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的臉原本就只有巴掌大小, 五官十分精緻，每一根線條都恰到好處，配上一雙清若寒潭的碧色眼眸, 美得恍若空谷幽蘭, 空靈的好似跌落凡塵的仙子。如今遭到反噬, 下巴愈發尖瘦, 眼睛則顯得愈發大, 本該增添幾分楚楚可憐的氣質，但她的櫻脣時常是抿着的，臉上時常掛着“生人勿近”的表情, 清冷氣質卻也半分不少。
我目不轉睛地打量她半晌，感受到我的目光, 她擡頭, 有些無奈：“幹嗎這麼看着我？又不是沒見過。”
話音一落, 又繼續專注地看着那些大臣的資料。
我抓住她放在桌上的手，沉聲道：“上次的故事你還沒講完, 我知道近來事情很多，你無暇分身，但蓮華滑胎一事已經水落石出了，你也該把剩餘的故事告知於我了吧！”
她沒有擡頭，手指卻微微僵住, 道：“花洛, 我有點累了, 想休息了。”
她將手從我手心抽離, 起身向牀榻走去, 我急忙追過去，用她不能忽視的音量說出了我心中的疑惑：“我從水鏡裡看到, 你的仙身已經修成大半了，即便慕容煜移情別戀，迫使你受到反噬，但短時間內，你的身體不可能虛弱地如此厲害，這其中的緣由，你還不打算告訴我嗎？”
她斂目不語，我終是不忍，語氣軟了幾分，“我知道逼你回憶那段過往有些殘忍，但我認識的清漪從來都不是個軟弱之人，面對困境，她永遠是迎頭而上。”
她的步伐慢了下來，臉上有微微動容之色，我心中一喜，捏捏她的手心，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快樂與人分享，會變成雙份的快樂；痛苦與人分擔，卻會減少一半，清漪，我們對着花神發過誓，要做一輩子的姐妹，別怕，有我陪着你，終有一天你能走出來！”
她終於擡眉，定定地望着我，美目中光華流轉，半晌微微勾脣，一個絕色傾城的笑自她臉上漾開，剎那間，殿外的一樹海棠皆失了顏色，惟餘她明媚的笑顛倒衆生。
她朱脣輕啓，清冷嗓音泠泠響起，我立即打開水鏡，跟隨她一起重新回顧那段過往。
王都內流言四起，蔓延到朝堂之上，就成了廢后呼聲最堅實的輿論支持。慕容煜一方面鎮壓流言，懲治造謠生事者，另一方面積極策劃將權力從各大臣手中收回，忙的腳不沾地，許久未曾入過後宮。
偶爾得一兩回空閒，都是夜深人靜時，到了鳳儀宮，清漪已經躺在牀上，他便和衣躺在她身邊，手臂環過她，輕輕地將她納入懷中，目光灼灼，落在她柔美的側臉上，星眸在暗夜中熠熠生輝。
清漪的睡眠一向很淺，外間的任何風吹草動都能立刻讓她驚醒。起初，她還以爲自己長久以來的冷漠終於將慕容煜的耐心消耗殆盡，以至於他想在她毫無防備之時意圖不軌。所以，慕容煜抱着她時，她雖沒有睜眼，全身的神經卻都繃到了頂點。
漸漸地，她就發現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慕容煜只是抱着她，似乎只是想要證明她的存在感般，並沒有任何輕浮的舉動。但這樣的姿勢維持久了，她也會不自在，往往此時，她都會裝作熟睡向牀內側靠攏，脫離他的懷抱，讓她好氣又好笑的是，慕容煜也會向她靠近，重新摟住她，動作比之前更加輕柔。
有時候，她也會聽到他在她耳邊嘆息：“清漪，你雖日日在這鳳儀宮，我卻從未有一天真正安心過。我知道你隨我入宮並不是因爲愛我，我也知道這座金色牢籠困不住你，但我還是奢望自己有資格成爲那個爲你遮風擋雨、許你一世歡顏的男子。
你說帝王的職責是庇佑天下萬民，可若護他們，就要置你於不顧，便是做一回千夫所指的昏君又如何。
