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莽莽,煙雨濛濛。
山腰處斜坡頂上有個半圓的山洞,火堆驅散了溼氣,鬱姝打開長髮擦乾,再重新束好,又理理微溼的衣裳,而巽還沒回來。鬱姝往火裡添了幾根柴,到洞口邊張望,眼見山前雲籠霧斜,蓊蓊鬱鬱的一片樹林在細雨中如碧煙繚繞。
這裡靠近甘要山,烏曜曾說這是他們從脫扈山回來路過的地方。她一路慢慢行慢慢走,也不曾特意說要去哪裡,誰知走過之處,竟都接近子蘭烏曜與她說過的地方。自己也不禁苦笑。
嘩啦啦啦一陣樹枝搖動的響聲,鬱姝嚇了一跳,以爲是巽,然而半天不見人出來,她小心走出幾步,探頭望去,卻隱約見一個花白頭髮的老人坐在坡下一棵大樹後喘息,她忙喊道:“老人家,這裡。”跳下去差點摔倒,坡有些陡,很溼滑,上來時是巽一路拉上來,她還不覺得。難怪老人上不來。
那老人打量了她,也不推辭,伸手讓她攙着,另一手扶着木拐,一點一挪往坡上攀。好不容易上去了,鬱姝覺得剛纔發冷的身子也熱出了汗。再看老人,鬍鬚被雨水打溼貼在頜下,身上緊一層濡溼單衣,臉上手上雨水淋漓,忙扶老人坐近火堆。看看湯煮好了,用竹筒盛了一碗捧給老人。
老人喝了熱的方緩過來,鬱姝關切問道:“老人家,你這獨自出來怎沒有家人陪着?”
老人用袖子將鬍鬚的雨水拭了,呵呵笑道:“姑娘可不認得我了?幾年前在漢南村子邊上我見過你。”
鬱姝愣了愣,按老人說的回憶,細細再看,仍有些疑惑。那老人道:“我與那些逃難的人一同到楓香村,你看我飢餓不過,拿了東西給我吃……可記得?就在那棵大楓樹下。”
老人這麼說,鬱姝終於有些印象了,只因老人那一頭蓬鬆的雪白亂髮與長眉長鬚,本是格外不同,而今溼漉漉貼在身上,叫她一時沒想起來。她驚喜道:“老人家,真沒想到還能遇上您!”
當時她突然心痛,想回家去,路上看到這位老人虛弱地躺在樹下,她匆忙分了些吃食給老人,想叫蘆呈來救他回家,誰知蘆呈回來說樹下沒人,再問遍了逃來的百姓,只說是有這麼一位見多識廣的老人指點引領他們來此,得女嬃大人救助,之後也都沒見過了。
老人喝完了熱羹,看鬱姝還愣着,笑眯眯道:“鬱姝姑娘,你那時心上疼痛,後來可是好了?掛牽的朋友也沒事吧?”
當時鬱姝本想強撐着扶老人進村,哪知那老人看出她不對勁,又說她周圍人有兇,唬得鬱姝當即就把對子蘭的擔心說了。回去蘆呈聽了覺得此人來歷奇怪,偏偏人又不見了。
如此說來鬱姝記得這位老人不奇怪,老人竟還記得她倒是不一般了,忙笑道:“託老人家吉言,都沒事了。”想到子蘭又低下頭去,忍不住鼻內一酸,她那時千思萬想只求子蘭平安就好,後來心貪得多了,最後什麼也得不到。
老人正欲再說話,洞外躍進一個人來,“啪!”將一頭獵物丟在地上,抹了臉上的雨水,看見多了一個人,先是一愣,眼裡就有了警惕。
鬱姝起身迎來,解釋道:“巽,這位老人來躲躲雨。”巽審視着老人,問道:“這半山雨大路滑,老人家怎麼上來了?”話語不善。
老人也不等鬱姝打圓場,自己笑呵呵道:“我從山下過,那坐騎受了驚嚇跑了,我追上來,那牛沒尋着,我卻下不去了。”
鬱姝趕緊也說:“巽,這老人原是我認得的,想不到在這裡還遇到。現在下着雨,雨停了我們送老人下山吧,我們也要下山呢。”
“哦,你們是要去哪裡?”
