎,先生怎麼會一直昏迷不醒?”子蘭冷冷問道。
烏曜猶豫了一下,推測着,慢道:“我早上給了師父幾個林檎果……”
燁羅一點頭,道:“這就是了,林檎熱性,促發了藥力,催弱百脈。我也奇怪怎麼靈均一直不醒,想回去之後再做打算,如此我就放心了。”
烏曜道:“燁羅大人費心,還是讓我們照顧師父吧!”
鬱姝也道:“師父一心想回都城,請燁羅大人成全他吧!”
燁羅臉色微變,喚一聲:“汩華!”
一頭赤豹破門而入,體型巨大,將鬱姝烏曜帶倒在地,子蘭身形一閃,看那赤豹載上燁羅靈均竄出門,忙喚出闔亂追了上去。
燁羅看子蘭追上來,停在空中,冷笑道:“你竟敢未出師就收服守護?”
“過錯自然比山神隨意降臨人界,擄走巫師要輕微得多!”
“上古以來本就是民神雜糅,合一相親,你們偏要學那中原周禮,近人宗尊禮事,對我們卻敬而遠之!”
“正應該敬而遠之,這樣你就擄不走先生了!”
燁羅大怒:“子蘭!你敢對神靈不敬!是你逼走靈均,流放在此三年,現在我帶他走豈不正和你意,還要惺惺作態!”
玉指一彈,一陣狂風捲起,樹搖葉飛,裹住子蘭,將他卷離窮奇,重重摔在地上。
子蘭睜不開眼,摔得又痛。耳邊聽到燁羅的笑聲漸漸遠了,這才能起身,又聞到一股香氣,叫人身熱心虛,只好扶住闔亂勉強站穩。
烏曜和鬱姝循着聲音趕了過來。
“你沒事吧?先生被她帶走了!”鬱姝擔心他,又擔心先生。
子蘭低頭未說話。
烏曜安慰鬱姝:“不要緊,師父倒不會有什麼危險,只是我們要找到她很費事。先回去再慢慢想辦法吧。”
烏曜並不熱心回郢都,所以也不着慌。轉頭看子蘭還是一語不發,面色潮紅,走過去從他衣袖上拈下一朵花來。
“啊喲,這是姑媱花啊!”那花澄黃六瓣,轉動間流瀉金澤,濃香飄溢,烏曜忙捏住鼻子,一把丟開。鬱姝好奇,想過去看一眼,烏曜拉住她說:“別過去,那是媚草!”
“媚草?”鬱姝奇道。
子蘭在一旁動了一下。
烏曜看看他,對鬱姝道:“估計是燁羅大人掉的,她是想用它來迷惑師父啊,凡是受這花香蠱惑的人,必定意亂情迷,不能自持!”
子蘭迅速轉身離開。鬱姝明白過來,臉一紅。
子蘭一人亂走,左轉右轉都是樹林,剛纔被風捲落下來也不知是什麼地方,現在想回到屋子一時又找不到方向,看右側一條小道,便奔了過去。
鬱姝正怕他不知道路,追了上來,跟在後面,一看他往那邊去,情急忙抱住他叫道:“不要去那邊,那裡是村子人最多的地方!”說完自己覺得不對,忙鬆了手。
子蘭站住了。
鬱姝不知如何是好,退後兩步。子蘭轉過身,看她又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臉上一陣惱怒之色,兩步過來,一下擡手捧住了她的臉。
鬱姝慌地“呀”了一聲,欲躲又躲不開,低下頭不敢看他,覺着火熱的氣息縈繞在臉上,心裡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臉被子蘭強行擡了起來,正對上他那雙秀氣的眼睛。
那眼神幽深摯烈,像冰冷到極點,冰得人全身發麻,動彈不能;又像火,熾熱發燙,灼得人要溶化消散。冰火一冷一熱的煎熬,鬱姝覺得自己呼吸不過來了。
一隻溫暖的手攬住鬱姝的肩,叫她後退不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越來越近,鬱姝不知所措,她小聲喚道:“子蘭……”滾燙的呼吸撲上她的脣,她哆嗦了一下,猛地把頭埋進子蘭懷裡。
咚咚,咚咚,她聽見更強烈的心跳聲,是他的。是他,在跳下山崖的一剎那,心心念唸的人,就在眼前。瞬間,她放鬆下來,任由熟悉的氣息包圍着自己。
那時,是神靈聽到她心裡的哀求了嗎?那一種再也見不到面的痛苦,值得此時用忘卻一切束縛和阻礙來補償。
作者有話要說: 女嬃(音同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