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魂落魄地騰雲奔往將軍府,從雲上下來時腳步一踉蹌,險些摔個半身不遂。帝君虛扶了我一把,我來不及顧全禮數,跌跌撞撞地往離語園奔去。
本就寂靜悽清的園子此刻更是縞素漫天,沁兒跪在靈堂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秦漫安靜地躺在還未落蓋的棺槨中,我邁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她安靜地躺在那裡,像睡着了一般,身穿着大紅喜服,臉上是明媚的妝容,嘴脣微微勾起,弧度飽滿,一如她與蕭縝大婚時的光彩照人。我以爲我會放聲大哭,直至天昏地暗,可我沒有,我只是輕輕地撫上秦漫平和的容顏,輕輕道:“阿漫,這就是你的選擇嗎?”
她用自己的方式尋求了一種圓滿,結局縱然悲壯,但作爲朋友,我只能贊同。
沁兒聽到我的話,愈發淒厲地大哭起來,像是要替秦漫把所有委屈和悲傷都發泄出來,我安慰道:“傻丫頭,別哭了,你家小姐泉下有知也不會瞑目的。”
她果真聽話地不再嚎啕大哭,換成了小聲地抽噎着:“姑娘,都是我不好,要是我不帶小姐出門,或許小姐就不會死了。”
我目光沉痛,聽她將事情的始末和盤托出。
我離去前就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秦漫的表面雖依舊平靜,但我知道她的內心一定驚濤駭浪,她就是那樣,心底越難過,外表越是鎮定自若。卻沒想到一語成讖,那次探視真成了我們最後一次相見。
秦漫從昏睡中醒來,精神出奇的好,沁兒煮的粥也多喝了幾口。她提出想出去走走,沁兒雖有些遲疑,但難得秦漫有如此興致,她以爲這是身體康復的好兆頭,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秦漫說,既是出行,一定得打扮的十分精神,便安安靜靜地坐在梳妝檯前,讓沁兒幫她綰髮梳妝。事畢,又從塵封多年的箱子裡翻出那套大紅喜服換上,沁兒雖然奇怪,卻也只是把這個當做她家小姐本性迴歸的一個表現。
秦漫去了很多地方,有她和蕭縝重逢時的那條花巷,也有盛極一時,如今已成了一片廢墟的丞相府,還有她和蕭縝彈琴論道的茶樓……她似乎想讓楚國王都的每一個角落都印上她的足跡。
最後,她們來到了觀音廟。秦漫提出想一個人進去,經過一天的遊歷,沁兒已確信她家那個剛硬堅強的小姐又回來了,便沒有阻攔,乖乖地候在門外。
秦漫一人在請願的房間裡呆了很久,直到其他香客都陸陸續續地離開了,秦漫依舊沒有出來。沁兒這時才意識到情況不對勁,顧不上許多,急迫地衝了進去,卻只看到秦漫一臉安詳地倒在觀音像前,已經沒有了呼吸。
我唏噓不已,即便心中再難受,還是不得不接受了秦漫離開的這個事實。我沒有告訴沁兒秦漫許下的願望,只是安慰她:秦漫天性善良,受天神眷顧,下輩子一定能投生在一個好人家,生活的很幸福。
我早已對那羣自詡大慈大悲的主宰者絕望,他們嘴上說的那麼動聽,卻沒有一個不是自私自利的,他們何時開過眼,讓秦漫少受過一點磨難?
蕭縝依舊沒有回來,葬禮的所有事項都由我來主持。蕙心對此頗有微詞,幾次想要破壞,最後都被我殺氣騰騰的目光嚇跑。我正愁滿腔憤怒無處發泄,她若真的嫌命長了,我十分願意成全她。
帝君也知道我心情低落,不計前嫌地安慰了我幾句,此時此刻,我什麼話都聽不進去,但還是不忘對他的大度表示感謝。
葬禮持續了幾天,風風光光,街坊鄰里,沾親帶故的都被邀請來弔唁,我就是要讓蕙心知道,在這個府裡,誰纔是真正的女主人。她只是一個不知廉恥,兩面三刀的小人而已,即便一朝得勢,麻雀變鳳凰的美夢也終歸是要醒的。
經過我的不懈努力,五日之後,輿論一邊倒地靠向了秦漫這邊,蕭縝被諷刺成了負心薄倖的忘恩負義之人,蕙心更是被戳着脊樑骨大罵不要臉的狐狸精。我絕對相信,她若空手到集市上走一圈,不消片刻便能滿載而歸,因爲人人都恨不得用臭雞蛋,爛菜頭砸她,爲民除害,淨化社會風氣。
蕙心嚇得當起了縮頭烏龜,在房間裡砸壞了幾個古董花瓶,又拿了好幾個下人出氣,纔沒被活活氣死。
即便外頭鬧翻了天,阿漫的世界依舊沉靜。我摸着冰涼的棺槨外壁,輕聲道:“阿漫,壞人終於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你高興嗎?”
