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吳穎去車站的路上,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到了火車站,空曠的廣場上人流攢動,有排隊進站的,有找人的,有靠在角落裡休息的,有偷摸兜售車票的。進到候車大廳裡,腳臭味、泡麪味、汗味撲面而來。廣播裡循環播放着:“暑運高峰期,請旅客們保管好自己的私人物品,小心扒手。如有任何問題,可找站內的工作人員協助解決。祝您旅途愉快。”我們好不容易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看了看時間還有20多分鐘才進站。
“你看好行禮,我去給你買點吃的。”我說。
“不用。我帶了些,幾個小時就到家了,吃不了多少。”
我瞪了眼她,她抿着嘴脣,一臉幸福地點了點頭。在車站超市裡,我認真挑選了一些女孩子喜歡吃的零食,塞了滿滿一袋子。想送給她一件禮物,卻找不到合適的。我此刻把她當成了我,而我自己似乎成爲了宋芊雪、王媛媛。我心想:沒能給你愛,就多買點吃的,聊表心意。雖然我跟她們兩個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然而跟你在一起讓我感覺到最放鬆。
“買了這麼多,”她眼睛骨碌碌地轉着,說道,“你想把我喂胖了,好甩掉嗎?”
“你就當我今天是你的男友,全是關心。吃多少自己定,心意你得帶着,一路上就不悶了。想我了,可以看看它們,瞧哪個順眼了,直接吃掉。好不好?”我說。
“後面這些話,我很喜歡聽。最前面那句我可不接受。當我兩天男友的事情咱們下學期再說。”她一隻眼睛朝我眨了眨。
緊挨着我們坐的一位中年人,看了看吳穎,又瞅了瞅我,說道:“小夥子。你們說的話可都飄進我耳朵裡了。年輕人就要敢愛敢恨。你們兩個很有夫妻相。你要懂得珍惜。人生啊,一旦錯過了,追悔莫及。”我朝他微笑了下,吳穎笑得更燦爛些。我給吳穎囑咐起了坐火車需要注意的問題,一股腦說了好多,直到進站了我還在說。她絲毫沒有厭煩,滿臉笑容,認真地聽着。幫她把行禮全部放好,我下車了,她跟了下來。她靠近我,神秘地說道:“能在這裡抱抱你嗎?”她剛說完,我就抱住了她,差點哭了出來。過了兩分鐘,車馬上要啓動了。我抓住她的肩膀說道:“一路上注意安全。”她踮起腳尖吻了一下我,說道:“多想想我的好,下學期見。”我腦中迅速浮現出那晚的噩夢,依然心有餘悸。
我給家人買了些吃的,用的,當天下午回家了。一路上我都在想怎麼跟媛媛溝通,盡力爭取。到家後的第二天我就找媛媛了。去她家裡了兩次,她都沒在。她爸爸媽媽對我依然很熱情。第三天我又去了,這次碰到她了。我們離開她家,去了小河邊,依舊坐在了大石頭上。太陽雖然很毒辣,但是有風,加上河流帶來的溼氣,倒也不算太熱。她沒有像上一次見到我時,對我那麼絕情,也沒有那麼冷漠了。我先是關心了下她考試的情況,從她反饋的情況來說還算不錯。緊接着我再一次述說起了我們曾經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她表現得很平淡,平淡到就像我們之間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一樣。我心裡有些傷感,想到了吳穎對我的鐘情,而我對她的冷漠。心想:戀愛中放不下的那一方,永遠是最痛苦的。沒辦法,或許上輩子,欠了對方的情,今生要償還。好幾次,我要去抓她的手,她都躲開了。我想用肢體語言去融化她堅若磐石的心,失敗了。
“媛媛,我們還能回到過去嗎?”我說。
“回不去了,”她冷漠地看着我,說道,“你今年20歲了,我19歲了。你覺得還能回到18歲嗎?
