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魔宮外下起傾盆大雨,我站在廊下,看着雨水順着屋檐滑下。
暴雨還伴隨着狂風大作, 無數狂花被卷至半空, 又被厚重的雨幕沖刷下來, 落在地上, 混入泥水裡, 被來來往往的人踐踏。
突然覺得有些冷,我抱着手臂,但無論如何摩擦都溫暖不了那顆冷似寒冰的心。
感覺肩上多了一件柔軟的物什, 我偏頭一望,是一件藕荷色的披風, 火琉璃替我係好帶子後, 站在我身邊, 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朝她微微一笑表示感謝,然後轉過頭去繼續賞雨景。
“他還沒走。”火琉璃目不斜視, 突然說了一句話來打破沉默。
我心口一陣鈍痛,強自冷下臉色,撇嘴道:“那又如何?”
“他之前的臉色就不太好,若是再淋雨,恐怕……”她頓了頓, 轉頭望着我, “你真的不去見一見他?”
“我記得你一直都不太喜歡他, 如今怎麼屢次勸我出去見他?”
“瑤兒。”記不清有多久沒人這樣喚過我了, 父君母后還在世時我們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場景又浮現在我腦中, 鼻間頓覺酸澀無比。她突然扳過我的肩,嘆息道:“你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 你心裡怎麼想我最清楚,我只是不想看到你這麼消沉下去,你們之間若有什麼誤會,說開了就好。”
她喚我“瑤兒”時我就卸下了所有冷漠的僞裝,後面的話更是喚醒了我心底最深層的記憶:母后剛走的那段時間,父君整日將自己關起來誰也不見,每每需要親人的懷抱時,陪在我身邊聽我說心事的只有她。我再也忍不住,撲上去緊緊抱住她,哽咽出聲:“沒有誤會,真相一直很清晰,他從沒愛過我。”
第一世不過傷害,第二世不過贖罪,我無法再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
淚水打溼長睫,滴在她頸間,她的身子微微一震,然後溫柔地拍着我的背,柔聲哄道:“沒什麼大不了的,魔界好男兒這麼多,不愁找不到更好的,咱們忘了他便是。”
是啊!只要我忘了他,沒什麼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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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雨過天晴,我便決定動身去瀛洲取淨庸草。
雖然做好了和他狹路相逢的心理準備,但真正見到宮門外的他時,心還是狠狠地顫了一下。歷經一整夜暴雨的侵襲,銀色長髮不復從前的飄逸,以極端狼狽的姿勢散落在背後。他幽深的黑眸中佈滿血絲,輪廓分明的臉龐更見瘦削,臉色蒼白若紙,下巴泛起的青色鬍渣更添幾分落魄頹廢的氣質。神情憔悴且疲憊。
我很快便移開視線,閃身躍上雲頭,他立即追了上來,一把握住我的手臂,止住我的進度,沙啞地喚了一聲:“小花……”
我忍痛沒看他,冷淡道:“放手!”
感覺到他的手抖了一抖,卻沒有任何鬆開的跡象,反而更加用力地握着,他急聲道:“小花,我……”
“我叫你放手!”我再次冷聲打斷他,見他沒有反應,我咬咬牙,用力地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再不看他錯愕的神情,加快速度朝瀛洲趕。
眼風掃到他一直在我身後不緊不慢地跟着,我把心一橫,索性閉了眼裝作沒看見。
若我知道之前的狠心會換來之後那麼沉痛的結局,我寧願自己死了,也絕不可能不看他一眼,更不會親自掰開他的手指,將他推往死地。可惜我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最後只能眼睜睜看着最愛的人在我面前閉上眼睛。
守護淨庸草的四大凶獸早就被他殺了,如今的瀛洲風景依舊,碧瑩瑩的泉水旁是隨風搖曳的淨庸草。
正欲躍下雲頭去取淨庸草,忽被一股強大法力止住了身形,我惱怒地往後一瞪,果然是緋寒在背後使的絆子,光給我下定身咒還不夠,還掏出捆仙索縛住的我的手腳。我被困在雲頭無法動彈,只能用眼睛瞪着他,怒聲道:“你這是作甚?”
他急急瞥了我一眼,喉嚨裡滾出一句:“等我。”就衝下雲頭。
我以爲他要毀了淨庸草,急得雙眼通紅,搜腸刮肚地找尋着惡毒的話語,語無倫次地罵他。
罵到興起時,忽而見斜刺裡殺出一個男人魁梧的身形,和緋寒持劍對立着。
我止住罵聲,睜着赤紅的眼從雲頭俯視下去,竟是鬼族的鬼君。他怎麼會在這裡?
