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瀛洲。
一汪碧瑩瑩的泉水在暗夜下波光粼粼, 朦朧的月光投射在泉面,閃耀着幽藍的光澤。泉水近旁,四隻難以名狀的怪物趴在地上打盹。怪物足有三人高, 樣貌奇特, 呈掎角之勢守護着一叢發光的植物。
看它們的形容, 想必就是上古時期的四大凶獸了, 被它們圍在中間的應該就是淨庸草吧!
我倒吸一口涼氣, 小心翼翼地向淨庸草靠近。
因不確定它們是否假寐,每一步我都像在薄薄的冰面上行走,生怕一個行差踏錯, 惹惱了它們,引來一場血光之災。
三萬年來, 我遇到的最兇險的情況不過是被蛇妖圍攻那次。那時候尚年幼, 還來不及害怕, 等到知道恐懼時,我已不是孤軍奮戰, 是清漪來救我了。
可今次,恐懼卻猶如從心底衍生出的藤蔓植物,茁壯成長,瞬間蔓延至五臟六腑,將整具身體都緊緊纏繞住。
望着面前煞氣凜然的龐然大物, 我的脊背一陣陣發寒。先前所有的應對之策皆找不到支撐點, 只得重做打算。我強自鎮定, 在心底不斷給自己加油打氣。咬脣思慮半晌, 深覺硬拼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辦法便是將全部修爲傾注到護身仙障上,萬一我真的驚動了它們, 無論它們在外如何攻擊,只要我動作夠迅捷,迅速摘取淨庸草,三萬年來的修爲還是足夠我支撐一陣。至於我是否能成功突破獸陣,我儘量避免往最壞的方面打算。
夜風習習,吹得我衣袂翩飛,遙望這靜謐的夜色,危險卻像一個個潛伏已久的鬼魅,不知何時會撲上來將我吞噬。神經極度緊繃下,竟還騰出了空來胡思亂想,我當真佩服起自己一心二用的能力來。突然想起了帝君,揣測着他的行蹤,此時他是在極天之境取寒時草,還是趕到了南荒尋找紫月幽藍?這兩個地方都不太平,危險程度比之瀛洲有過之而無不及。帝君爲了她,甘心以身犯險,當真是情真意切。要是帝君對待我能有半分真心就好,我不貪心,只希望在我和青綾公主這道二選一的題目前,他能夠出現一星半點的猶豫,不要迅速作出選擇。
但終歸是不能的吧!三千年前,這種情況沒有出現,三千年後,我也不應該奢望空想能變成現實。
收回惆悵的情緒,才發覺自己已堪堪接近獸陣邊緣。深吸一口氣,開始念訣,喚出仙障,再凝目將周身仙力盡數注入到仙障裡,直到感到體內一空,外圍被重重仙氣籠罩,纔開始闖陣。
原以爲進入會十分艱難,沒想到兇惡如它們,卻只是設了一道簡單的結界將淨庸草籠罩在其中。我略施術法,便成功在結界一角打開一個缺口,側身鑽了進去。
想着不久就能將夢寐以求的淨庸草握在手中,傷心的情緒被激動沖淡幾分,果然還是不能太得意,下一秒就樂極生悲了。
我說惡名遠揚的四大凶獸怎的如此廢柴,輕輕鬆鬆就讓我破了陣法,成功入內,原來它們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淨庸草上,演了一出請君入甕的好戲碼。我剛一觸到淨庸草柔嫩的莖葉,頓時地動山搖,雷聲轟鳴。四大凶獸已然驚醒,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氣,仰天長嘯,碗口大的血色眼珠憤怒地瞪着我這個不速之客。
我被它們的叫聲弄得頭暈眼花,還伴隨着一陣陣的耳鳴。我把心一橫,一鼓作氣,拔了一株淨庸草迅速收入懷中。見淨庸草被奪,它們的怒火迅速攀至頂點,一團團的火球並着一簇簇的光矢自血盆大口中噴涌而出,一波又一波地衝擊着我的仙障。
我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要被撞出來似的,仙障漸漸出現裂痕,三萬年來的修爲不知何時會毀於一旦,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三萬年,從沒有比此刻更後悔過。倘若我不能活着逃出它們的陣法,希望帝君替青綾公主辦完事後,能想起對我的承諾,將淨庸草送到清漪面前,也算是了卻了我的一樁遺願;若情況再壞一點,清漪撐不到帝君帶回淨庸草的那一刻,香消玉殞了,這也沒關係,有我和她作伴,幽冥司裡也不會感到孤單。
兇獸的攻擊仍在繼續,電閃雷鳴之聲震耳欲聾,我強忍住劇烈的眩暈和痛感,護住懷中的淨庸草,奪路往陣法邊緣逃去。
心中只有一個遺憾,若自己果真絕命於此,來不及同夜錦道別,他會不會怪我?下凡前,他還在爲我不久後的天劫做準備,如今不等被天雷劈,我就要提前去他那報道了,倘若我還能保證完整的魂魄,不被兇獸撕碎,到了幽冥司也還是能同他解釋一番的。
