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都大梁,宰相府。
巡護的兵衛離開場院,腳步聲漸稀,長廊轉復幽暗。
一道頎長的身影悄無聲息出現在長廊盡頭,向居室走來,玄青暗紋的錦衣襯出他面容如玉,眼神也似寒玉冰光。
他行至門前,面無表情推開緊閉的門,昏黃搖晃的燈光下,內室牀榻上傳來一絲低低的呻吟,那虛弱的聲音幾不可聞:“……把水給我……”一隻瘦長的手欲揭開牀幃,又虛軟垂下。
來者掩上門,移步拿起几上的油燈,走至隔板前,另一手拉開厚厚的帳簾。
牀榻上的人幾乎是陷在被褥中,他緩緩擡頭,鬚髮凌亂,臉色灰白,眼睛瞬間睜大,驚疑之後,又笑起來,道:“你,果然來了。”撐着手臂欲坐起,瘦得只有骨架子,衣袖空蕩蕩的搖動,掙扎起不來,只好半躺着,喘了口氣,又擠出一絲笑,道:“公子,不,應稱你作上官邑君了……爲了儀竟偷潛入魏國,令儀不勝榮幸。”
子蘭將燈擱在榻几上,淡漠道:“看來這痛楚折磨也不怎麼厲害。”
“起初幾個月傷口潰爛難愈,我即知有毒,隨後全身如蟻噬,寒刺浸入骨髓,越來越痛。前時每日發作一次,便要了在下半條命,到這一個月,一日發作兩次,我只好不時向魏王告假。想我張儀,就算大巫見了也退讓三分,竟被你害得如此狼狽,邑君手段了得啊。”張儀道,一張臉凹陷,顴骨凸起,狀如死人,然目光銳利依舊。
“我只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至於那刀上的毒,也不是我配出的,我有解毒之方法而已。”子蘭徐徐從袖中拿出一隻扁扁的木匣,放在燈旁,平靜道,“我看配藥的方法雖複雜,有幾味藥不好找,以閣下在魏王心中的地位,總也能尋得到,解毒不是難事——你若把指環交給我。”
張儀聽着子蘭說話,欲笑時嘴角一抽,像壓抑着什麼,而身子突然一抖,臉色大變,迸出一聲呻吟,額上冷汗畢現。
“發作的時間到了麼?我聽配毒人說,這毒雖烈,一時也死不了,總可以再熬上一年半載。只是再過一兩個月,就變成一日發作三次,隨後愈加頻繁。那腹部傷口你自己調治得應該好了,然而體內的潰爛不會停,直到肝肺骨頭也腐了纔算完。”
子蘭不緊不慢說着,聲音低緩,眼睛注視着搖曳不定的燭火,目光卻沉靜,像在說一件極平常的事。緊緊關着的門外,閃進一個人來,他身後黑暗中,凌亂張舞的枝條只剩模糊地影子在黑幕上攪動。進來的是昭莫,俯身把一根細竹管交給子蘭。子蘭向張儀揚揚下頜,那張儀在牀上無力的扭動着,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笑是哭,顫抖着壓住痛苦呻吟。昭莫上前,捏開他的嘴,灌下幾口竹管中的湯藥,退下前狠狠看了他一眼。
慢慢痛苦減輕下來,張儀喘氣也順暢一些,閉眼休息。
子蘭在榻前踱着步,道:“在你熬出解藥前,這湯藥能替你止痛,你方纔喝下的頂多能止住一刻鐘的痛苦,足夠你考慮清楚了。”
這番折磨之後,張儀那精銳的目光暗淡許多,他仰望帳頂,思緒遊蕩,許久,嘆一口氣,道:“公子可知?我執意下山時,鬼谷先生便勸我休要參與塵世權爭,說我命裡便有朽身化骨之災,若肯潛心修習,一二百年的福壽輕而易舉,若逆天違道,濫運陰陽,必然折壽,活不過不惑之年。我自己算的卦,也是難逃活腐之難,原來是因你所爲。”
“這即是說,你寧死不肯交出指環?”子蘭目光森森看着他,即使他知道張儀不會輕易交出指環,也未料到他有這樣的忍力。
張儀苦笑:“這指環已不在我手中,就算想交出來,也沒有辦法。”
“交給誰了?”
張儀無聞子蘭的逼問,喃喃道:“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想我張儀不過一介草民,能有此作爲,有什麼不甘心?亂世夭折短壽者多矣,將來丹青史冊傳於後世,不比芻狗一般泯滅於世值得?”