心中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他們的交談聲及時解了我的惑。
“你想怎樣?”緋寒冷冷地問道,右手握着的軒轅劍閃爍着幽幽寒芒。
鬼君狂肆地笑了一聲:“有人告訴我瑤光魔君尚在人世,我特來取了她的性命,爲我鬼族的數十萬將士報仇!”
“就憑你?休想!”
“哈哈!我看你見了這個還會不會這樣說!”鬼君左手一翻,現出一道玉做的鎖鏈,“你該不會忘了五萬年前你是如何被鎖魂玉折磨的吧!”
鎖魂玉?!和十六件神器齊名的鬼族聖物,曾鎖過無數惡靈的魂魄,煞氣沖天,修爲卓著如緋寒,都曾吃過它的虧,足以想見其厲害程度。
“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吃過一次虧,還會不會吃第二次?”緋寒脣邊的笑寒徹入骨,黑眸中隱現出凌厲的殺意,軒轅劍翻飛繚繞舞出漂亮的劍花,我在雲頭看的眼花繚亂,被軒轅劍上璀璨的金芒晃得眼睛都睜不開。鬼君也不甘示弱,迅速地纏鬥上去。
他二人打得難分難解,我心頭一陣揪緊,生怕緋寒落了下風。
那些所謂的芥蒂在這一刻通通變得無足輕重,我只拼命掙扎着想要下去助他一臂之力,可他用足了法力來捆我,捆仙索又越掙扎越緊,我額間沁出細密的汗珠,都沒能掙開束縛。
水珠順着臉頰滾落,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我只期望緋寒真如他所言吃一塹長一智,不會再次被鎖魂玉傷及。
東海瀛洲飛沙走石,煙塵漫天,濃濃的煙霧下,兩人的身影越來越模糊,只聽得法器相擊發出的陣陣脆響,從沒有比此刻更加盼望天兵天將的到來。
我在心頭呼喊,哪怕是我最厭惡的青綾公主,只要她肯來,至少不要讓緋寒孤軍奮戰,幫一幫他也是好的。
但我悲哀地曉得,沒有人會來,他本該好好地呆在凝暉宮享福的,都是因爲我,他纔會一次次地身涉險境。
彷彿過了一世那麼漫長,終於聽到一聲嚎叫,鬼君抖着嗓子不可置信地問了一句:“怎麼會這樣?”
緊接着濃霧散去,我看到軒轅劍從鬼君的胸膛沒柄而入,瞬間激動地想要落下淚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不會敗……
但我還沒高興多久,就看到鎖魂玉燃起熊熊烈火,無數惡靈從中漂浮而出,緋寒單膝跪在地上,淡色的脣邊不斷有血涌出,見此情景,猛地擡頭,沉聲問道:“你做了什麼?”
鬼君倒在地上,急促地咳了幾聲,陰狠笑道:“你不知道麼,鎖魂玉既是我鬼族聖物,自然和我性命相通。我若死了,束縛在那些惡靈身上的封印也就解除了,有他們出來爲惡,六界就熱鬧了。哈哈哈!”
“該死!”緋寒低聲咒罵了一句,吐出一口血沫,飛身撲進那紅蓮業火中。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堵住鎖魂玉的出口,將其重新封印。
“不!”恍然間,不知道是誰淒厲地叫喊出聲,我只覺得一顆心已隨着緋寒的縱身一躍被那熊熊烈火燒成灰燼了。
與此同時,捆仙索自動鬆開,我踉蹌着從雲端跌落,連滾帶爬地來到那火光附近,也想撲進去,我想,即便是死,總歸我們是在一處,到了幽冥司也好做個伴,不會像現在這樣天人永隔,孤孤單單,冷冷清清。
千鈞一髮之際,一股強大的力道拖住了我,我淚眼朦朧地回頭一看,竟是夜錦,不知什麼時候趕來的,他的臉色也十分不好看。
“你拉着我做什麼!我要和他死在一起!”我用力地捶着他的胸膛,撕心裂肺地哭喊道,“你放開我!”
