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知道清漪的死錯不在慕容煜, 但難免還是對他有些遷怒。我不想見他,便讓秋棠端着摻了淨庸草的燕窩給他送去。
不過一會兒,秋棠便端着原封不動的瓷盅回來了。
我正在和帝君下棋, 見她手執托盤, 立在旁邊,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執了一顆白子, 皺眉問道:“他不肯喝?”
秋棠點頭又搖頭,我不解地望着她,她咬脣, 爲難道:“陛下一聽說是鳳儀宮送來的,便立即讓人把我哄了出來。”
帝君落下一子, 修長手指狀似無意地在白玉棋盤上敲了敲。我的眉頭蹙得愈發緊, 眼見自己敗局已定, 更加心煩意亂,落子時加重力道, 手指不經意間在棋盤上一攪,星羅棋佈的棋局就這麼毀了。
帝君抱着手臂,十分悠閒自得,俊眉微挑,似笑非笑道:“這是何故?”
我撅嘴, 十分無賴道:“帝君你趁人之危, 趁我走神最無防備的時候, 將我的佈局都破壞了。”
“哦?”帝君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你不服氣?”
“嗯, 我不服!”我毫不掩飾地點頭,“待我見了慕容煜, 再回來和你一決高下!”
話畢,我騰地起身,從秋棠手裡接過托盤,風風火火地往宣室殿的方向行去。
爲了避免像秋棠一樣被拒之門外,我直接隱去身形進入了宣室殿內。
進殿前還在擔心會見到什麼血脈賁張的場景,就像清漪最後一次去宣室殿見到的那樣,進去才發現自己着實是杞人憂天。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四下一望,除了屏風遮擋的地方不能一覽無餘,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空無一人。
我有些懷疑,慕容煜真的在裡面嗎?
“陛下?你在嗎?”我邊走邊喊邊張望。
喊了許久,都無人迴應,我已來到屏風後面,原本以爲依然會撲空,沒想到我找了半天的人竟坐在地上,背靠描繪着壯闊山水的金絲畫屏,一手勾着一罈酒,另一手託着一尊精緻玉雕,那玉雕有些眼熟,我正想細細觀看,他醉眼朦朧地望着我,沙啞地喚了一聲:“清漪。”
他不提清漪還好,一提我便氣不打一處來,遂冷冰冰道:“我不是清漪。”
他神色清明幾分,看清我的面容之後,面色不善地飲了一口酒,問道:“你是誰?誰讓你進來的?”
我冷哼一聲:“陛下沒見過我,自然不認得我,不過我卻經常從清漪那裡聽到與陛下有關的一些事情。”
他絲毫不在意所穿月白龍袍的名貴,直接用衣袖擦掉脣邊的酒漬,隨即冷冷一笑,道:“你是花洛,你來做什麼?”
我有些詫異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想了想便覺得無甚奇特,想必隱月早已在他面前添油加醋地渲染過一番了。
思及此,我的語氣愈發冷:“陛下好眼力,我確然是花洛。陛下也無須如此警惕,我只是來給陛下送燕窩而已。”
話畢,將早已涼透的燕窩推到他面前。
他看都不看一眼,冷聲道:“不必。”
我強忍住想撬開他的嘴巴,將燕窩強行灌入的衝動,對着虛空連做幾個深呼吸,確定平復後,才道:“這是清漪爲陛下盡的最後一點心意,還請陛下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要拒絕。”
他擡眼看着我,脣角勾出一抹笑意,漆黑的眼中卻冰冷一片:“她以爲這樣便算償還我了嗎?除了逃,她還會做什麼?”
話音一落,便將目光移開,重新回到左手掌中的玉雕上,我這纔看清,這個玉雕美人竟和清漪有九分相似,只是眉目間不似她那麼清冷,正是清漪初入宮時慕容煜獻寶似的拿給她看的小玩意兒,過了這麼多年,他竟還一直收着。從玉雕的外壁來看,紋路肌理十分光滑,顯然是經常放在手中賞玩所致。我心中疑惑叢生,他不是恨她,口口聲聲讓她不要再出現麼,如今清漪真的離開了,爲何他的神色如此落寞,還對着一個玉雕娃娃借酒澆愁。
我收回疑惑的目光,重複了一遍我的來意,見他無動於衷,沉聲問道:“你真的不喝?”
“不!”他眉毛都未擡一下,望着玉雕的表情專注而又哀傷。
“那好。”我退開兩步,驟然鬆手,手中的瓷盅失去支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黏稠的燕窩弄髒了我的裙襬和他的袍腳。
巨大的響聲驚動了他,他擡頭看我,一貫帶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是你自己不喝的,你可別後悔。”我勾脣一笑,聲明道。我帶回來的淨庸草已經全部混在這盅燕窩裡,如今已然打碎,若是日後他知道了真相哀不能勝,想要忘記,我也絕不會再去瀛洲取一次淨庸草。
清漪,不是我不想替你完成心願,是他不肯喝,我知道你一定不希望我強迫他,對嗎?這樣也好,你爲他付出了這麼多,即便他最終還是不能原諒你,卻也不會輕易將你忘記,多一個人來銘記你,不是更好嗎?