子蘭眼神漸漸寒銳。
張儀轉頭,目光如磷火幽幽,緊盯着子蘭:“可惜啊,論手段和智謀,公子實令我欣賞……只是我猶疑你的身份,公子對在下又頗多誤解,不然,以你我之力聯合……”
“道不同不相爲謀,你到底把指環給了什麼人?”
“道不同?我還是要勸你,若要成大事,你一定要除掉靈均!狠不下心,什麼也休提。你也痛過,死過,從毒蛇死屍中爬出來,不要白費了楚鄭夫人的苦心。”
子蘭臉微微有些變色:“你知道?”
“呵呵呵,若不是夫人如此捨得,我怎敢斷定你的身份?你根本不是大王之子……”那張儀嚥了一口冷氣,說這話時緊緊盯着子蘭的表情,子蘭果然怔住,臉微微發白,半晌問道:“誰告訴你的?你還知道什麼?”
身後昭莫緊步上前來,攔在子蘭與張儀之間。子蘭看看他,恢復了鎮定,後退幾步,冷冷道:“時候到了。”
張儀看看子蘭,再看了一眼黑山壓陣的昭莫,不再開口。而他身子漸漸顫抖,嘴脣慘白,抽氣陣陣,似乎此次的痛苦更甚於前。實在忍不住,一聲慘叫,在那襦上抽搐扭動,手指緊緊抓着被子,生生撕裂,卻始終不肯說一個字。
子蘭看他嘴角慢慢流出血來,徐步走到案前,道:“看來,你的確用不着這解藥。”打開盒蓋,將那寫着解毒藥方的布條展開,向燈火點着,內室剎那一亮,照着張儀鼓出的眼,裡面滿是絕望和痛苦,血點密佈,猙獰無比。
“三寸之舌,強於百萬雄兵,這三寸不爛之舌,也會慢慢腐爛吧?”子蘭丟開將燃盡的布條,最後看他一眼,“那麼,我就靜候閣下歿日,據說這麼活活痛死的人極少,多半該是自殺了,想必閣下不會令子蘭失望。”轉身絕然而出。
“子蘭!”張儀惡狠狠噴出這幾個字,一傾身,猛然從榻上滾下,在地上掙扎着,聲音高高低低,變調扭曲道:“你終有一天……呵,想你也是自負之人,若有一日知道自己不過受盡愚弄……”接着的幾聲慘叫,被掩上的門蓋住,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山崖陡峭,下臨絕壁,子蘭兀立於茫茫夜色中,山林呼嘯,如爬獸蠢蠢欲動。冷風自下撲來,空谷陰戾怪叫不絕於耳。
沒有什麼可怕的。
無論是夢裡或現實,黑暗中的危險都不足爲懼,只要你習慣了。蘭,你做得很好,要得到想要的,先要無所畏懼,要狠得下心。
當他拖着麻痹的腿爬出魘林,母親帶着滿意的笑這麼說。他被擡回了王宮,十日裡不停嘔吐,腐臭,冷腥和酸黴的氣味,驅之不散。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做到的,那些或呻吟或尖利笑着的怪物與癲狂撲來的人,都死在了他手上。他帶着的一把利劍,早不見蹤影,他的嘴裡全是血腥,手指甲裡全是肉屑血塊,但是真正讓他得以逃生的,是爆發而無法控制的靈力,還有強烈的渴望。
活下去的渴望。
“莫,你記得那個魘林嗎?”子蘭低問道。
“記得。”昭莫如影子,悄然守在他身後,低低應道。
他在那裡救了昭莫。犯大逆全族被驅入魘林,只有昭莫一人活了下來,一條手臂被飢餓的人與獸啃得只剩了骨頭,依然力圖擺脫圍攻。
他自顧不暇,爲什麼還會救他?也許就是因爲眼中同樣的不甘。
他不甘心這麼死去。鬱姝以爲他只是回宮探望父王和母親。讓父王看看他苦苦努力能獨立行走,然而父王那憎厭的眼神在心頭還揮之不去,他就被母親推入了比酷刑恐怖十倍的魘林。
他要活着回去,爲了鬱姝,還爲了要得到一個答案。
“母親,我是誰的孩子?”
