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屋內夜明珠散發出柔和的光澤。
我躺在牀上，輾轉難眠。阿爹今日的反常是我失眠的一個重要原因，從前年少無知, 一味貪玩, 的確幹過不少蠢事, 阿爹也每次都惡狠狠地恐嚇說下次再犯就給我一頓好打, 但也只是說說而已, 並未真的動手打過我。
可今晚他的怒氣是十分真切的，我絲毫不懷疑如果阿孃沒攔着，那個巴掌會重重甩着我臉上。但是爲什麼呢？從前是我犯渾, 阿爹生氣不足爲奇，但選擇和帝君在一起是我三萬多年來所做最正確的一件事了, 爲什麼阿爹阿孃還要反對？
門外響起規整的敲門聲, 我翻了個身, 道了句“請進”。
被褥陷下去一點，是阿孃坐到了我的身邊, 我有些疑惑，問道：“阿孃，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夜明珠的光在阿孃的臉上投下一道陰影，越發顯得柔和，神仙都能長生不老, 青春永駐, 十幾萬年來, 阿孃的容顏一直維持在凡間妙齡女子的形容, 數萬年的歲月沉澱, 沒在阿孃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只增添了成熟女子獨有的韻味和風情。
“這麼晚了還不睡, 有心事？”
我搖頭，片刻後立即點頭，問出了一直不得其解的疑惑：“知道我和帝君的事，阿爹爲什麼那麼生氣？”
阿孃沒有立即作答，而是撫着我的頭髮，感嘆道：“轉眼間你們都這麼大了，可以成家了，我和你阿爹也老了。”
“阿孃纔不老！”我坐起身來，將頭靠在阿孃肩上，撒嬌道：“阿孃可是咱們花神族第一美人呢！”
阿孃失笑，拍拍我的頭，道：“說起來，就因爲這個第一美人的稱號，我還和我唯一的姐姐大吵了一架。”我從沒聽阿孃說過她孃家的事，原來阿孃竟是有姐姐的麼？
我擡頭，擺出饒有興味的傾聽模樣。
阿孃深望了我一眼，緩緩回憶起來：“姐姐與我同歲，雖是一胞所生的姊妹，但容貌秉性都截然不同。她喜靜，我好動；她溫柔端莊，我任性活潑。四海八荒思慕我們姐妹倆的神仙不計其數，但她卻選擇了魔界的魔君，要知道，當時神魔兩界的關係雖沒到劍拔弩張的地步，但也絕稱不上好。她的這個決定讓阿爹阿孃大爲光火，他們甚至宣稱從今往後就當沒有她這個女兒。我也很不理解，魔君固然風姿卓越，法力高強，但神界並不是沒有比他更出衆的，她跟誰不好偏偏跟了神界的心腹大患。阿爹阿孃羽化後都沒原諒她，畢竟是血濃於水的姐姐，在阿孃肚子裡的時候，是我們倆離得最近，縱然我埋怨過，知道她過的幸福還是漸漸釋懷了。”
我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喘，並非這個故事有多引人入勝，世間異族通婚的情節大多如此，只不過故事裡的主角是我從未謀面的姨媽，和我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並且直覺告訴我，越到後面這種聯繫將愈發緊密。
“後來呢？”我急切地追問道。
“我能接受不代表其他人也能接受，隨着兩界矛盾的積累，天君雖未遷怒整個花神族，卻還是將氣全撒在姐姐的身上。他們趁魔君閉關時，以我的性命相協，逼迫姐姐回神界。”說到這裡，阿孃的神色陰鬱起來。我有些不可置信，自詡爲救世主的神仙，居然幹出趁人之危的事情，甚至不惜以無辜之人的性命相要挾？“姐姐自然不會坐視不理，明知是陷阱，依舊傻乎乎地往裡跳。他們判她於誅仙柱上受七十二根消魂釘，那時的我不知道她已懷有身孕，誅仙柱向來用來懲罰那些十惡不赦的罪仙，煞氣沖天，要是再加上七十二根消魂釘，定是連骨頭都不剩了。我心急如焚，被他們控制住，卻也無計可施，好在你阿爹避過所有人的耳目，及時通知了魔君，魔君不顧氣血逆流、筋脈俱斷的風險，強行出關，率領着十萬部衆，陳兵九重天，才終於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姐姐。那次過後，魔君動了大怒，當即宣戰，那也是神魔第一次大戰，因爲神界尚未準備周全，不敵魔界，死傷慘重，這件事才告一段落。”
