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泉潺潺,鳥鳴幽幽,他們俯身已看到盤桓的山道直深入谷底,一道白練似的瀑布從山頂飄然流瀉,蓊蓊鬱鬱的枝葉擋住了視線。進入茂林,闔亂忽然停在空中,沉聲道:“大人,前面有禁界。”
“禁界?我們過不去麼?”烏曜乘着白夜也在子蘭身旁停下,問道。白夜聽到烏曜問話,答道:“大人應該可以步行進入,這道禁界並未阻止靈巫出入。”這麼說,這禁界是燁羅專爲他們的到來準備的。
闔亂與白夜在一道山澗邊落下,兩人徒步前行。
烏曜閒話多,見了闔亂,想起陸吾指責子蘭私自收服守護帶累師父受責的事,一邊用覓得的枯樹枝開路一邊道:“你是在哪收的闔亂?你說是去……前年對吧?你還只有十二歲呢,莫非欲偷偷上崑崙?”子蘭撥開亂枝,抿抿嘴,搖搖頭含糊道:“就是崇南山附近。”
“崇南山?那不就是與辛村後山相連的山麼?你怎麼會到……啊!”烏曜一下猜到,“你是不放心鬱姝對吧?你爲何不攔着她?我說你怎麼這麼狠心,讓她一個人穿過危險山地來找師父。爲何你一直不說?”
“有什麼好說的!”子蘭打斷他的聒噪,蹙着眉,“她跟着先生比較好,不然……”想了想沒說下去,卻換個話題道:“沒想到崇南山竟會有窮奇獸,當時我也無法,鬱姝被嚇昏了過去,若不收服他恐怕就被吃掉了。”烏曜點點頭,知道那種情形的危急:“不過,是師父的守護蓬嵐帶鬱姝回來的,你沒見到嗎?”
子蘭一頓,默默搖頭。
他收服了闔亂,靈力耗盡,人又累腿又痛昏過去,醒來臥在岩石曬得溫暖的溪流旁,他一直以爲是闔亂揹他來的,不曾多問。現在想想,也許,是先生來過了。他有意瞞着先生做些叛逆的事,有意觸他生氣。而先生,無論如何不喜他的想法行動,竟順他的心意,他要瞞着,先生就裝作不知道;他會受責,先生就爲他承擔。
先生他爲何要這麼做?因爲心裡愧疚嗎?他只要肯說出來,自己再怨恨,再不理解,也不會像現在意外知道真相的憤怒,心裡亂糟糟憋得難受。
“啪!”子蘭狠狠扯斷一根樹枝。烏曜轉頭看他神色一眼,沒有說話。
這麼又轉了一道彎,面前一汪湖水藍綠輝映,藍的天,綠的樹影,乍一看去,分不出實景與倒影的區別。湖中一個小島,島上白茅屋頂,翠竹圍牆。水邊有兩個身影,似在閒談,慢慢走回院中去了。
烏曜子蘭隔湖遠遠望去,其中臨湖玉立的修長背影實在熟悉,心裡十分激動,齊齊朝前跨了一步。接着子蘭略一遲疑,對四處張望找渡湖船隻的烏曜說道:“你去,接先生回來吧。”“怎麼了?”烏曜問道,看子蘭垂眼不語,他想了一想,坐下來,“要不我們歇會好了,要過去須得找船。”子蘭沒有坐下,倚樹而立。
子蘭沉默,烏曜也不開口,抓了石子丟入水裡。“撲通!”一朵一朵水花躍出,劃開層層漣漪,碧波漾開,消失又起。子蘭看得久了,忽聽到自己的聲音問烏曜:“你知道真相後怎麼想的?”“什麼?”烏曜一怔,轉過頭。子蘭自己也怔住,見烏曜目光並不閃避,低頭補充道:“……你在那洞中看到的……那夜光芝告訴你真相了對嗎?”烏曜這次真的驚訝了:“原來你早就知道?”