之前任念頭在心底千繞百結,他是不敢問的,然而死裡逃生,他一定要得到答案。這種迫切勝過了對母親做法的怨恨。
“蘭,你的目光裡有血腥,這是你的父……親不願意看到的,他是一個固執而懦弱的人。”母親滿眼哀恨,欲言又止。
那一剎那,他明白了,真的是他。
子蘭握緊拳。眼前天穹陰雲覆蓋,萬壑縱橫盡歸黑夜。不想被吞噬的話,就要醒過來,跳出去。擺脫掌控,不如掌控。
總有一天。
七月,楚齊韓結盟對付秦國。一年後,張儀逝於魏,魏王命厚葬,天下疑雲其墓爲衣冠冢。
第二年,秦出兵圍攻韓重鎮宜陽,楚王應韓之求援,派司馬景翠出兵救韓。司馬景翠大軍壓陣,坐觀秦韓相鬥。
疏落的光點在風裡浮動,有如夜裡水浪起伏粼粼依稀,緩坡向上,一徑石板路連至青木花廊。廊上站着一名青年男子,臨風秀立,玉衫影動,英眉輕蹙,眼神淡淡的,望着那坡下宵明草叢,恍惚若失。
“邑君,靈曜大人已到了,在書閣。”府管伍田近前道。
書閣甚是整潔,與內室以帷帳相隔。烏曜盤腿而坐,對着長條几案上的蓍卦出神。燭火照着他冠束黑髮,眉眼沉毅。聽見子蘭進來,轉頭看時,咧嘴一笑,又恢復那般飛揚隨放之態,朝他一揮手:“子蘭!”
“我剛纔看你,以爲一年不見,你變得沉穩了。”子蘭淺笑着,到几案一側坐下。
烏曜以大巫祝身份隨靈均大人與諸國會盟,接着又隨景翠出行,兩人沒有能這麼私下相見的機會。
“一年不見,我以爲你越發老氣橫秋了。快吩咐下面上些吃的吧,我可是日夜兼程趕回來。”烏曜橫他一眼,摸摸肚子,一副無賴相,子蘭挪個支幾讓他倚着,道:“吃的早已備下,田親自去拿了。你起什麼佔,我先瞧瞧。”
子蘭看卦體時,伍田帶着兩名小僕將食盤端上來。烏曜狼吞虎嚥,吃飽了,見子蘭把蓍草束了放至匣中,問道:“你知道我卜什麼?”
子蘭吐出一個字:“秦。”起身到書架前去。
“你以爲如何?”烏曜擦擦嘴,問道。伍田捧上一杯漱水,烏曜皺了皺眉,看子蘭在書架間來回,而伍田垂眼笑嘻嘻等着,勉強接過漱了口,又拭手已畢,伍田才滿意退下,招出小僕,掩上門。
“秦的目的必是周都洛陽。”子蘭將燈挪開一點,攤開竹卷,是墨線繪的地圖。
順着那路線察看,烏曜點頭道:“不錯,宜陽是周都門戶,若控制了宜陽,便能進兵挾制周王。宜陽有精兵堅守,城池穩固,秦不惜派左相甘茂率軍,近日又遣烏獲增援,看來攻佔之心迫切得很。不過我佔的簡卦,三次結果都不同,你佔一次看看?”
“我也卜過兩次,確實奇怪,吉凶不定。”子蘭長指劃過卷軸,若有所思,“根據目前情形推測,益陽是保不住了。秦亦損耗巨大,這一招挾天子欲令諸侯,以此建立霸業,還是當初張儀替惠文王謀劃,當時惠文王滅巴再欲滅蜀,加上此行路途遙遠,又忌憚我楚,計劃擱置。如今秦王野心勃勃,據說他對羣臣放言,若能親睹天子重器九鼎,死也心甘。”
烏曜搖頭:“這秦王,爲人粗直,重武好戰,還真名不虛傳。即位不過三年,就出兵五次。這一次也是冒險孤軍深入,我楚軍若能助韓,秦必定慘敗,偏偏那司馬景翠,我勸了多次,他說巫祝不能干預戰事……唉!”他一拍桌案,無奈嘆息。
“哼,景翠一面收納韓王重禮珍寶,一面上奏楚王受秦之土地,父王默許其按兵不動,先生進諫也不聽。”子蘭在那洛城上畫個圈,目光沉沉,“秦掌握了周都先就不利,齊韓之盟也分崩瓦解,爲了區區一座城池,目光短淺,得不償失。”
“那你爲何要我不必再勸?師父也要我不做干涉,難道生生讓秦王得逞?”烏曜道。
“韓敗已成定局,景翠自以爲兩頭得利而有功。你勸他,他若助韓,以後秦藉此發兵,就是你的不是;你勸得太甚,若不相助,韓責怪楚不義,他多會以爲是你向先生挑撥,讓齊韓如此責難。你只管旁看着,讓那景翠暫且得意,他以爲坐收漁人之利,看他將來如何收場。”子蘭冷笑着。
烏曜看着子蘭圍繞韓魏與楚之要塞重重一點,雙眼一狹,挑眉笑道:“你又想到什麼了?”