我知道那個笑容明媚卻又憂傷的女子再也無法給出迴應,但我還是幻想着她會像從前一樣對我展露笑顏,鄭重點頭。
秦漫的下葬之日定在五天後,那天,我起得很早,伴隨着哀樂悲鳴,我的心也沉到了谷底,默默無言地陪她走完最後一程。
帝君說要陪同,被我拒絕了,我不想在他面前失態,即便於他而言,我只是一個無關緊要之人,但我還是想維持我那所剩無幾的自尊。送葬隊伍緩慢地行進着,滿天紅霞映照的天空一片血紅,天邊還不時飛過幾只鸝鴉,場面詭異的觸目驚心。
一陣倉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我不緊蹙眉,我選擇的這條路鮮少有人問津,此刻怎麼會有馬隊經過?
很快,來人就給了我答案。
那個讓秦漫愛如生命,最後又傷她最深的男人,終於回來了。
“阿漫,我知道你不想看到他,我這就讓他走。”我伏在棺蓋上低語。儘管秦漫已經離開,再也不可能聽到我說話,更不可能給我回應,但我還是喜歡旁若無人地對她自言自語,似乎只有這樣,她的魂魄纔不會走遠。
蕭縝望見騎在馬背上的我,臉上瞬間閃過千百種表情,震驚,沉痛,不可置信,悔恨……他的瞳孔急遽放大,翻身下馬時腳步踉蹌,摔倒在地。他身旁的護衛見狀急忙伸手去扶,我不禁冷笑,半月不見,他連站都站不穩了嗎?
“阿漫呢?”他雙目赤紅,沙啞着嗓音道。
我冷眼瞧着他,昔日的意氣風發已經被連日來奔波的風霜所取代,他這副衣衫襤褸的模樣不像戎馬倥傯的將軍,倒像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乞丐。
“我問你阿漫呢?”見我不理他,他厲聲喝問,額上青筋暴起,面目猙獰。
我素來討厭色厲內荏之人,再加上本就對他成見甚深,此刻被他一激,積蓄已久的怨氣排山倒海傾瀉而出。
“你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你在乎過她的死活嗎?”
他不理會我的咄咄逼人,偏頭看向鋪滿縞素的棺槨,尖利道:“她在這裡面是嗎?你以爲把她藏在這裡,我就找不到她了嗎?她是我的,無論生死都要和我在一起,你憑什麼不讓我見她?”
我只覺諷刺,他的臉皮還真是厚到了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程度。
說話間,他的手已搭上棺蓋,微微用力,想要開棺,我怒不可遏,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說從前對他還有幾分忍讓,只是看在秦漫的面子上,如今她已經離開,他若還想毀去她最後一份平靜,我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我反手一個擒拿,狠狠甩開他妄圖爲非作歹的手。他也被激怒,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打算,攻向我的招數招招致命,他的身手的確數一數二,但我是神仙,他是凡人,就憑這一點,他永遠不可能是我的對手。我輕而易舉地將他制服,將他的雙手反剪在背後,逼得他無法動彈,然後勾脣嘲諷道:“怎麼樣,蕭將軍,服不服?”
他惱羞成怒,對他的護衛吼道:“你們都是死的嗎?還不快幫我把這個女人拿下!”
一場好好的葬禮就要被這羣沒有眼色的人破壞,我冷冷地掃視着他們,冷笑道:“本姑娘倒要看看還有哪個活得不耐煩了,想來送死!”
他們的身手不如蕭縝,不過是仗着人多,但即便他們有千軍萬馬,我只要騰雲離去,他們也奈何不了我,天條雖規定不能對凡人使用術法,但我不介意破一次例,好好懲治這羣人渣!
好在他們的眼睛不全是擺設,至少看出了我並非常人,知道以卵擊石的下場有多麼慘烈,紛紛踟躕着不敢上前,我仰天大笑,“蕭將軍,看來你的部下覺得你的命不如他們值錢哦!”
蕭縝臉上青紅交加,蔚爲壯觀。他咬牙切齒,眼中的憤怒似要將我淹沒,但我也不是被嚇大的,我鄙夷地望着他,“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不是人格分裂,做壞事時毫不留情的是你,失去時追悔莫及的也是你,你是不是覺得秦漫她爹欠了你的,一家人就活該被你折磨?”
他的憤怒鋪天蓋地,似乎想用目光將我凌遲,我無所畏懼地迎視着她,脣邊滿是嘲諷,最後,他那可笑的憤怒僵在嘴角,化作頹然的無力,顫聲道:“阿漫她臨走前,是這樣說的嗎?”
“你還真是狂妄自大,憑什麼認爲阿漫到死都得念着你?”
他的臉上籠上濃濃的痛苦之色,我心中無比暢快,忍不住多出言諷刺了幾句。他只是默默忍受着,全身的神經繃緊,沒過多久,我便覺得無趣,撇撇嘴望了望天色,殘陽似血,在天際灑下最後一片餘暉便消失在地平線上。因爲他,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我把心一橫,同意讓他隨行,前提是他不能打擾到阿漫的最後一片寧靜,他受寵若驚,生怕我改變主意似的,忙不迭地點頭答應了。
蕭縝一路都很沉默,沒有發出一點聲響,若不是他一直在我身後不緊不慢地跟着,我都要懷疑他是不是中途掉隊了。
但這樣的平靜只持續到秦漫入土時,當第一抔黃土撒在棺蓋上時,一直沉默着的蕭縝終於抑制不住,大力推開正在累土的兩個僕從,飛撲上去,緊緊抱住冰冷的沒有絲毫溫度的棺木,像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