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猶豫的那一刻, 我便知道，慕容煜在她心中已經不同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四海八荒, 能勘破情愛二字的屈指可數。誠如清漪所言, 輾轉五十世, 每一世的慕容煜都愛上了她, 他的無微不至, 情深不壽足夠讓世間任何一個女子感動，即便清漪能夠保持理智，但對於這樣的細心呵護, 她還是漸漸把它當成了習慣。
人是種奇怪的動物，往往只有在失去時才懂得珍惜, 一旦你想要珍惜了, 你離失去的那天也不遠了。
我想起了秦漫, 那個爲了愛情而死的女子，她和清漪一樣, 平日裡何等聰慧通透，一到愛情面前，就變得盲目固執起來。
清漪只知道沒有希望，便不會絕望。可沒有希望，整個人生都暗淡無光, 人要怎麼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存活下去。此刻, 她拒絕給一句承諾, 放開他的手, 只是不想讓他陷得太深, 本意雖好，但我知道她將會失去什麼。
自清漪那天離開御書房後, 慕容煜對她的態度又變得若即若離起來。這幾乎成了這三年以來他們之間的一個鐵一般的定律：清漪冷淡他，他傷心之下賭氣和她冷戰起來，過幾天又禁不住誘惑，主動跑到鳳儀宮，噓寒問暖，一笑泯恩仇。
轉眼已是清漪入宮的第三個年頭，又是寒梅傲雪的時節，夜間，秦國王都下起鵝毛大雪，到了早晨，厚厚的積雪已經可以沒過膝蓋。
服侍完清漪梳洗的秋棠看到外頭銀裝素裹一片，新奇地打開一扇小窗讓清漪賞雪。茫茫天地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改造，彷彿一夜之間被粉刷過一樣，所有的污穢和不堪都掩埋在潔白無瑕的積雪下面。
前兩年的冬天慕容煜都會攜着她去溫泉行宮避寒，雖然曾在那裡遇蛇，但清漪同銀霜說的那一番話威懾力十足，除了偶爾使些小絆，她也未再掀起什麼大風浪，清漪也就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今年此時因爲慕容煜的小孩脾氣又上來了，單方面地同清漪拉開冷戰的序幕，所以，合宮上下都留在宮裡迎接新年，倒也熱鬧。
紫藤花雖是在春季盛放，但並不十分畏寒，單從容貌性格來看，清漪反倒同白梅有幾分像，冰雕似的臉上無悲無喜，性子也是冷冷淡淡的，但我就愛這樣的她，堅持自我，從不曲意逢迎。
早晨的空氣最是清新，清冷梅香從敞開的小窗傳進內室，同室內嫋嫋燃着的沉水香一起，混合成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味道。
在馥郁芬芳的薰陶下，清漪心情不錯，吩咐秋棠準備好文房四寶，她要將滿眼雪白下臘梅怒放的奇景記錄下來。
幾個小太監在清掃門前的積雪，防止進出時滑倒。清漪則坐在窗邊描摹丹青，窗邊風大，鎮紙下的宣紙一角高高掀起。秋棠怕她受寒，籠了個湯婆子放在她膝上，室內炭火燃燒正旺，氤氳出一室暖意。
“娘娘筆下的紅梅當真栩栩如生，連神韻都半分不差呢！”秋棠瞥見已經完成大半的佳作，驚歎道。
這話倒沒誇張。從前在花神宮時，因我性子比較野，喜歡飲酒作樂，姑娘家喜歡的東西卻連碰都不碰，花神宮男丁稀少，相熟的男神仙也只有夜錦一個，偏偏那廝長了張雌雄莫辯的臉，阿孃日日爲我的終身大事憂心，生怕我日後成爲沒人要的老姑娘，每日都要撫着我的臉唉聲嘆氣一番：“唉……臉蛋倒是頂漂亮，可現在易容換顏已成風氣，美女不值錢了，淑女才值錢。”
我不以爲然，二姐和淑女更沾不上邊，還不是照樣覓得個好夫婿，過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
每逢這個時候，二姐都會拿話來堵我：“我那是靠實力說話，和你不同，你要是成了親，充其量只是個吃乾飯的，再不掌握點生存技能，即便不被掃地出門也只能喝西北風了。”
二姐膚白貌美，前凸後翹，性格卻十分彪悍，修爲乃女仙中翹楚，當初上門求親者，多半被她一扇子扇出了花神宮，剩下的一半看到其他人的遭遇，自動打了退堂鼓。這麼彪悍的性格，居然幹出了倒追這等事，着實令我匪夷所思。
