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梵音早早候在御書房。
日上三竿,舒婕妤終於姍姍來遲。
舒明儀兀自走了進來,完全沒給平生通報的機會。她一身素色錦衣裙,裙襬古蝶繞枯枝,灰白而頹靡,腰佩左右各一圓形玉佩,手挽墨色凋蘭披帛,耳墜銀製圓環,細眉如月,櫻脣如朱,三千青絲傾瀉而下,隨身而動,端的是恣意傲慢,隨心所欲。
梵音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她的玉佩,默默記下玉佩的材料和形狀。
舒明儀杏眼懶懶地睜着,隨意掃視了一圈,語氣甚是不恭敬,“聽說皇上傳臣妾?所爲何事?”
周圍的人均被她的言行舉止驚到了,舒明儀不僅不行禮,還這般不把皇上放在眼裡?
梵音默不作聲地看了裴蘇御一眼,他似乎並沒有將舒明儀散漫的態度放在心上,聲線依舊柔和,“聽聞婕妤宮裡養了許多貓,可有此事?”
聞言,舒明儀神色一怔,旋即大大方方地承認,“是。”
裴蘇御淡粉的脣一張一翕道,“婕妤宮裡的貓,昨日可有跑出宮?”
舒明儀想也沒想矢口否認道,“沒有。”
裴蘇御淡笑,“婕妤那麼肯定?”
舒明儀亦笑,笑聲裡帶着一絲不屑,“臣妾當然肯定,因爲臣妾的貓是跑不出邀月宮的。”
她的語氣含藏陰冷,直教人心底發寒。
梵音淡漠地看着她的臉,明明該是燦若春華,皎如秋月的一張臉,怎麼穿的衣服和說的話,都像生活在陰暗潮溼鋪滿枯骨的死蝶?
裴蘇御沉默着,似乎不知如何決策。是讓平生帶人去查?還是就這麼算了?
梵音察覺到他的猶豫,暗道這小子怎麼這麼完蛋?之前逗弄她,口齒不是伶俐得很嗎?
梵音心一橫,開口道,“不知娘娘昨日巳時在做什麼?”
舒明儀聽到梵音發問,纔將目光投射過來。舒明儀明顯不認識梵音,對她的身份也不感興趣,厭厭地答道,“在睡覺。”
巳時還在睡覺……
梵音看了眼天,還真不能是假話。
梵音又道,“娘娘既然在睡覺,如何能確定娘娘宮裡的貓沒有跑出來?”
舒明儀終是細眉微擰,正身面向梵音,不耐道,“本宮說沒有就是沒有,那些貓都被本宮關着,如何能跑出來?”
梵音沒有被她的情緒帶動,平和道,“娘娘未免說得太過絕對,牢房尚且有重兵把守,層層嚴控,每年不也有層出不窮的越獄者?何況一隻貓呢?”
梵音明擺着跟她作對,舒明儀心頭蹭蹭躥起火苗,眼神陰鷙,渾身透着暴虐和殺氣,“你到底想說什麼?”
梵音道,“娘娘莫氣,皇上昨日意外摔傷,似因一隻貓而起,而宮裡,只有娘娘養貓,今日傳娘娘來,不過想問問情況。”
舒明儀好似聽到了什麼笑話,質問梵音道,“皇上摔傷,難道是因爲本宮的貓?”
梵音道,“是,皇上昨日坐的輪椅是臣妾造的,那輪椅遇見死物還好,遇見活物反應不及,這纔出了意外。”
舒明儀這把聽明白了梵音的意思,眼裡閃爍着暗光,譏諷道,“你是陸美人吧。陸美人,你做的輪椅出了事,反而怪到本宮的貓頭上,這是什麼道理?”
梵音面不改色道,“因果道理。娘娘的貓種下的因,臣妾的輪椅結下的果。”
說來說去又繞回來,舒明儀暴怒,近乎嘶吼,“本宮說了!本宮的貓好好地在邀月宮裡待着!沒有跑出去!”
梵音窮追不捨,淡淡道,“娘娘沒有證據,不是嗎?可臣妾有,皇上昨日當着所有人的面,說出事前,他曾聽見貓叫聲。”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裴蘇御身上,只聽裴蘇御道,“是。朕,的確聽見了貓叫聲。”
舒明儀煩躁急了,可縱然她再混,裴蘇御到底也是皇上,她不敢造次兇了,厲聲問道,“那陸美人,你想怎樣?”
梵音不緊不慢道,“很簡單,讓臣妾去娘娘宮裡,一看便知。”
話音剛落,御書房裡陷入一種詭異的沉寂。因爲沒有人去過邀月宮,但邀月宮已是宮裡公開的秘密。
舒明儀冷眼看梵音,倏而一笑,她朗聲道,“好啊,本宮讓你去看,但是陸美人,本宮好心提醒你,你可……別害怕。”
舒明儀將“別害怕”三個字咬得輕輕的,落在衆人心上彷彿羽毛一樣,只不過那羽毛是浸了毒的,陰森又可怖。
但這種程度的恐嚇對梵音來說就是毛毛雨,她似充耳未聞地回之一笑,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她的腰間,“好呢,舒婕妤。”
一行人浩浩蕩蕩穿梭在宮道里,兩刻鐘後方到邀月宮。
青天白日,邀月宮大門緊閉,巍巍宮殿矗立在攬月園以南,顯得額外突兀孤寂。
舒明儀給婢女清風使個眼色,清風面無表情地推開宮門,一瞬間,沉悶的氣息撲面而來,其中夾雜着的還有濃郁的血氣。
平生和力拔等人當即皺起眉,伯喬更是下意識持劍擋在裴蘇御的面前。
舒明儀率先踏入宮門,回首涼嗖嗖地看了眼梵音,“陸美人,請吧。”
梵音白皙的桃花面上沒有一絲恐慌和不安,茶色瞳眸淡漠地掃了一眼舒明儀,毫不畏懼地跟了上去。
一進去,梵音便發現地面上幾處明顯的血跡,有的血跡上還沾染顏色不一的毛髮,看着便觸目驚心。
梵音眼底暗芒洶涌,不知不覺周身便籠了薄薄的一層煞氣,以及幾乎不可捕捉的,嗜血意味。
這樣的場景,讓她想起了前世。
年歲太久,梵音已不大記得自己是怎麼入的魔道,只記得自己生就在神隕森林,那裡魔物橫行,一不小心就會被吃掉。
那時的梵音,身上只有一把匕首,她靠着這把匕首殺魔物,除惡鬼,常常弄得一身污血,髒亂不堪。她就那樣活了下來,用一種極爲簡單又極爲笨拙的方式,活了下來。
那樣的日子,過了許久,久到後來梵音花了幾百年的時光才洗去身上無時無刻不散發着的嗜血的味道。
白雲蒼狗,轉眼間,已過去了這麼久。沒想到時至今日,只是幾灘看似兇殘恐怖的血跡,都能喚醒她骨血裡的暴戾。
舒明儀走在前頭,渾然不覺身後的梵音已恐怖如斯,她還以爲此情此景,那個嬌滴滴的美人定是嚇的魂都沒了,誰知她一回頭,登時頭皮發寒,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