“……是。”子蘭踢踢腳下,撿起一顆石子,“我很久以前就聽說了。不過,我想,也許你不知道也好。”一直最重視的親人家人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誰願意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子蘭把玩着圓滑的白石子,抹拭去石上的泥點,他思量着如何說下去,“我以前是想,你的能力不可小視,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和先生一樣……會反對我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你想做什麼?”烏曜問,似曾相識的問題,他記起有一次也這麼問過,問的是鬱姝和尹苴。
子蘭知道他要問,用力將石子擲向湖中,回答得乾脆:“我想掌權楚國。”
石子激起一大朵水花,這一次換他直視着烏曜了。
“那麼……”那麼師父當然會反對,而且神可能也會反對,烏曜想。他不是沒有察覺子蘭隱含的野心,但他現在比任何時候更清楚子蘭做這件事的難度。
烏曜看向小島,隔了垂在湖面的綠蔭和湖水,那小院給人安和恬逸的感覺,他能大致想像師父失憶後平靜的生活,那是師父一直期願而不能的。“其實,如果師父現在心境平和,不像以前整日憂心忡忡,忘了一切也沒什麼不好。”烏曜喃喃道。
“你還是這麼認爲嗎?萬一有一天他記起來了呢?被隱瞞被欺騙真的可以不在意?就像你曾經說的,只要事出有因,即使欺騙你也肯原諒,你現在,還這麼覺得?”子蘭微側着臉,也注視着先生的身影,眼神深沉,低聲追問。
“是,我就是這麼想,和武羅大人喝酒那晚我就想通了,我希望你也能想通。”“想通?”子蘭一時意外,他轉臉看烏曜。烏曜張開腿箕坐在地上,手肘支着膝蓋,右手閒閒拋着石子,望着他的眼神清亮,嘴角帶着釋然的笑。
“我需要想通什麼?”
烏曜嘆口氣,緩緩起身,認真說道:“子蘭,如果你真想實現你的夢想,我……至少不會站在你的對立面。不過,即使師父反對你,你也該明白他的立場和責任。如果有一天面臨最後的矛盾,你不會真的和師父敵對吧?”
子蘭和他對視,也許這是爭取有力力量的關鍵,他想,所以他不必猶豫。子蘭點點頭。
“還有,關於尹苴……無論他是什麼人,都不要再提了。”
子蘭明白他的意思,對於他提起的與尹苴有關的話題,烏曜多次含糊敷衍,烏曜看似隨性散漫不思正務,其實很清楚知道這件事牽連到先生的利害關係。如果尹苴真的與血祭有關,先生知道了,必會自責。他默默同意。
烏曜終於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那麼,我們一起去接先生!”不容子蘭再找藉口,他先向湖的東側走去,他早看到與之對應的島邊停有一隻蘆葦筏,需用靈力牽引過來就是了,或者,直接喊一聲。
子蘭在他身後追問了一句:“你……見到女嬃大人也能心無芥蒂?你會告訴她你都知道一切了嗎?”
“我既然想通了又怎麼會介意?我怎麼樣也不會怪阿母和師父。”烏曜覺得這無需再計較。
子蘭真佩服他的豁達灑脫:“那就好。那麼,你不恨那些害死你親生母親的人嗎?不恨我父王下令追捕而逼死女瑤大人?”他說完這句話,明顯看到烏曜的背影僵硬,人半天沒動沒說話。
“即使你怨恨我父王,我也能理解。所以,如果,你要找那些巴巫報仇,我會盡力幫你,算是償還。”子蘭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什麼,他從烏曜身後繞過去,徑直向蘆筏處行去,沒有回頭看烏曜。他理解烏曜會有的怨恨,他需要烏曜的能力,所以,他願意幫他,作爲交換。
烏曜怔怔看着子蘭,終於搞清楚兩人方纔對話中的陰差陽錯。他還奇怪子蘭竟如此平靜便接受了自己的身世現實,也不明白既然如此而神帝爲何還要借芝鏡告訴他所有的事。
