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尋思着, 若要入鄉隨俗,不但行爲舉止要向凡人靠攏,穿着打扮也應隨大流。帝君的眉眼本就出衆, 若再加上那一頭銀髮, 外出時回頭率一定十分高。我將想法說給帝君聽時, 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心虛地低下頭, 反思是不是這套說辭說服力不夠,正打算重振旗鼓時,帝君示意我擡頭, 原來他已施了障眼法,斂了原本的容貌和周身仙氣, 此時的他少了仙氣圍繞, 多了幾分親和力, 我不由得有些出神。
帝君果然是極好看的,即便化成普通人的模樣, 也是最不尋常的普通人。
“小花,你覺得如何?”見我神色,帝君饒有興味地抱着手臂。
我滿意地咂了咂嘴,“乍看與常人無異,騙過凡人應該是不在話下了。”說起來, 我也是有私心的, 就這一路和帝君相伴而行以來, 明裡暗裡對帝君擠眉弄眼的美貌姑娘不計其數, 可想而知, 我收到的仇視目光也多不勝數了。眼神固然不能讓我缺胳膊少腿,但能讓我如坐鍼氈。試想, 你一出門,天上不漂紅雲,卻飛來無數白眼,我自問沒有如此高的忍耐力,保不準哪天就被逼得精神恍惚了。至於其中深層次的原因是出於安全考慮還是單純地出於私心,被我選擇性地忽略了。
原計劃在奔往下一個主顧家前,先繞王都一圈,遊山玩水,遍嘗山珍海味。考慮到盤纏有限,這個方案未及付諸實施,就被扼殺。我十分沮喪,帝君如是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只有經濟基礎穩固了,才能騰出空來考慮如何完善上層建築的問題。我們只是去聽故事,又不會被禁足,既沒有後顧之憂,想去哪還不是說話間的功夫。”
我覺得很是,便樂顛顛地跑去收拾行李了。最貴重的行李不過幾件貼身之物,不消片刻便收拾完了。我笑着朝帝君招手,另一隻手扶上門框,帝君卻在此時出聲制止:“你好像忘記什麼了。”
我微怔,急忙抖開包袱皮,查看裡面的物什:兩件換洗衣物,生死簿也安然臥在其中,就連昨日吃剩的點心也沒忘捎上。我撓了撓頭,實在不明白還遺漏了什麼,遂疑惑道:“沒錯啊,東西都在。”
帝君指指自己,又望着我,但笑不語。
我歪頭思索片刻,仍舊不解其意。
帝君長嘆一聲,捉住我的手,將我拉了過去,清冽的聲音響在頭頂,“我都以身作則了,難道你不應該有所表示嗎?”
我驚地擡頭,猝不及防,嘴脣險些擦過帝君的下巴。我不敢與他對視,臉上頓覺灼熱無比,帝君的話是什麼意思?我應該怎麼表示?這會不會是一種暗示?我的腦子紛亂如麻,兀自胡思亂想着,心中隱約多了幾分期待。
“好端端地臉怎麼紅了?”帝君“咦”了一聲,擡手撫上我額頭,口中唸唸有詞,我幾乎懷疑那可疑的溫度會灼傷帝君。卻只聽“滋”地一聲,就像剛剛燒紅的烙鐵放進水裡冷凝,我立即偃旗息鼓,只覺一股熱流從頭頂灌入四肢百骸,熱流過後,便是清爽舒適的觸感。他滿意地微眯着眼,“這樣就公平了。”
殘存的意識告訴我,帝君在我怔愣間對我如法炮製了一遍,將我的容貌和氣息悉數隱藏。剛纔的期待和悸動消失大半,換做希望落空的悵然。我小聲嘟囔道:“一點都不公平,即便我不掩飾,走在帝君身旁都像路人甲,現在肯定連路人乙都比我好看了。”
這不過一句壓低音量的牢騷,帝君卻聽見了,他輕笑出聲,用食指托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擡頭,經典的紈絝調戲良家婦女的姿勢,帝君做起來卻一點都不顯輕浮。“誰說你像路人甲了?”
我吸了吸鼻子,不想與他對視,“哪裡還用得着別人說。”由始至終,我在帝君的生活軌跡裡,扮演的不都是路人的角色麼,只不過因爲女主角的暫時缺席,我這個龍套纔有機會搶戲。
他扳過我的腦袋,我不自在地掙扎了幾下,他微微用力,不讓我有擺脫的機會。“傻瓜,你不是路人甲。”
我眨了眨眼,思索片刻,小心翼翼道:“難道是路人乙,路人丙或者是路人丁?”原本我以爲路人甲已經夠邊緣了,沒想到我連路人甲都算不上。
他神色奇特,似是被我打敗了,我撓頭訕笑不已,“那我是誰?”
他摸了摸我的頭髮,像是安撫一隻無家可歸的小動物,語氣卻帶着鄭重:“你不是路人,也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你就是你,四海八荒獨一無二的小花。”
我定定地望着帝君,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對我的評價。世上沒有兩個相同之人,正如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任何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是好是壞,端看這份獨一無二能否被人認可。若是面對愛慕之人,他身上的任何一點特別之處都有着致命誘惑,吸引着你去探索,解惑;若面對厭棄之人,他的不同只會惹來你更多的厭惡,你甚至會懷疑他存在的合理性。
我不清楚我的獨一無二對帝君來說意味着什麼,我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我並不是青綾公主的替身。這是不是代表着帝君對我的好是基於個人的,而不是一種寄託?