清漪，好好睡吧，等過了這段時間，一切都會好轉的。”
略帶沙啞的低沉嗓音沉入心中，她震驚不能言，自小獨立意識極強的她第一次從別人那裡得來了安全感，被人呵護的感覺如此美好，美好到她不自覺地想要貪戀，她就在這種安心中沉入黑甜鄉。
天剛拂曉慕容煜便離開了，清漪知道他幾乎是一夜未眠，離去前的那一瞥，她恍然發現，一向玉樹風流、修長挺拔的身影竟有了幾分蕭索的意味。她心中很不是滋味，做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致來。
就像此刻，她正坐在窗邊撫琴，精通音律的她已經連番彈錯了好幾個音，秋棠欲言又止，她卻渾然未覺。神遊間，慕容煜的貼身內監王海前來稟報，說慕容煜下朝後，宣了武侯慕容啓前去御書房覲見，兩人不知道說了什麼，房內傳來激烈的爭吵聲，慕容煜還將桌上的筆墨紙硯全都掀翻在地，武侯離開後，他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誰都不見，一整天都沒有用膳，奴才們如何哀求他保重龍體都不爲所動。他們沒轍了，只好來求王后娘娘。
聽了他的稟報，清漪這才明白自己一整日心神不寧的根源是什麼。她立即放下瑤琴，跟着王海一起往御書房的方向走去。
支開衆人，她施了個術法直接進入御書房內，淡定如她，也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明黃色的宮室內一片狼藉，筆架、硯臺、紙等一應用具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茶具皆是摔得粉碎，十幾個酒罈擺放地東倒西歪，龍涎香混合着酒味，散發出一陣極爲刺鼻的味道。而慕容煜身着一件繡着金龍的白色朝服，墨發上的朝冠歪在一側，顯然是自下朝後就未換過衣袍，他長臂一伸，抱起一個酒罈仰頭就灌，頗有一種頹廢狂放的氣質。
清漪微蹙了黛眉，避過滿地碎片，走到他身邊，按住他抱住酒罈的手，“阿煜，別再喝了。”
慕容煜的確是醉的厲害了，看都不看來人，只以爲來的仍是奴才，煩悶地一把甩開她，“滾！”結果他用力過猛，自己的重心一時沒掌握好，“咣噹”一聲，酒罈落地，他晃了幾晃，差點摔倒在碎片上，清漪急忙掠過去抱住他，略施術法，強行將他按在椅上。
方纔的那聲巨響終於喚回了慕容煜的一絲理智，他認出了清漪，目光迷離，聲音中略含了些驚喜：“清漪，你怎麼來了？”頓了頓，又甩頭，喃喃自語：“一定是我在做夢。”
清漪許久未曾認真打量過慕容煜，此刻一看，只覺心驚不已。長久以來睡眠不足加上酒精的作用，慕容煜眼中血絲遍佈，下巴也泛起了青色的鬍渣，細皮嫩肉的小白臉多了幾分千帆過盡的滄桑意味，彷彿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你不是做夢，是我真的來了。”她原本是想等他坐好便放手的，他暗啞的嗓音和頹喪的模樣讓她的心隱隱疼了起來，她將朝冠自他發上卸下，用陪伴自己多年的骨梳替他束髮，慕容煜一直處在迷茫和震驚中，安靜地坐着，任由她柔若無骨的手指在他發間來回穿梭。
束好了發，清漪坐在他身邊，微勾了脣角，柔聲道：“他們說你一天都沒用過膳，如今我來了，你便用一點，可好？”
“好。”慕容煜怔怔點頭，看這樣子似乎酒勁仍未散去，也許他尚不能分辨清漪的話，但只要是清漪的要求，他都會答應。
她拍了拍手，等候多時的宮人手執托盤，魚貫而入。不消片刻，桌上就擺滿了各色清淡解酒的菜餚。