顯然,子蘭誤會了他在洞中的反映,弄錯了芝鏡揭示的內容。
烏曜萬分感慨,不由苦笑,暗想,怪不得子蘭之前多次向我問詢女瑤之子的事,原來他是試探——他一直認爲我是女瑤的孩子啊。
那麼,正好。
子蘭停下腳步,烏曜也看到了,那葉蘆筏自行漂了過來,悠悠停在子蘭烏曜站立的湖畔。一隻當扈鳥現身,尾羽彈動,紅喙兩旁雪髯飄飄,她微微一俯首,道:“是烏曜與子蘭兩位大人嗎?我是速風,靈均大人已等候多時了,請跟我來。”兩人有些驚訝,烏曜道:“師父已經恢復記憶了嗎?什麼時候?”速風答道:“是的。請兩位大人自向靈均大人問詢。”
烏曜子蘭上了蘆葦筏子,筏子微微一沉,繼而悠緩地在水上浮蕩,速風羽翼一扇,那蘆筏便輕快地朝小島駛去。
對岸竹林邊正立着一個人,望着他們來的方向,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眉間似喜非喜,眼中含笑添憂,白衣素雅,長身安嫺,那般風姿,不是他們的先生又是誰?這兩三個月不見比起小時候一年不見還想念。烏曜壓抑不住激動,攏手大呼:“師父!”靈均隔水聽見展顏一笑,舉手揮一揮。
筏子甫一靠邊,烏曜人已撲到岸上,靈均微笑着張開雙手,烏曜撲入靈均懷中,像那小時候靈均每次從郢都來看他時一樣。靈均險被他撲倒在地,後退緩兩步才站穩了,笑道:“烏曜,如今我可抱不動你了,這麼久不見,你可長高不少啊。”
烏曜這纔想起是過了一年,他趕緊鬆了手,左右瞧瞧師父,嘿嘿一笑,說:“師父,現在我可是大人了!”他用手比一比,很是得意。靈巫出師同於凡人成年行冠禮。
“是長高不少,再過些日子可以超過我了。”
靈均慈愛地頷首,拍拍他的頭,目光慢慢移向烏曜的身後,那個一直靜默的孩子。當自己看向他,他便迅速垂下眼睛,一副冷漠的姿態。而在岸旁,在筏上,他定定看着自己,不曾移開眼睛,卻始終不肯開口。那一如小時候的眼神,防備而摯熱,孤懼而驕傲。
靈均喚道:“蘭,這麼多年沒見,你長大了呢。”子蘭警覺眼中一熱,他抿了抿嘴,毅然擡頭,上前行禮:“先生。”還未擡起頭,一隻溫涼的手撫着他的發,靈均嘆道:“四年了對嗎?我離開的時候你剛剛十歲呢,已經像一個大人般穩重了。”
子蘭沒有動。烏曜忽然把他一推,叫道:“師父怎麼可以當着我的面偏心,他哪裡穩重了?他分明是麻木!”子蘭擡頭怒視烏曜,沒有說話,烏曜對他殺人般的目光全無所謂,直做鬼臉。
這令本欲調和二人的靈均頗覺意外,他瞧着子蘭並非陰冷的神色寬慰一笑:“看來你們這一路歷程也彼此熟悉了,以後還要和睦,回到都城後更要互相照應。”
提起都城,靈均自己臉色一黯,皺眉,嘆一口氣說:“你們辛苦了,先歇息一會,我去與燁羅大人說一聲。”緩步向院子走去。烏曜跟上腳步,跑到靈均前面搶先問道:“師父,你什麼時候恢復記憶的?燁羅大人肯放你走了?”靈均正欲回答,院門一聲輕響,三人看去,燁羅大人正依門而立,臉帶冷笑,眼神卻悽婉。
子蘭烏曜忙行禮,燁羅輕哼一聲,不加理會。舉步款款走出來,在石桌前坐下,冷聲說道:“我能不答應麼?你們好本事,請了我姐姐來勸我,又以神帝君來壓我。”
靈均走到她身邊,欲言又止。燁羅深深望着他,苦笑道:“那麼,你這就走?”靈均猶豫片刻,還是堅定點點頭。燁羅眸光驟碎,忽的低首,嘴角悽苦含笑:“我問得多餘了,自你前日恢復了記憶又知道了現況,哪一時不忘離開?時時在水邊守望。若不是我攔着,又說你徒弟困在流光谷要來接你,只怕你已決然自行走了。”
她以手製止靈均解釋,忍了淚站起來,看向湖水,濃密長髮上簪的一枝紅梅豔如血滴。她宛如自語,也不在意三人的反應:“我央求姐姐多給我一些時間,我以爲有了這一年的陪伴能甘心放手,你也總會多些留戀,可惜還是錯了。姐姐是懂的,她的心也痛過,若是我聽了她的話,當初就放你走,何至於這般難捨?我千方百計要多留你一刻,你則百思千想早些離開,我實在可笑是不是?”