離邊緣還有兩三丈,我心中燃起一絲希望,沒到最後關頭,我絕不能放棄。窮奇見我即將逃出,怒得發狂,吼聲震天,引得雷電盡數劈在仙障上。我只覺全身一陣陣尖銳的痛楚,不見傷口,卻痛徹心扉。終於,在窮奇的不懈攻擊下,碎裂之聲響起,仙障裂開一個巨大的口子。
檮杌見有了可乘之機,噴出一個火球向我襲來,少了仙障的庇護,我這點微末的法力根本無力阻擋,火球重重打在我胸口上,我劇痛難忍,重重跌在地上,喉中涌出一絲腥甜的氣息,我似乎聞到了燒焦的味道。
落雨傾盆,打在我臉上,和我的汗水和血跡混在一起,帶來一陣溼熱黏稠之感。
伸手摸向懷中,感受到柔嫩的觸感,懸着的心漸漸回落,很好,淨庸草還在,沒被燒焦。眼前一陣陣發暈,疲憊之感襲來,一寸寸地蠶食着我的理智。
昏迷前,我似乎看到一個熟悉的雪白身影翩然而至,美麗的臉上書寫着一個世界的哀傷,很好,臨死前還能看到夜錦的幻影,上天也不算太苛待我。
我安心地閉上眼,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我在黑暗中沉沉浮浮,四處飄零。腦子裡紛亂如雲,很多片段一閃而過,頭痛欲裂,我試圖抓住其中一個,掙扎了很久,終於得償所願。我隨着那個片段,落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適應了刺眼的亮度,極目遠望,我才發現身處的場景似曾相識。
一男一女立於其中,背靠千軍萬馬,皆是一個模糊的輪廓,看不清面容。女子一身火紅綾羅綢緞,煙視媚行,身姿窈窕,凝望着兩步開外的男子。男子墨綠蟒袍,玉冠束髮,頸邊散落的銀絲無風自舞,遺世獨立。兩人長久地矗立着,彷彿天地間惟他們二人而已。
隨着劇情的一步步往下,那句熟悉的話語飄入耳中,我纔想起這一幕場景竟是我初到秦國時在客棧裡做的那個詭譎的夢。
女子渾身浴血,決絕地望着對面的男子,悲涼的話語彷如魔咒,重重敲擊在我耳畔:“你會後悔的!”
我不知道爲什麼會兩次經歷同一個虛幻的場景,縱然場景虛幻,其中的絕望卻是真切無比的,從未有任何一個夢讓我感同身受至此,即便只是作爲旁觀者,我的心也似滿目瘡痍,呼吸都覺得痛。
與前一次不同的是,夢境裡女子消逝前,定定地望着我的方向,勾脣一笑,我終於看清女子的容貌,竟和我有七分相似!
我死命捂住嘴巴,震驚地說不出話來,確切來說,那是我第一次歷劫傷重時,無數個夜裡盤旋在我腦中的虛幻影像中的臉,它們一次次地出現,重疊,卻拼湊不出一張清晰的容顏,如今終於和眼前帶血的容貌嵌合地一絲不差。
我拼命想理清其中的頭緒,卻越理越亂,頭又開始痛了起來。蹲在地上,抱着頭平復許久,才發現置身的場景再一次變換。
這次沒有血腥,沒有屠戮,平和地讓人心驚,卻絲毫不能讓人輕鬆起來。
一身紫衣的女子對着白衣男子大吼:“她會毀了你!”
白衣男子的笑絕色傾城:“我心甘情願。”
女子漲紅了眼,聲音愈發憤怒:“被發現了,你可能會死的!”
“我不在乎。”男子的聲音卻依舊平靜。
最後的最後,男子的容貌逐漸清晰,變成夜錦,身形卻飄渺起來,臉上依舊是笑着的,和從前的邪魅漂亮不同,此時的笑讓人心疼,像輕煙一樣,風一吹就會飄散。
“不要啊!夜錦,不要走!”
我終於大喊出聲,所有片段戛然而止。
“小花,你醒了?”一個好聽的男聲響在耳畔,語氣中盡是驚喜。
我尚沉浸在夜錦離我而去的悲傷中無法自拔,聽到聲音就彷彿救命稻草般,憑着感覺抓住他的手,急迫問道:“夜錦呢?他在哪裡?”
四周一片默然,沒有人迴應我。
我終於撐開沉重的眼皮,茫然地打量着周圍的環境,像是在一間茅草屋裡,身上傳來的劇烈痛感真切無比,提醒着我還活着。
將視線從房屋的陳設上收回,落在牀前的男子身上。銀髮青年一身玄色衣袍,俊美的臉上盡顯疲態,雙目紅腫,看起來竟像是哭過似的。我心中劇顫,高高在上的帝君,也會有悲傷的一天麼?
他在爲誰傷心,是我嗎?想到這裡,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花洛,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會出現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真是無藥可救了。結果擡手的動作剛一做出,身上的傷口裂開,又是一陣劇烈痙攣。
我的確是無藥可救了。
“小花,傷口才包好,別亂動。”帝君的聲音有些暗啞,不復從前的清冽。
以我之力絕不能從四大凶獸口中死裡逃生,是誰救了我?