當然，這都是題外話，重點是二姐親自承擔起了將我培養成淑女的責任，日日用琴棋書畫來壓榨我。我不甘心被壓榨，又打不過二姐，就只能去麻煩清漪。好在清漪不像我一樣排斥它們，她天賦異稟，又有耐心，每日老師們佈置給我的功課清漪都代替我完成地妥帖又漂亮，日積月累，清漪琴棋書畫的技藝越來越高超，甚至遠超授業的老師，魔鬼訓練這才告一段落。
清漪對秋棠的誇讚不以爲意，只淡淡問道：“陛下一連幾日都未去上朝，是怎麼回事？”
秋棠道：“對外宣稱的說法是陛下偶感風寒，龍體抱恙。可宮裡卻有另一個說法，近幾日傳的沸沸揚揚的。”說到這裡，似有幾分不屑，撇了撇嘴，“後宮裡盛傳，陛下迷上了鳴樂坊的幾個舞姬，宣室殿夜夜笙歌，太過縱情聲色，才，才……”說到這裡，又有幾分爲難，面上飄起兩朵紅雲，悄悄覷了一眼清漪的神色，見她無甚反常，才嚥了咽口水，道：“精疲體虛。”
清漪的目光依舊維持在面前的丹青上，碧色的眼中無悲無喜，執筆的手卻微不可見地抖了一下，一滴朱墨滴在畫中央，暈染開去，落在踏雪尋梅的路上，倒像是一個個的血腳印。
對於這個傳言，我是不太相信的。在我看來，人心很小，小到只容得下一個人，即便清漪傷了他的心，他一時賭氣，也不至於真正就移情別戀了，況且從他日常的行徑來看，對清漪的感情似乎已經深入骨髓，若要剔除，必定也是血肉模糊了。
清漪也不怎麼相信，但聽到時還是難免震驚了一下。她擱下畫筆，將完成的畫作交給秋棠，慢聲道：“讓王海多留點心，陛下的龍體若再有不適，仔細他的皮。”
“是。”秋棠應了聲，就將畫拿去晾了。
清漪這三千年來音訊全無，多半是靠淨雲珠來掩蓋周身氣息。但這並非一勞永逸之法，淨雲珠吸收日月之精華，每百年都會有一次蟄伏，蟄伏之期長則半年，短則一月，在此期間，法力最弱，妖氣最盛，若遇到心懷不軌之人，則是凶多吉少。以往的這個時候，清漪都會去東極之境修養，那是紫藤花的誕生之地。
清漪算了算時日，蟄伏之期將近，也該動身了。但近來朝堂之內很不太平，慕容煜一顆心又沒撲在朝政上，慕容啓身份不簡單，極有可能是狐妖附身，王都裡的殺人案應該都是出自他手，她覺得臨走之前還是很有必要提醒一下他這些的。山不來就她，她主動去就山。
秦國地處北方，一到十一月寒潮就會大幅入侵，紛揚大雪更是一場接着一場，凍得人恨不得縮成球蜷在被窩裡。
宣王歷六年臘月初八，離蟄伏之日尚有一月，是夜，清漪去宣室殿嚮慕容煜辭行。
這一夜風雪未停，凜冽寒風如刀刮般刻在人的臉上，一出去就有立即被凍成冰錐的風險。儘管如此，清漪還是選擇出門，東極之境離秦國路途遙遠，爲了保存足夠的體力到達目的地，她沒有用修爲護體，只是披了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懷裡抱着一個手爐驅寒。
地龍燒的火熱，雪花一落在地上，立即融化成雪水。
宣室殿外值夜的侍婢望着面無表情的清漪，一臉爲難道：“娘娘，陛下已經歇下了，不便相擾，娘娘還是請明日再來吧！”
“已經歇下了？是嗎？”清漪聽着裡面不時傳來的絲竹聲和歡笑聲，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小宮婢身上，嚇得她一哆嗦。“你就說，是本宮來了。”
那侍婢咬了咬脣，望了望宣室殿的大門，沉吟半晌，一咬牙道：“娘娘，陛下吩咐過，誰都不見，即便是娘娘，也不例外。”
最後倆字在清漪毫無溫度的目光注視下，漸漸變成顫音。
良久，清漪輕笑一聲，“是嗎？”眼底卻無一絲笑模樣。
侍婢終於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泫然欲泣的模樣楚楚可憐，地上全是雪水，跪上去，不消片刻便會打溼衣裙，如此嚴寒時節，披一身溼衣服在身上猶如酷刑。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她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一半是因爲冷，另一半則是出於對清漪的畏懼。清漪不耐地瞥了她一眼，正猶豫着要不要直接用法術進去，宣室殿厚重的大門卻在此時開啓，一股暖氣撲面而來。
一個穿着十分暴露的妖冶女子立在門邊，嬌聲道：“王后娘娘，陛下請您進去。”
望見陌生女子紫色紗裙下若隱若現的曼妙身姿，清漪緊緊蹙眉，一言不發地跨過門檻，走進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