“也不是去哪裡,四處走一走,看看各處不同。”鬱姝笑道。老人捋捋溼溼的鬍子,道:“如今最好不要亂走,我一路過來,薄山那邊秦齊韓魏緊盯着方城,只怕要開戰吶。不知多少百姓又要受苦。”
這事鬱姝知道,她也擔心過:“是啊,不過,已過了半年,那方城穩固,有唐將軍在,那秦齊進不來吧?”
老人搖搖頭,慢悠悠道:“若衆人都這麼想,就怕有變。王室不振,如何鼓舞士氣,唉,大家都擔驚受怕吶。不是說那公子上官邑君很有本事嘛,爲何不叫他督陣……”
巽臉一冷,皺眉看了看鬱姝,喝止道:“一個山野鄉民敢議論王室?你到底是什麼人?”
“巽!”鬱姝拉一拉他,滿含歉意對老人笑道:“老人家對不起,巽嘴直心快,不曾有惡意。”
“不妨不妨,我卻喜歡他這忠直。看他日後還有許多苦吃吶。你們若是離那方城近了難免有禍,還是多小心些。”老人不太在意巽的無禮,只是好心叮囑。鬱姝也不想去那裡的,笑着點了點頭。
山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陣風過說停就停了。林中傳來聲牛鳴,老人笑道:“哈,這頑劣之物,追他他跑,不理他他自己就尋來了。”
一頭青牛鑽出林子,轉眼到了洞口,甩一甩滿身水珠,朝着老人又“哞”一聲。鬱姝看着一吃驚,這青牛比普通牛高大粗壯,全身青黑髮亮,獨那兩隻彎彎牛角雪白粗大,四蹄覆雪。一雙清烏圓眸看着三人,似會說話一般。她若沒認錯,這該是一頭靈獸,鬱姝驚異地轉頭看老人,心裡轉了一些念頭。
老人走過去,摸摸牛角,笑斥道:“知道回來啦!能遇到故人,我就不怪你嘍,咱們走。”他坐上了牛背,又對鬱姝說道:“姑娘,你叫鬱姝對吧?後會有期啊。”
“老人家……大人!”鬱姝不等青牛起步,疾步上前,“撲通”跪下,焦急問道:“您方纔說那方城有禍?可……可能夠避免?若是方城失守,我楚地再無屏障,如何抵擋四國?”
她不通戰略,但以前也多少聽子蘭烏曜提過這方城關係重大。老人身份不同尋常,他的話不能不理會。
“唉!天意難違。若我楚人肯協力守住這疆土,也還不難;若是難以齊心,敗也是自然之理,擔憂又有何益?”老人一聲輕嘆,長眉垂然肩上,眼中閱盡滄桑的淡然,在鬱姝來看多少帶些感傷。
“那,那你說若是子……若有上官邑君來守,可有轉機?”她還不放棄,換了話探道。
老人一笑,一捋雪白髯須:“這城需有王室的血方勉強保得住,你可願意他來守?”