我斂了斂衣裙,轉身欲走。
剛邁出一步,他沙啞的嗓音驟然響起,帶着無限挫敗和濃濃的自嘲意味:“清漪她,過得好嗎?”
我震驚回頭,強忍住眼底洶涌而至的溼意,譏諷道:“她是否安好,你還會關心麼?”
他不理會我的嘲諷,自顧自道:“這些年我時常回憶,七年前我與她初見的場景,如夢似幻的紫藤花海,安靜撫琴的絕代佳人,美好的像一幅畫卷。我只當這是上天恩賜的一個美麗初遇,卻不想一切皆是她的陷阱,而我就是那個被她愚弄的傻子,在這個陷阱中步步淪陷。我只當她是天性涼薄,冷心冷情,隱月告訴我真相的時候我雖然震驚,卻無論如何都不願相信。除夕那夜只要她給我一個否定的答案或是任何一個解釋,我都會相信,這世上,我只信她一人。可她連騙都不願意騙我,只嘲笑我是咎由自取。我恨極了她的冰冷無情,對她說出那樣絕情的話絕非我的本意,但那個時候,除了那麼做,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挽回我所剩無幾的自尊。”
他的聲音蒼涼無比,我彷彿又回到了四年前那個寒冷的除夕夜。天寒地凍,心中更冷的兩人之間隔着一幅紛揚大雪,互相說着最殘忍的話,親手將對方推離自己的世界。
我不忍再想,咬着脣道:“即便你恨她傷了你,但和狐妖大戰她險些喪命,昏迷了一個月才醒過來,即便是面對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爲你受傷你難道不應該去探望一眼嗎?可你沒有,一次都沒有,在你心中,她已經連陌生人都不如。”
慕容煜震驚地望着我:“你說什麼?她受傷了?我竟然不知……”
我打斷他:“你當然不會知道,那夜你唯一一次正眼看她,便是對她說着絕情的話,你一心只想着如何刺傷她,又怎會發現她一直苦苦支撐着不在你面前倒下呢?”
他漆黑的眼中閃過幾絲痛楚,我垂眸看他,淡淡道:“隱月沒告訴過你紫藤花妖的宿命嗎?”見他神情怔忪,我繼續道:“因愛而生,無愛而亡。你的愛既能讓她修爲大增,也能讓她就此喪命。若要借他人的愛來修行,明哲保身的方式就是封閉自己的心,我不敢說清漪這麼做一點錯都沒有,可除了不能愛你,她哪點對不起你了?”說到這裡,覺得心口疼的厲害,緩了好久,才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可她再冷靜自持,還是愛上了你,很可笑吧?”
似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擡眼看我,星眸中皆是不可置信:“你說她愛我,你怎麼敢這麼說?”
不知爲何,我突然有些憐憫他:“你總是習慣將一點小挫折無限放大,藉此忽略掉別人的好。若她不愛你,爲何會日日遭受反噬的痛苦,卻依舊掙扎着不肯離去?若她不愛你,爲何會在看到你寵幸隱月時難過地幾度昏厥?若她不愛你,爲何會在明明可以忘卻的情況下,依舊選擇銘記,只爲了成全你和隱月?”我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頓道:“慕容煜,這世上,再沒有哪個女子會像她這樣愛着你。”
他怔怔地看着我,血色一點一點自脣角褪去,艱難開口:“成全我和隱月,爲什麼?”
我有些奇怪他的明知故問:“你那麼討厭她,卻對隱月那麼好,她說你重新找到了心愛之人,便不再需要她了。”
“我愛隱月,她是,這樣認爲的?”他的聲音支離破碎,彷彿用盡全力都無法拼貼完整。
我不置可否,撇嘴道:“明眼人都會這麼想吧!”
他手中的酒罈“咣噹”一聲落地,瞬間酒香四溢,飛濺的酒水灑落在身上,他恍若未覺,頹然地靠在屏風上,雙目緊閉,濃密的睫毛微微抖動,將所有情緒都掩蓋住。
我看了他一眼,嘆道:“隱月是咒術師,被拔去了情絲,終生都不會愛人。你那麼愛隱月,她不想你付出的愛收不到回報,便將自己的情絲給了她,紫藤花妖失去了情絲,就好比凡人失去了心臟,註定都是活不成了。”
“什麼?!”他驟然起身,雙目赤紅,怒瞪着我,“你說清漪死了,你怎麼敢詛咒她?”
我無力反駁他,只是懇求道:“看在她爲你們而死的份上,你便不要再恨她了吧!”