子蘭看他眼神爍亮,知道他多半明白自己的想法,收起竹卷道:“你一路趕來也累了,既是先回去見先生,就在這裡歇息一夜。日後慢慢再和你說,少不得要你這位大巫祝幫忙。不過,”他走回來時一臉正色,“先生雖也不滿景翠所爲,一定不贊同我的作法,你可想好,不要到時候爲難。”
“得了吧,我助紂爲虐還少了?”烏曜笑着看那子蘭衝自己瞪眼,便雙臂枕於腦後一躺,問道,“你叫我回都城前過來這裡,不是爲了景翠吧?”
子蘭復坐下,燭火映出他的凝重,沉默片刻方道:“你回宜陽時小心些,若得機會,探聽一下秦王身邊除了任鄙孟賁那些武士還有什麼人。這秦王雖不足爲慮,我擔心他身邊伏有其他人在。”
“秦王身邊?”烏曜不由正視子蘭一眼,想起師父也要他多留意秦師陣營中可否有邪異人物的事。
“張儀雖死了,指環不知下落,多半是給了什麼人,最有可能的就是秦王的人。他臨死還替秦完成秦魏之盟,不然秦出兵宜陽魏哪能袖手旁觀?”
烏曜疑道:“秦王蕩不是不喜歡張儀這些多詐舌詭的辯士嗎?張儀才自請去魏國,他會把指環給秦王的人?對了,那務昌,確定是死了?”
“是。我命人打探,在原濮族居地找到了他的墓,張儀對他倒是優厚,那豎穴墓內隨葬器物貴重,還有人牲。莫親自察看他屍骸,雖已腐爛,的確是他。”
排除了務昌的可能,烏曜覺得越發費解了:“這指環落在凡人手裡,無非鎮邪祛穢,就算給了秦王那些人,又能做何用?”
子蘭眸底瞬間一暗,道:“這就是關鍵處!張儀寧死也不說指環下落。這指環會落在誰手上,還有誰能使用它?”
“呀——起!”
周都洛陽,太廟傍室內,九位寶鼎金紅鋥亮,巍巍鐵山般一字排列於階上,鼎身刻有山川人物、土地神貢之數。這是神巫大禹集天下九州貢金煉鑄而成,足耳塑有龍紋。每鼎鼎腹有幽、涼、雍、豫、徐、青、揚、兗、冀九字區別,各代表一州。
大堂正中,一名彪形大漢齜牙裂目,臉膛紫漲,雙袖擼高,石柱似的粗臂提起青絲巨索綁定的大鼎,剛離地半尺就重重落於地上,方看得見這鼎腹上是“雍”字。
“好!”一高大壯實的錦衣年輕男子讚了一聲,他英武豪氣盡在眉梢,上來拍拍那大漢的肩,道:“賁,你比那些怯者強些,只是這般費力,看着憋氣,待寡人來試試!”那大漢喘着粗氣,勉強站定,狼狽謝道:“大王,賁慚愧。”
一旁身着輕甲的軍將緊張勸道:“大王萬乘之軀,不可輕易冒險,這鼎千鈞重,萬一……”秦王濃眉一豎,瞪起鳳眼,怒道:“鄙速退開!你幾番勸阻,這雍鼎是我秦國之鼎,難道你舉不動,也不願寡人舉起麼?”
話已至此,軍將任鄙不敢再說,惶恐退開。五個月相持之戰,兩次增兵,宜陽才得攻下,秦王迫不及待領着他們一班親隨從益陽直入洛陽來,周天子無奈,欲以主賓之禮迎接。秦王心虛,又耐不得繁文縟節,謝絕了周王盛情,徑自來到太廟觀鼎,突發奇想要借鼎較力。
只見堂下一衆將士,屏息以待。秦王脫去錦袍,縛扎長袖,再束緊了腰帶,雙手抓牢鼎耳,鐵臂精筋暴突,大喝一聲,那鼎被抓起。衆人慾叫好,而秦王一心要勝過孟賁,竟欲擡腳走上幾步,哪知身一動,力氣盡泄,鼎失手急墜,正砸在秦王右腳上,劇痛貫身,秦王慘叫一聲,噴出一口血來,登時悶絕!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