“時間是回不去。可我們相處的那三年難道都是假的嗎?時間一天天逝去,而感情卻始終留在我們的記憶當中,直到我們老去。即使昨日發生的許多事情都成了回憶,不也是歷久彌新麼。”
她沉默了許久,說道:“是,你的記憶是美好的,沒有完全得到的東西自然是美好的。可我呢?你知道我的感受嗎?那天晚上你和我在酒店待了一晚,卻什麼也沒有發生。你覺得那是愛我,保護我。可你知道我怎麼想的嗎?如果你這輩子決定跟我廝守,就不會守住所謂的底線。如果那晚我是你的人了,今生我都會跟着你,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怕是你比我優秀很多,那又如何。你想着佔有,纔會負起責任。你怕擔責,說明你愛得不夠純粹。那天我告訴你我也怕,可你沒有想任何辦法。你那麼聰明,怎麼那時候腦子不夠用了嗎?說到底,你也怕,還是責任問題。一個人能有幾次18歲?愛就是愛,應當純粹些,哪怕是最後分開了,又能如何?那晚當你抱着我的時候,我好開心,等着你。我告訴你我願意,可你呢?聊了一整晚,把自己都聊睡着了。我總不能反過來求着你吧?我是女孩,總得矜持點。我後來不想矜持了,但又怕你以後更看不起我了。你睡着了,我卻默默流淚到了天亮。給你那個相框,就算是對我們過往的回憶了,因爲你也送給了我石頭記。”
無數個問號在我腦中盤桓。我被她說得有點懵了。我想咆哮,想跟她爭辯,然而我在問自己:愛得純粹就是無所顧忌嗎?
她繼續說道:“後來我想了好久。在我們最衝動的年紀,都沒能完全抓住你,那以後呢?跟一個比自己優秀太多的人在一起,差距會越來越大的。因爲你比我優秀卻比我更努力。遲早有一天,我們之間就沒有共同話題了。徐偉是沒有你優秀。可是他真心喜歡我,愛我。我讓他做什麼,他絲毫不會遲疑。可你呢?你總是有自己評判的標準。我知道對於愛情我有些偏激,但你想要愛的人是我,就得接受。我們之所以分開,就是因爲你也沒能完全搞懂我。當時高考成績下來了,我心就像在滴血,特別怕失去你。我想了好多天,終於下定了決心,以自己的方式留住你的心。雖然很蠢,但我願意。你最後讓我徹底失望了。那天你走的時候,我沒有去送你。我當時覺得就算是送了又能如何。可憐巴巴地祈求你的愛,又何必呢!從來沒有說過你的不好,今天不妨說說我的見解:人太聰明瞭,往往容易聰明反被聰明誤。就是現在我想跟你發生關係,你都會膽戰心驚。因爲你在最後那一刻依然會想到責任。一個男人是應該有責任感,但那也是爲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這叫責任感。你什麼都不做,又爲什麼負責呢?說白了,那叫怯懦。或許我說得全是錯的,可這就是我理解的愛。愛一個人不一定非要擁有,放棄也是一種選擇。我先走了。”說罷,她站起身離開了。
我凝視着嘩啦啦流淌的河水,心中五味雜陳。直到晚霞染紅了半邊天,纔回家了。整個暑假,因爲天氣炎熱,多是在家看書。跟苟勝利出去玩過幾次籃球,技術實在太爛,也就沒玩了。吳穎給我來過一次電話,和我約好了早一天去學校。從苟勝利那裡得知,媛媛考上大學了,也在大學城附近,和那個徐偉是同一所學校。勝利和李悅又和好了,他說那天見了宋芊雪之後,荷爾蒙分泌過剩,無處發泄,又去找李悅了,比之前更膩歪。他們提前一個禮拜就走了,說是要去逛一圈再回學校。我獨自一人到了車站。車站外不時地有一些私家車司機沿街攬客,目的地也是省城,收費高出10塊錢。被一個穿紅襯衫、戴墨鏡的司機糾纏了半天,考慮到安全,我還是進到候車大廳排隊買票。學生們馬上開學了,車站大廳裡擠滿了人,嘈雜聲充斥其中。排了將近一個小時,終於快到我了。我從包裡取出來買票的錢。正在這時,大廳的廣播播放起了一則尋人啓事:秦默,秦默。聽到廣播後,請速到車站服務檯,你的家人正在這裡等你。重複,秦默、秦默,請速到車站服務檯,你的家人正在這裡等你。
我心想:家人怎麼會跑來找我呢!我焦急地把票買到手之後,直接去了服務檯。剛進到服務檯工作室,就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她穿着一條黑色超短褲,白皙、筆直的大長腿裸露在外,上身一件緊身的白色T恤,纖細的腰身,豐隆的胸部,身材一覽無餘。一副太陽眼鏡遮住了她的眼睛,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宋芊雪。我故意裝作沒有認出她來,徑直走到工作人員跟前詢問起來。服務員用手指了指:“就是她。”
我走到宋芊雪跟前,一臉嚴肅地說道:“你好,我是秦默。你找我嗎?”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是在看着我。我從墨鏡裡看到的是我的臉。見她一動不動,我對着她的墨鏡煞有介事地撥弄起頭髮來。過了兩分鐘,她還是沒有說話。
“既然認錯人了,那我就先走了。”我說。
我剛要轉身,她就給了我一拳。我躬着身子微喘着。
“小夥子你沒事吧?”一位工作人員走上前來,說道,“禁止打架鬥毆。你認識這個女孩嗎?需要我叫安保人員過來嗎?”