靈均跨前一步,急道:“大人,不,燁羅,你不要這樣說。”手扶住燁羅的肩,不知如何是好。燁羅回眸一笑,淚光點點,柔聲道:“你不必心內不安,我只不過多抱怨兩句罷了,你且忍我這幾句,以後我再要多說,又能說給誰聽?”
這幾句話說得可憐楚楚,連烏曜聽了都覺頗不忍,子蘭別開臉去。
燁羅並不顧忌,對靈均又道:“這個小院是你按着心意建的,便可算作你,有它陪着我也夠了。我說完了,你自去吧。”嘆息了一聲,見靈均不動,她苦笑:“你要我送你麼?我不送你。我當你既沒有來,也沒有走。”
靈均默默看她,收回手,轉身對烏曜子蘭道:“你們,且去屋內整理好我的東西,我與大人說幾句話。”
烏曜子蘭如蒙大赦,趕緊跑進屋去。靈均早已收拾了一個包裹,放在庭中桌上。兩人不知能做什麼,繞過竹林到了屋後,臨水載了一棵白梔子一株山桃花。正值冬末,梔子葉子暗沉,桃樹枝條婉韌。子蘭環視四周,烏曜瞥了他一眼道:“先生即使失憶,喜歡的還是一樣,這裡和辛村的差不多,那都城的園子也是這樣佈置?”子蘭點頭:“差不多,後院更大而已。”
“那你說,師父是不是喜歡上燁羅大人了?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啊。”
子蘭被他問住,想了一想說:“就算喜歡,他還是要走……他不能不回去。”烏曜唏噓不已:“燁羅大人也挺可憐啊!”
兩人正說着,便聽靈均喚他們的聲音。急忙拿了東西出去,靈均正等着他們,身旁是人面馬身雙翼的守護獸蓬嵐,看來禁界已消除了。燁羅大人坐在石桌旁,面無表情,不看他們。
“我們走吧。”靈均說,聲音平靜,有一點沙啞。烏曜喚出白夜,子蘭喚出闔亂,整裝待發。蓬嵐屈膝讓靈均大人登上,起身欲飛,靈均以手撫住他,轉頭又看看燁羅動也不動的身影,頓一頓,輕聲道:“燁羅,我走了。”燁羅卻依舊動也不動坐着,側開臉,臉頰上分明滑下一道清痕。
靈均垂下雙眸,片刻靜默,拍拍蓬嵐示意出發。蓬嵐雙翼張開,前蹄一蹬一收,已躍離湖岸,劃過水面,飛上了天空。闔亂與白夜行動迅捷,緊緊跟上,三頭守護獸帶着他們向楚國都城的方向飛去。
小島湖泊變遠變小,漸漸隱沒在霧靄中。
靈音陡起,穿透雲障而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
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鬱郁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
伊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
初如冰泉幽咽難流,繼而一轉,激越高揚,嚦嚦如鳳鳴,似崑山玉碎的純烈,清徹天際,空谷迴響,似絲縷綿綿不絕。靈均身子似乎一震,人卻沒有回頭,蓬嵐迎風衝入石雲中。
子蘭烏曜忍不住悄悄回頭看去,透過朦霧和層層樹蔭的遮掩,依稀見那山邊煢煢而立的秀美身影,飄飄一人,癡然仰望,銀裙翻飛。
作者有話要說: “冰泉幽咽”與“崑山玉碎”之喻引自唐大詩人白居易與李賀作品,阿飛很喜歡,有幸用上了,嘿嘿。
燁羅所唱離別之歌,節選自司馬相如的《長門賦》,微有一處改動。有爭論說這是別人僞託他而做,畢竟是名人效應,阿飛覺得有些道理。不然,能寫出如此情切作品的司馬大人,就不會在富貴後差點做出拋棄卓文君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