意識到我不可能拿這種事開玩笑,他終於頹然地癱坐在地,眼中空無一物,白皙的臉上有晶瑩水珠滾落。我心中不忍,語氣軟下幾分,掏出那張紫色便箋,遞給他道:“這是她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你看看吧!”
他一把奪過,薄薄的信紙在他手中半天都沒展開,他的手一直抖個不停,我看不過去,想要幫忙,他粗魯地將我推開,我猝不及防,險些跌坐在地面的碎片上。此刻的他就像得到糖果的小孩,霸道無比,一看到有人對他的東西表現出興趣,便會立即變得富有攻擊性。他防備的樣子,彷彿那張紫色便箋便是他絕無僅有的珍寶。
在極度顫抖下,他還是將紙上的字跡瀏覽完,之後,便狠狠將那張紙按在左胸處,似乎想將它揉進心口,努力了半天,皆是徒勞,璀璨星目被水霧覆蓋,我從不知道男人的眼淚也可以那麼多,不消片刻,他胸前的衣襟已全被染溼。他痛哭失聲:“清漪,我從沒討厭過你,即便恨極了你的時候,也沒有一刻停止過愛你。我愛的一直都是你,我對隱月好,一是爲了氣你,二是爲了監視她,不讓她傷害你啊!”
“你說什麼?!”我震驚不已,心中的恐慌愈演愈烈,我不顧禮節,用力搖着他的肩膀,想讓他說的更清楚一點,“你什麼意思?”
他淚流滿面,悔痛道:“我用別的女人來麻痹自己,我以爲那樣就可以忘了她,可除了發現她的臉更加清晰外,我什麼都沒得到,每次看到她面無表情的樣子,我都恨不得將那個卑微的自己掐死。三日前,她來找我,我該發現她的不對勁的,她一貫都是冷冰冰,對任何事都不在乎的模樣,可那日卻固執地問我是否依然愛她,我狠狠地嘲笑了她。她臉上的光芒全數散去,咬着脣同我道別,我氣她總是那麼輕言放棄,生氣地指着大門告訴她,走了就永遠別回來。我那是氣話,聰明如她,怎麼會聽不出來呢?”
“你怎麼能對她說那樣的話?”我的手無力垂下,洶涌而至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哽咽失聲:“你不會知道,那個聰慧冷靜的清漪早就死在四年前的那個除夕夜,剩下的只是一個用全部生命來愛你的她。”
他緊緊抓住左胸的衣襟,表情極度痛苦,俊美的臉上找不到半點意氣風發的模樣,就像一具心如死灰的行屍走肉。
“你哪怕對她溫柔一點,”我含淚道,“可你沒有。”
“我曾經遇到過一個姑娘,她的丈夫和你很像,明明深愛着她卻一次次地刺傷她,後來這個姑娘的心漸漸死了,寧願放棄輪迴轉世的機會也不肯再和他有任何瓜葛。”我頓住,定定地望着他,“但你比他幸運,清漪雖然爲你而死,可她死的時候仍是愛着你的,她希望你幸福。”
一個人無論能力有多大,都逃不開命運的愚弄嗎?慕容煜一直是愛着清漪的,可惜她再也不會知道了。命運,真的是個很可怕的東西呢,我無力改變其他人的命運,卻依然希望自己不被牽着鼻子走。
我站起身來:“忘了她吧,和隱月好好生活,這是她最後的心願。”
在王宮休整三日,便決定啓程回花神宮了。
臨走前去同慕容煜辭行,卻沒有一人知道他在哪,我思考着若是再找不到他就留書道別,隱月卻莫名出現,說她知道慕容煜的下落。
有了清漪情絲的她,五官依舊精緻,只是湛藍雙眸中多了幾分柔情,不再像從前一樣滿是目空一切的自負。
向她問起慕容煜的近況,她神色落寞,幾次欲言又止,將我帶到宮外的一片竹林,才道:“你自己看吧。”
我不曉得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解地撇了撇嘴,定睛望去,不由驚訝地捂住嘴巴。
竹林深處,竟是一片紫藤花海,美若仙境。如今已是七月,正值盛夏,卻不想還能看到盛放的紫藤花。
慕容煜一身白衣,橫臥在清漪撫琴的地方,濃密的長睫遮住墨黑的眸,脣角微微勾起,笑得一臉安詳。
耳邊似乎響起那高山流水般的琴音,可誰都知道,這一切無法再重來了。清晰地看到白衣勝雪的慕容煜眼角淌下一滴淚,身旁的隱月終於無法承受,掩面垂淚。
忽而一陣風起,紫藤花枝隨風搖曳,許多花瓣紛紛而下,落在半空,像下起了一場鵝毛大雪。
眼中傳來溼意,我擡手拭去,對着虛空微笑道:“清漪,這樣也很圓滿,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