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嵐又吩咐道:“珍眉,你領這位老爺到堂前的屋子裡坐會兒,上碗熱水,再把火盆子搬兩個過來。”
珍眉點頭照做,屈老爺笑容更深,滿意地揹着手進了黃家大門。
家裡只有珍眉和金穗兩個,山嵐猶不放心,先轉到隔壁叫來趙小全陪客,不等趙小全開口責備他不省心,他又匆匆東家西家地問黃老爹的去處。
秦錐指着麥地的方向說:“你個壞小子,你們老太爺找了你一晌午,村子裡挨家挨戶沒問着,趕着去地裡了,以爲你叫狼叼走了!”
山嵐羞愧,一路跑到麥地裡,果真看到了黃老爹,叫了兩聲,兩人沉默地往回走,到村子口時,面沉如水的黃老爹突然開口:“你今兒的去哪兒了?”
“我……”山嵐還以爲黃老爹會罵他,豈料黃老爹只是口氣不太好,即便如此,他的膽子似乎一下子變小了,猶豫了下才回答,“我昨兒的在城裡聽說荷香鎮上有位地主家要招長工,管吃管住,我今兒的問了問。索性荷香鎮離我們這兒不遠,我找了那位老爺來,劈了小半天兒柴火,他說我有力氣……”
山嵐說不下去了,耷拉着腦袋,眼睛裡使勁憋着淚水。
“因此你想去那家了?”黃老爹停下步子,轉頭問他,面上十分平靜,看不出一絲波瀾。
“嗯,他說可以從黃家買下我,”山嵐也是讀過幾天書的,說這句話時感到十分恥辱,好像自己就是那地攤上的撥浪鼓,等着人來選來買,“以後就給他家做奴僕。那位老爺姓屈,剛已經來了我們家。我叫小全哥陪他歇着。”
黃老爹擡起步子,繼續走,山嵐緊跟着,雙手藏在袖中緊緊握成拳頭。窮苦人家遇到天災人/禍,賣兒賣女的也有,何況他只是個奴僕。
“你都決定了,我還有啥好說的?”黃老爹語音有些發顫,他不敢多說,步子有些慢。
山嵐流了兩滴淚,匆忙擦去了。跟在黃老爹身後,亦步亦趨。
之後的事情快得令人咋舌,黃老爹仔細問了屈老爺是否管吃管住。有沒有月例銀子,屈老爺話說得極漂亮:“既然是我們家的長工,吃住自然管的,他一個男娃子將來要娶媳婦,工錢肯定也有。要是人老實聽話。往後啊,娶媳婦兒也包在我身上!”
然後黃老爹以一吊錢賣掉了山嵐。山嵐走時,腦袋垂得低低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腳尖,眼淚滴落在鞋尖上猶不自知。
村裡人看山嵐跟着個陌生人往村子外面走,好奇道:“山嵐啊。你們家來客人了?”
李十娘嘲諷地笑:“我看啊,是黃老漢窮得吃不上飯要賣了他。一個破落戶,還當自己秀才兒子活着哪!死了纔好。活着白白糟蹋人家閨女兒!”
“大過年的,死呀死的,你滿嘴胡沁個啥?”
“就是,你自家媳婦兒連個影兒都見不着,哪天兒她再抱倆娃兒到你面前兒。看你笑得出來不!”
“……”
山嵐以前覺得這些婦人粗鄙,只會饒舌。如今那些酸言酸語反而有幾分可愛。
珍眉躲在金穗屋子裡哭:“山嵐哥哥咋自己把自己賣了?老太爺又沒說不要他……是不是看那地主家糧食比我們家多……”
金穗不說話,心中也是難受。
不管怎麼樣,山嵐走了,黃家的日子還是要過的。珍眉越發勤快了,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她年紀小,可危機意識還有,聯想往日翠眉說的話,山嵐被賣給她敲響了警鐘。
金穗沒有勸她,暗地裡卻很心疼。
黃老爹瞧了兩日,對金穗道:“你跟珍眉說說,家中但凡還有一口糧食,在她十歲之前我都不會賣她。這樣小的娘娃兒,啥也幹不利索,我再狠也沒狠到推她入火坑。”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了,黃老爹是怕珍眉被賣到不乾淨的地兒去。
金穗只好找上珍眉安慰兩句,珍眉惶恐,金穗道:“我這兩天兒好些了,明兒的十五,正好我要去濟民堂診脈,你跟着我們去,湊個熱鬧。”
元宵節,珠黎縣府肯定有節目。
珍眉眉開眼笑:“好啊,姑娘,我們玩到啥時候回來?我聽說,往年元宵節,城裡有好多藝人在街頭表演節目,晚上各家店肆比着掛燈籠,可好看了……”暫時忘了山嵐的不快。
元宵這天,珠黎縣府非比尋常的熱鬧,好多外縣的人都涌往這裡,城門守兵收“門票”收到手發軟。
金穗上回進城,來時昏迷不醒,回去時被黃老爹整個兒裹在被子裡,根本沒瞧見外面的景物,這會兒開算開了眼界。牛車在青石板路上寸步難行,她剛好有時間欣賞簾子外的建築,不斷地問“這是啥鋪子,那個是不是酒店”之類,坐在外面駕車的趙爹爹熱情地回答。
她問完了,珍眉接着問,趙爹爹沒有絲毫不耐煩,而趙強和趙凡兩個鄙夷地望着兩個問東問西的小姑娘,那眼神跟看土包子沒任何區別。
“爺爺,我們珠黎縣有這多人嗎?”金穗依偎在黃老爹溫暖的懷裡,細細地用竹籤剔他指甲裡的灰土。
“趕上過節,都過來看熱鬧。不過前兩天兒我進城的時候聽說,有個王府的大貴人要在元宵節與民同樂,外縣的人興許爲着這個來瞧熱鬧。”黃老爹不甚在意地說道,每回來見顧曦鈞,他既高興孫女的病有進展,又發愁下回的藥費從哪裡籌。
黃家只剩下幾畝地和房屋還算值點錢了。
他琢磨着把前院收拾收拾下給賣了。
“王府的貴人?”金穗和珍眉同時發出疑問,“誰啊?”
“不曉得。”黃老爹淡淡道。
不過,他們很快便知道是誰了,車外的人議論紛紛,說的都是這個大貴人。起初,金穗以爲是兗州封地的郡王之類,原來是八杆子打不着的慕容王府。
慕容王府沒有封地,可他們比有封地的郡王、親王之流有權勢有財勢得多。
慕容王府因控制東海一帶的水師,早些年頗爲富貴,手握鹽務大權,相當於控制住五分之一的國庫,後來鹽務權力被分化不少,可海上貿易又興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