這一句話問得鬱姝腦中一聲轟響。張口結舌間,老人乘着牛遠去了,那牛踏在泥濘崎嶇的山路上,似踏雲乘霧,輕巧消失在煙靄中。
“這到底是什麼人?”巽也覺出了不尋常,站在她身後問道。
鬱姝不能斷定他身份,然而是靈巫不會錯。如今世上能舉得出名姓的靈巫屈指可數,觀面貌最可能是靈聃大人。只是自靈聃大人出了函谷關西去,無人親眼見過,烏曜說在那泰器山是靈聃大人救了子蘭,可他們兩人也未看清楚他形貌。
不過眼下她焦急更要緊的事,這位靈巫大人說了方城有危險,這是一急;而先生也可能預測得到險情,若真要子蘭來……
這城需有王室的血方勉強保得住……王室之血,也可能是太子,不,太子不可輕易出征,論起能力,最可能的是子蘭……鬱姝一時心亂難平。
巽猜出鬱姝心事,眼神複雜地看着她,道:“你信他說的話?那……公子身爲司敗,怎麼可能這時親自帶兵……”
“……巽,”鬱姝擡頭打斷他的話,頓了頓,毅然道,“我們去方城,我一定要去。”
方城。
烏曜來了有半個月,祈祭或爲士卒療些小病,此時也閒下來了,日昳時便到城邊走走。
河岸旁都有士兵嚴密看守,烏曜一路走過,除了兵哨,一隊隊巡衛來回幾趟。唐昧將軍行事謹慎周密,有這沘水阻隔,還絲毫不懈怠。烏曜來之後,見他每日親自檢查城防各處,常到黃昏一身疲憊纔回。
這麼一路走着,朝右前方遠處看,斜陽下,方城弘境萬里,氣勢雄蕩。遙想起阿母所說,楚強盛之時,多築列城於北方,以逼華夏周室,故號此方城也作萬城。
然而當今楚王這十年,楚與秦及中原諸國的戰爭接連敗北,丹陽藍田兩戰楚受重創不說,韓魏趁楚爲秦兵所困而大舉兵襲楚,因攻不下方城,南下經武關進入楚中,戰領了穰宛,方城之內大部分爲韓所有。楚國力損傷益重。
歷來教訓,可見空有萬城,不重賢臣良將又有何用?若有明君能免戰止戈,使天下安定,哪裡還要什麼萬城?這麼連年征戰,國興國亡,可憐的都是天下蒼生。
烏曜發了一番感慨,身下的馬沒了驅使,自顧吃起草來。他暗自笑笑,催馬沿着河岸向前。
正逢夏汛,下了幾次大雨,沘水水勢驟急,遙望兩岸茫茫,隱隱見得敵營的炊煙與高高的旗纛招展。河畔蘆葦被淹了大半截,一叢叢在水中搖來晃去。
春汛接着夏汛,這樣急的水流,想渡過很不容易,何況守衛嚴密。不過,烏曜四下裡再望一望,這麼走過來,沒有前面的一段河岸處頻繁見到兵衛。周圍一片安靜,偶爾傳來馬嘶,風聲呼呼,齊脛的草倒伏一片。烏曜下了馬,往河邊沒走幾步,腳下一陷。烏曜縮回腳,原來已到了水邊,草漫長在水裡。
遠處有兵士飛奔而來:“靈曜大人,這裡水深,小心危險!”
烏曜揚揚手,回他:“沒事,我在河邊長大的。”
那士兵氣喘吁吁到了面前,手持長戟,雙頰猶帶潮紅而脣色泛白。烏曜認出是前幾日得了瘧疾纔好的青年,看他是從城堞下過來,皺眉問道:“你剛好幾日,還要按時服藥休息,伍長怎麼就分派了任務?”
青年抹一抹額頭的汗,憨厚笑道:“不礙事,動一動好。漢水漲得厲害,有力氣的須去堅固堤壩,這一條河段水深,城上守衛也可稍微歇歇。大人還是回去吧,此處荒得很,沒什麼人過,遇到危險也救不得。”
烏曜明白了他是在城上看見他獨自一個人,特意下來提醒的。不想拂他好意,這一帶也看得清楚了,烏曜便牽着馬往回走,心裡卻隱隱生出些不安。轉頭看,眼前汪洋一片,水濤洶涌。士兵說得沒錯,這一段河水水勢加深,水流湍急,不像那較淺的河段容易渡過,勉強放下心來。
他們沿着牆根走,走近了城牆,能聽到城上有士兵的笑語,青年有些尷尬。
烏曜若無其事叮囑他養病的事宜,藉故上馬先回去了。他之前已瞭解過,負責這一段西南面城牆防守的,是副帥景缺親信部下,而中軍單守東北面一段。大敵當前,這麼會取巧鑽營也就罷了,士兵也鬆懈,與主帥唐將軍形成比照,烏曜不由得不鬱悶。
回到軍帳吃過飯,烏曜配了些軍中常發疾患的藥草。看看時候不早便躺下了,翻來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總覺得哪裡不對。
半夢半醒裡忽聽到一聲呼喊,他一下想起哪裡不妙:那沘水南段水深,所以防守空虛,而重兵把守處則水淺易過,區別這麼明顯,若是敵軍知道這消息,夜襲偷渡,只怕猝不及防。
剛想明白,那夢裡聽到的喊聲在營外真切雜亂響成一片,細聽竟是“敵人來偷襲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