“我竟然沒死?”
“你睡了七天。”帝君凝望着我,語氣突然變得嚴厲起來,“小花,我不是說讓你在秦宮乖乖等着我嗎,爲什麼不聽我的話,要以身犯險?”
我心中一痛,你那麼喜歡青綾公主,還巴巴地派她來告訴我你爲了她的事要將我這救命的大事擱在一邊的決定,孰輕孰重早見分曉,我怎麼敢不自力更生。
我強壓心中的酸澀,雲淡風輕道:“是誰救了我?”
他眸光一黯,沉聲道:“夜錦。他種在你身上的天罡罩提醒他你有危險,他就立即從幽冥司趕來,從饕餮口中救下了你,但你傷得太重,三萬年的修爲盡毀,他渡了你一半修爲,才把你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我聽得心驚,果然是夜錦救的我,那我昏迷前看到的那個雪白身影也不是幻覺。天君的禁令還未解除,他這般不顧一切地趕來救我,會不會讓天君更加惱怒?四大凶獸不容小覷,即便他曾爲天界戰神,修爲非同一般,想成功制服它們,也得耗損不少真氣,帝君說他渡了一半修爲給我,豈不是耗損更大?
我眼眶一紅,哽咽出聲:“夜錦呢?他有沒有事?”
帝君的喉結滾了滾,道:“他回幽冥司了,你放心,他沒你虛弱。”
那就好,要是他有個好歹,我只能以死謝罪了。
“帝君,你從南荒回來了?”
“你怎麼知道我去了南荒?”帝君漆黑的眼底盡是驚詫。
我這才留意到帝君素來俊美的臉上有細密的傷痕,露在廣袖外的手上也有猙獰的傷口,他身上的玄色衣袍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深色,輕輕一嗅,山茶花的香味下竟還夾雜着血的氣息。
“帝君,你受傷了?”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在這件屋子裡看到帝君時盡力維持的淡漠疏離在這一刻消失殆盡。知道他受傷,我還是會心疼。
沒關係,慢慢來,總有一天能做到真正的忘情,我在心裡對自己說。
“區區小傷,無妨。”他幫我掖了掖被角,溫言道:“只要你別再這麼胡鬧,我就沒事。”
他伸出手來,想摸我的臉,被我不動聲色的躲過,他沒摸到,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一言未發地將手收回。
我清了清嗓子,道:“等我身上的傷好一些了,煩勞帝君送我回秦宮,屆時帝君可返回九重天。”
“爲什麼?”他愣住,語氣中似夾雜着幾絲不悅。
“青綾公主已經從西海回來了。”他之前沒有離開,是因爲花神淚還未收集完,青綾公主又在西海,他不得不留下來,如今心上人已經回來,他的職責也圓滿完成,再沒有留下的必要了。
“那又如何?”他恢復似笑非笑的模樣。
我愣了愣,非要我說的這麼直白嗎?我望着他,臉上儘量擺出一個理解和感激的笑容,正色道:“先前因爲我的事情耽誤了帝君不少寶貴時間,我心中一直很過意不去。我想帝君可能因爲和公主殿下之間產生過誤會,纔會將對她的好轉移到我身上,我雖不喜歡被當成替身,但也沒有到手的便宜不佔的道理,心中還是很感激帝君的。如今你們之間的誤會消除,公主殿下也重返九重天,我若是再用自己的事情來麻煩帝君,阻撓帝君和公主重歸於好,豈不是恩將仇報了?”
他沉默地凝視了我很久,久到我以爲他不會回答我,才微微掀脣,鬼斧神工的俊顏上笑容苦澀。
“你每次不讓我陪着你,找的擋箭牌都是青綾。你當真看不出來,我對青綾只有兄妹之情,並無男女之愛?”
我的腦中像被雷轟過一樣,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我從不相信沒有血緣的感情能稱之爲親情,即便他所言非虛,青綾公主也是斷不可能僅將他當成兄長來對待的,更何況他的話也值得商榷,我不能聽信一面之詞。
我堅定地搖頭,“還真沒看出來。”
他哭笑不得,輕撫我凌亂的髮絲,這次我躲閃不及,撇嘴道:“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青綾公主喜歡你!”
“你這是吃醋了麼?”他的眼中滑過一絲狡黠,滿臉興味地看着我,我冷哼一聲,不理他,他收回玩味的表情,柔聲道:“她喜歡我是她的事,我對她並沒有那樣的感情。”
他扳過我的臉,動作輕柔無比,迫我與他對視,他忽然俯下身來,溫熱的氣息向我襲來,他離我那樣近,近到眨眼時長長的睫毛會觸到我的臉,我的臉染上一層粉色,心中悸動不安,他總是輕而易舉地就能讓我努力建築的防線崩塌。
我艱難地挪動着身軀,想離他遠一點,他溫熱的吐息噴灑在我耳邊,弄得我直癢癢,“我愛的是你。”
尚來不及反應他的話,脣上的柔軟觸感轉化成第二道驚雷,在我腦中攻城略地,我瞬間失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