“帝君。”
“嗯?”
“你是不是對每個人都這麼好?”我試探道。
他支着下巴,狹長的鳳眸微微眯起,似是在思索我話中的深層含義,我話一出口,才覺得莽撞。帝君待人自然是寬厚的,我這麼問卻好像在懷疑他的真誠度似的。他渾然未覺我的矛盾,秋水似的眼中攢出溫和笑意,若有所思道:“這便要看對方值不值得我對她好了。”
我愣住,悄悄握緊垂在身側的手,不想讓緊繃的神經出賣我的真實感受。我真的很想問他:這些值得他的好的人中包不包括我。我一度以爲下一秒在心中重複過千百遍的問題就會脫口而出了,可嘴張了半晌,卻還是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好也分很多種,朋友之間,親人之間,情人之間……無論他的回答是什麼,都不可能是我希望的那種。
“傻瓜,再胡思亂想天都要黑了。”他有些好笑地拍拍我的頭,指了指窗外的天色。
我木訥點頭,機械地抓起重新整理好的包袱,跟着他出門了。
夜錦替我物色的下一個主顧是秦國廷尉大人孫文德之妻,孫文德花名在外,拈花惹草的功力連天君都自嘆弗如,好歹天君胡來都是揹着天后,明面上還是與她相敬如賓。孫文德倒好,中年已過,精力旺盛到風華正茂的年輕小夥都要甘拜下風。我來秦國不過兩日,光聽說他的桃色新聞就車載斗量了。而他的結髮妻子柳毓臥病在牀他也不曾收斂過,仍舊我行我素。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十分懷疑有一天他會精盡人亡,直接去幽冥司報道成爲一隻風流鬼。想必柳毓也有相同的擔憂,內憂外患之下,她的身體更是江河日下,如今以至病入膏肓境地了。
廷尉府守衛鬆懈,我們十分容易就混進去了,當然還是以大夫的身份。大夫這個職業還真是百試不爽,選擇這個身份,不完全是空穴來風。醫者仁心,尋常大夫治外傷,我治心傷。
在下人的帶領下,我們見到了傳說中的廷尉夫人。並不如想象中的那般色厲內荏,也不十分文弱,渾身透着一股書香門第薰陶出來的溫婉端莊的氣質。蒼白的面龐因爲久病有些浮腫,但從她柔順的眉眼中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華絕代。
我和她簡單說明來意後,她強打起精神,將我們客客氣氣地請到院子裡坐下。其他幾房妾室來向她問安之後,正值飯點,她就吩咐下人傳來晚膳,邀我們共進晚餐。
不一會兒,小小石桌上就擺滿了各種山珍海味,我暗自稱奇,這廷尉夫人果然厚道,光見面禮就一點不含糊,這對連續兩月風餐露宿的我來說簡直是莫大的撫慰啊!
石桌上擺了四副碗筷,她不宣佈開飯,我們也不能動筷。其實我並非飢腸轆轆,只不過美食當前,卻只能看不能吃,也是十分煎熬。我只能儘量將目光投向別處,屏住呼吸,將饞蟲壓制下去。目光不經意掃到帝君,意外發現帝君也是一副相同的隱忍表情,不由得相視一笑,他聳聳肩,表示無奈。
起初,我以爲除了我和帝君以外,還有其他客人造訪。內心雖然奇怪,好奇訪客的來歷,但她不言明,我也不便多問。等了約莫有半個時辰,門外一個丫鬟疾步走了進來,附在她耳邊低語幾句,我豎起耳朵,也能聽清那丫鬟說的話,她說:“奴婢已經派人去催過幾次了,老爺說他正忙,抽不開身,讓夫人不用等他,他今夜照舊宿在暢春樓。”
柳毓不動聲色地蹙了蹙眉,道一句“知道了。”便揮手讓她退下。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剛纔她臉上一閃而過的是心如死灰之後的釋然。不過我也沒有確認的機會,因爲她轉瞬就換做一副微笑模樣,對我們道:“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請二位用膳吧!”
我和帝君互換一個眼神,唏噓不已,事到如今,她居然還在等她那個負心薄倖的夫君回心轉意,真不知該感嘆她傻還是執着。
她不等我們反應,自顧自地拿起銀筷,我見狀,也做出同樣的動作,剛嘗一口,便擱下筷子。飯菜早已涼透,她卻渾然未覺,機械地重複着吞嚥咀嚼的動作,想必就飯菜的溫度來說,她的心裡更涼。
帝君到沒什麼反應,既不享受也不挑剔,如此這般,他們二人神色如常,倒顯得我一人品味獨特了。我只好將到嘴邊的提醒咽回肚裡,一頓飯吃的是味同嚼蠟。
晚膳後,我原本以爲她會將她的故事告知於我,便耐心在藤牀上等待,她卻只是揉揉眉心,一副疲憊神色,並不願意多言,我想了想,今晚她情緒低落,的確不適合再次將傷疤揭開示於人前。若她在講故事的過程中失聲痛哭,我很難保證我的話起到了安慰的作用而不是適得其反,在她的傷口上撒鹽。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我向她告辭,約好她任何時候想找人傾訴都可以來找我。她點頭,便差人將我和帝君送回了客房。
這一夜,沒有帝君在身側,我睡得十分安穩,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