清漪幫他佈菜，夾到他碗碟中的每樣小菜他都乖乖吃下，真如王海所言，他們的陛下只有在王后面前纔會順從的像個孩子。
服侍他用完膳後，清漪想着他難得有機會好好休息，就要起身離開。慕容煜急忙從她身後緊緊抱住她，乞求道：“不要，不要走！”
清漪心中軟成一片，哄道：“好，我不走，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好不好？”
扶他到屏風後的牀榻上躺下，他執意要靠在她懷中才肯安睡，清漪無奈，只得陪他和衣躺下。她想，前幾日都是他抱着她，現在兩人的位置正好調了個個。
清漪正想着如何才能哄他入睡，慕容煜卻開口了，語氣中帶着濃濃的自嘲和迷茫。
“清漪，爲什麼三叔會變成這樣？”
清漪愣了一愣，三叔？武侯慕容啓？她雖然很好奇慕容煜和慕容啓之間發生了什麼，但她覺得慕容煜現在需要的是無條件的順從，而不是質問，便極力避開了這條導火線。此刻慕容煜主動提出了，她也不能放棄這個瞭解真相的好機會。
“嗯，什麼？”
慕容煜靠在清漪懷中，卸去了帝王光環的他像只哀傷的小鹿。他定定地望着清漪，陷入了回憶中，“都說皇室無親情，從前我很不以爲然，直到親眼目睹了大哥二哥爲了世子之位鬥得兩敗俱傷時，我纔有些動搖了，但心中總還存着一絲僥倖，宮中生活再波詭雲譎，總還是有真情存在的。和三叔喝茶飲酒，下棋論道的日子猶在昨日，卻不想他也走上了這條骨肉相殘的路，爲了手中一點虛無縹緲的權力，甚至不惜置我於死地。”
慕容煜脣邊的笑容苦澀，星目中的光芒卻越來越冷。
清漪聽他說完，安慰道：“阿煜，人心即是慾望，慾望太多，能實現的卻很少。不單是王宮，普通百姓家也可能爲了柴米油鹽之類的小事爭得頭破血流。很多時候，你付出了真心，對方不一定也會將真心掏出來給你，更多時候是將一顆黑心示於你，防人之心不可無。但這並不代表從今往後你就要將真心封印，用虛情假意來面對所有人。”
她頓了頓，望着他怔忪的表情，堅定道：“阿煜，人性還是有美好的地方，真正對你好的人，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絕不會背叛你。真心無價，能夠買賣的都是假意，你也不必爲了這種虛情黯然神傷。”
話音一落，慕容煜就緊緊抱住了她，用低沉沙啞的嗓音在她耳邊低喃：“清漪，我只有你了，答應我，無論何時都不要離開我！”
清漪身形一頓，微微愣住，不離開他，可能嗎？她接近他的目的本就不單純，天劫的日子就快到了，且不論她是否能成功歷劫，順利飛昇，人妖殊途，他們之間註定無果。
利益得失，她一向計較得很清楚。她借他的愛修煉，算是欠了他一個人情，她勢必會還，但絕不是用心來還。紫藤花妖因愛而生，無愛而亡，明哲保身的方式就是將自己的心鎖住。
慕容煜感受到她的遲疑，緊張地握住她的手心，急迫道：“清漪，答應我！”
瞬間，時間彷彿靜止了，四周萬籟俱靜，只有他們二人的呼吸聲和心跳聲清晰可聞。
慕容煜眼中的黑色深不見底，轉瞬不逝地盯着清漪，鼻翼微微顫動，透露出他此時的期盼和緊張。
清漪別開頭，起身替他掖好被角，儘量不去看他的目光，淡淡道：“天色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
慕容煜欲言又止，拉着她的手腕不肯鬆手。
清漪咬了咬牙，一根一根地扳着他的手指，將手腕從他手中解放出來，單薄身軀挺得筆直，轉身踏出了房門。
慕容煜就這樣目送着她的背影遠去，漂亮的眼中星光不再，只剩深不見底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