“那姨媽怎麼樣了？”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起來，揪心之餘也爲這個虛僞的世界感到寒心。什麼是正？什麼是邪？自詡爲正派的神界爲何要使用這種卑鄙的手段來傷害一個弱女子？在這件事中，我看不到神界的所謂大義，我只看到一個癡情的君主不計後果，衝冠一怒爲紅顏，這是世間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
“魔君趕來時，姐姐已受了四十根消魂釘，一身修爲悉數散盡，幾乎要一屍兩命。我想到我們花神族的獨門秘籍，用花神淚混合摯愛之人的心頭血製成靈藥，有起死回生之效。看到姐姐受傷，我自是泣不成聲，可要取心頭血卻有一定的風險，更何況魔君因爲強行出關反噬的厲害，其中的兇險程度更是難以想見。我爲難地將這個法子告訴他，他二話不說，立即取了一大碗心頭血，強撐着親自將藥餵給姐姐喝下才不省人事。”阿孃美麗的眼睛裡蘊滿了淚水，面上卻是笑着的，“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姐姐的選擇是正確的。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姐姐找到了她的一心人，儘管他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魔君，可那又何妨？她只要珍惜現有的幸福就足矣。”
阿孃頓住，聲音變得壓抑起來：“姐姐雖然脫離了危險，但留下了病根，生孩子時，又是耗損良多，魔君每隔一月便用心頭血配上花神淚暗中替姐姐增補元氣，儘管這樣，也僅支撐了三萬年。姐姐香消玉殞後，魔君變得更加喜怒無常，只有在唯一的女兒面前能夠平靜下來。取了三萬年心頭血的他因爲姐姐的離世傷心過度，再無心修煉，已是強弩之末，沒過多久，便與世長辭。”
阿孃結束這段回憶，我卻久久不能回神。
“傻孩子，你怎麼哭了？”阿孃看着我，突然道。我愣住，胡亂抹了一把臉，果然滿手水澤，似乎下凡一趟，我就變得感性起來，總有事情能牽動我的情愁，見慣了人世間的不如意，這一段情，縱然短暫，卻猶如茫茫夜色中開出的唯一一朵花，任憑命運的馬蹄如何踐踏，都頑強地屹立不倒，固執地同冷漠的世界宣示着：真愛永恆。
我毫不猶豫地喜歡上了這對從未謀面的姨夫姨母，不管外界將魔君宣揚地多麼森然可怖，在我眼裡，他只是能夠拋開種族成見，爲所愛女子生，爲所愛女子死的癡情好男人。
我心念一動，想起一件事來：“阿孃，他們唯一的孩子，我的那個表姐，就是後來的瑤光魔君，對嗎？”
阿孃動了動脣，鄭重點頭。
我心下一沉，想起傳言所說她和帝君的瓜葛，不由得恐懼地發起抖來。但抖了一會，我覺得自己還是需要勇敢，既然選擇了和帝君在一起，無論遇到什麼挫折我都不能退縮，包括求證唯一的表姐是不是由帝君害死的事實真相。
我深呼吸，確定心情平復一絲後，才問；“阿孃，表姐她是不是也喜歡帝君？”我聽得出自己聲音中的極力鎮定，緊緊抓住被褥的手也泄露出我此時的緊張。
聰明如阿孃，又豈會不知我這蹩腳的隱藏，她憐惜地撫上我的臉，點頭回應。
我將嘴脣咬的發白，幾乎是帶着哭腔道：“那帝君呢，他愛過表姐嗎？”
問出這個問題我就後悔了，執着地追尋答案對我並沒有任何好處。如果阿孃回答“愛過”，誠然我會難受，但無論如何，表姐的死都和帝君脫不開干係，那他的喜歡豈不變成了害死表姐的兇手？如果阿孃的回答是“從未”，那我更爲她感到傷心，心愛之人不但對她的心意不予迴應，還將她推上死路，這該是何等的絕望？我絕不希望自己愛的那個帝君是個冷血無情之人。
我突然好怕聽到答案。阿孃似乎看出了我的恐懼，並沒有正面迴應，似是而非道：“你表姐她，和你很像。”
“洛洛，你怎麼了？”阿孃擔憂地喚了我一聲，我一擡頭，就看到阿孃正滿臉關切地看着我。我逼迫自己擠出一絲笑，可心中確實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勉強自己的結果一定笑得比哭還難看，我搖頭：“我沒事。”
阿孃並沒有被我拙劣的謊話騙到，但她選擇不拆穿，只是拍拍我的頭，扶我躺下，語重心長道：“傻孩子，阿孃說這些絕不是爲了讓你傷心，只是想讓你明白，只有父母親人永遠不會騙你，其他人即便表面上裝得再好，也是不能輕易相信的。”
我緊咬雙脣，強忍住淚，點頭道：“我知道。”
“夜深了，你好好休息吧！”阿孃替我掖了掖被角，嘆息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