我朝他擺了擺手,說道:“謝謝您,不用。這是我老婆,鬧彆扭呢!”說罷,我便往外跑,宋芊雪在後面追着我。
“好了,好了,”我停下來,朝四周瞅了瞅,見人很少,說道,“你什麼時候成了我家人了?”
她沒有說話,太陽光照射到墨鏡上,反射光很晃眼。我把她拽到了陰涼處,她呆若木雞地站着。我手在她墨鏡前晃了幾下,她依舊無動於衷。
“你倒是說話呀?”我把車票拿出來,說道,“還有不到10分鐘就發車。錯過了,票可就作廢了。”
她一把抓過票,三下五除二撕碎了,直接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裡。我緊握雙拳,咬牙切齒地怒視着她。忽然間,我看到她臉龐上兩股清澈的水順着雙頰滑下,乍一看,我以爲那是汗。再看看她的額頭、臉蛋上,都很乾淨。我意識到那是淚。幫她把墨鏡輕輕摘下來。她熱淚盈眶,呆呆地看着我。我從包裡取出紙巾輕輕地揩掉了她臉上的淚。然而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我繼續幫她擦掉了。眼淚不住地流淌着。遠處幾個路過的人好奇地張望着我們。我有點手足無措。
“好好的,”我低聲說道,“哭什麼?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又打了我一拳,把墨鏡戴上了。兩拳、三拳。不知道打了幾下,我終於感覺到疼了。我伸出一隻手做了個拒絕的動作,胸口有些憋悶,咳出了聲。
“你沒事吧?”她走到我側面摩挲着我的背,說道,“是不是打疼你了?”
我長吁一聲,說道:“活着呢!如果再來幾下就得住院了。你一個練習了6年柔道的人,一拳拳打在我這個文弱書生的身上,能不疼嗎?”
她拽着我離開了車站,過了馬路,我看到她的車停在不遠處。她打開後備箱,我把行禮放了進去。我剛要打開副駕駛的車門,她說道:“坐後面。”
車裡面的空調開着,剛進到裡面一下感覺到涼爽了很多。她也坐到了後排,摘下墨鏡,先是呆呆地看了我一會。然後緊緊抱住了我,再一次輕聲啜泣。我有些茫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心想:哭吧,哭完了,就舒服了。幾分鐘後她終於停下了。
“你這人特別沒良心,”她乜斜着看了我一眼,說道,“都快把我忘了是吧?”
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說道:“怎麼會呢!不過,我怎麼就沒良心了?”
她氣勢洶洶地轉過身子,對着我說道:“你就是養一條狗,養一隻貓,一起住了4個多月,也會有感情,時常也會關心一下吧?可你呢?那天離開房子之後,整個暑假你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嗎?咱們在一起那段時間,雖然說你是還債,可我對你還算不錯吧!你就這麼報答一個對你好的人?”
“是,我沒良心,”我的心感覺好痛,眼淚奪眶而出,嘶吼道,“沒責任感,沒擔當。我不配做個男人,不配有人來愛,行了吧?”
看到我傷心落淚,她緊張起來了,一個勁地道歉,幫我擦眼淚。剛擦過,眼淚又流出來了。足足有3分鐘,我的雙頰一直是溼的。自從那天跟媛媛在河邊分手後,我一直有種有苦說不出的感覺,全憋在心裡。此刻被宋芊雪數落一通,心裡最後一道防線潰敗了,委屈、痛苦、無助一下子向我襲來。我捂着臉痛苦了起來。她輕拍着我的背,一直在道歉。不知道哭了多久,當腦海中與媛媛和宋芊雪的畫面全部過了一遍的時候。我的眼淚似乎也流乾了。在車上抽了些餐巾紙,下車,擤了擤鼻子,擦乾淨了依舊掛在臉上的淚。靠在車上點起一根菸,吸了起來。她下車來,依舊在給我道歉。我把媛媛那天跟我分手的事情告訴她了,把媛媛說過的話也告訴她了,把爲什麼哭得這麼難過也告訴她了。
“你還在想她嗎?”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