他將我牢牢按在懷裡,任我如何捶打都不肯鬆手。
“你怎的不早點來,哪怕早來一刻,他,他也不會……”奔涌而出的眼淚將他的衣襟全部濡溼,我哭得險些岔過氣去。
火光燒紅了半邊天,彷彿是從地獄傳來的聲音,一陣震耳欲聾的狼嚎鬼哭之後,那團熊熊燃着的紅蓮業火終於熄滅,一個黑色的身影重重地跌落在地,揚起不少塵土。
我再也無法忍受,發狠在夜錦臂上用力咬了一口,他悶哼一聲,終於放開了手。
我連滾帶爬來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將他摟緊懷裡,他的頭靠在我的臂彎裡,一張臉白的嚇人,脣角不斷溢出的鮮血順着脖頸蜿蜒淌下,我的眼淚滴在他臉上,驚醒了他。
他費力地睜開眼,眸色深沉地像一塊質地上好的黑曜石,他勾勾脣,想衝我微微一笑,那樣的動作卻只帶出更多的鮮血。他的黑色玄袍早已被血染的透溼,觸手一摸,鮮紅的刺目。
“小花,我從未,從未想過要傷害你,對你下毒,只是爲了保護你。前世今生,我都只愛你一個。”說出這一長串的話,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我慌得用手去擦他脣邊的血,卻無論如何都擦不乾淨,他吃力地補充:“你,你相信我。”
我忙不迭點頭,哽咽道:“我信你,你說什麼我都相信!”
他想擡起手來摸我的臉,費力地擡了半天,卻是到了半空就無力地垂下,最後只能虛弱地笑笑:“在楚國時,我記得你曾經說過,若深愛之人傷害了你,即便他本意不是如此,你也不會毫無芥蒂地原諒他。”他緩了很久,才繼續道:“是我不好,不能找到更好的方式來保護你,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諒,只希望,你不要再恨我了,好嗎?”
大片水澤漫了上來,我騰不出手去擦,用力搖頭道:“其實我從來都沒有恨過你,我愛你,一直都很愛你,愛到無法自拔,愛到不知道如何面對你。你不要死,答應我,你不要死,好不好?”
他輕輕搖頭:“傻瓜,我也不想死,只是這次,恐怕由不得我了。”
“不會的!”我嘶啞着嗓音道,“你不會死的,你是神界至高無上的帝君,法力天下無敵,你怎麼會死呢?”
他脣邊漾出一抹苦澀的笑,我心間一陣陣地發寒,想要說出些話來留住他。“你說過會娶我的,你還沒有兌現諾言,怎麼可以就這樣拋下我!”
他的眼睛黯了黯:“如果可以,我多想看到我的小花穿大紅嫁衣的模樣,只可惜我再也看不到了。”
我拼命搖頭,淚水滾落到他臉上,和他的混在一起:“不會的!你一定不會有事的!我們會成親,會有很多孩子!我們會看着他們長大成人,然後生下自己的孩子,到時候兒孫滿堂,所有人都會羨慕我們的幸福!嗚嗚,你不要死,不要死好不好?”
突然想到花神淚有奇效,我心頭涌起一陣狂喜,顫抖道:“我現在就取心頭血給你,配上我的眼淚一起製成靈藥,服下去你就會沒事的!”
我讓他枕在我腿上,哆嗦着掏出一把匕首就要往心口扎去,一個石子突然打在我掌心,我猝不及防,匕首跌在地上。我想要去撿,夜錦搶先一步將它踢出老遠。
我憤怒地瞪着夜錦,厲聲問道:“你爲什麼要這樣?”
夜錦望着我,神色痛楚道:“沒用的,鎖魂玉的紅蓮業火焚身,天底下無藥可救。”
“不會的!我不相信!”我大聲反駁。緋寒又咳了幾聲,我急忙重新抱住他,咳嗽平息後,他微弱道:“他沒有騙你。”
“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嗎?”我直直地望進他眼底,啞聲問道,心中像有一柄利刃在翻滾糾纏,攪得血肉模糊,疼痛難當。
“沒有。”他的身子慢慢沉了下去,眼風掃到一處,我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竟是那閃着黃橙橙光芒的淨庸草。他黙了半晌,才扯了扯脣,道:“我死以後,你就服下淨庸草,忘了我,忘了這一切,同夜錦在一起,他會照顧好你的。”
“不!”我在他耳邊大吼:“你不可以這麼不負責任!你若敢死,我一定恨你一生一世!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尾音無比淒厲,抒發着內心的恐懼。
“這樣也好,至少,你不會忘記我。”
他說完這句話,漂亮的眼睛閉上了,白玉一樣的手指鬆開了,那個屬於光的時代,也永遠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