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疾馳在機場高速公路上，路邊的護欄轉瞬即逝，似乎都忙着在追尋什麼，遠處的田野和成排的樹木成了此刻唯一的風景。風景談不上俊美，卻格外讓我心動，目光想要駐足片刻，也因車速過快而匆匆消逝。雪兒坐在後排一直撥弄着手機，表情木訥。即便我偶爾踅摸一眼，也被她莞爾一笑給對付過去了。我想要這旅途儘可能漫長一些，然而她似乎並不這麼想。
一個小時過得很快，就這樣沉默着，我們到了機場航站樓。司機師傅熟練地把車停在了T3航站樓泊車區黃色線條劃好的車位上。他快速下車從後備箱中把一大一小兩個行李箱取出來放在了道沿上。
我和芊雪本想動手幫幫忙，卻被司機師傅婉拒了。芊雪微笑着對司機師傅說道：“師傅您稍等幾分鐘，我們說幾句話您再把他捎回學校去，就我們剛上車那地方。”
“這地方不能停得時間太長。我把車先開下邊去，等會走的時候給我打電話。”
“那我先把錢給你吧？”司機師傅接過200元錢後，連聲道謝。芊雪繼續說，“謝謝您啦！”
我幫她把行李推進航站樓的時候，裡面已經有不少人了，各種嘈雜地聲音充斥在大廳裡。我印象當中，機場、火車站、汽車站，似乎從來就沒有停歇過，每天忙碌地運送着各色人等。
“這個大箱子不好搬，我來拿吧？”那時候的我對於坐飛機的流程也都是在書上看到的，雖然茫然，還是想在這最後分別的時候爲她做些什麼。
她微笑着搖了搖頭道：“你就在這裡等我幾分鐘，我馬上過來。”她說完便推着行李去辦理手續了。等到她再次返回的時候，箱子已經不在了。她站定後看着我，就那樣看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一刻大廳彷彿就我們兩人，本該有千言萬語的，但又不知說些什麼。我打破了僵局說道：“雪兒，你恨我嗎？”
她輕咬着嘴脣搖了搖頭，從包裡拿出來一個信封交給我：“這個一會回去的車上你再看吧，我走了。”這一次我沒有去拉她的手，我不該再優柔寡斷，再讓她傷心一次了。看着她的背影我想到了第一次在辯論賽報名表上看到她名字時的情形，想到了第一次辯論賽演練上看到她的情形，想到了她第一次對我發火的情形，想到了那晚學校的音樂會……
這個我愛過的女孩要離我遠去了，而我的心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跳動，有的也只是腦海中滿滿的回憶……
我叫秦默，1998年如願考入了高中——縣上唯一一所市級重點高中。
高中時候有很多的同學，讓我記憶最深刻的是我們班一個叫苟勝利的。我最初認爲他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扇扇子了：手裡經常拿着一把紙扇，就那麼不快不慢地扇着。有一次我還仔細觀察了半天，整整二十多分鐘的時間裡，他的手腕就那麼機械般地抖着，絲毫沒有疲憊之意。我問他了好多次，他也告訴了我好多次，可我總是學不會，後來也就慢慢放棄了。
有一天，我和苟勝利的桌子周圍擠滿了人，我也點着腳，伸長了脖子，往裡面看，想一探究竟：原來他和另外一個同學在掰手腕。人羣中不時有人加油助威，喊得都是一致的口號：加油，加油，倒也分不清是給哪一方打氣的。隨着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原本是勢均力敵的，慢慢的“戰況”也逐漸明瞭——苟勝利要贏了。猛然間，只聽桌子“咚”的一聲，來找苟勝利掰手腕那個同學青筋暴出的拳頭被苟勝利穩穩地摁在了桌面上，他掙扎着想要再奮起一搏，但幾番努力，也無力迴天。他遺憾地搖搖頭，起身走出了人羣，很快大家也便散開，各自回到座位上了。
我拍了拍勝利的肩膀，諂媚地說道：“哥們，你太牛了。剛纔有好幾個女生都誇你是咱們班最厲害的男生呢。”
他一副不容置喙的神情看着我說道：“就掰個腕子，有啥了不起的。我最厲害的還沒施展出來呢。等學校開運動會的時候，你再看她們怎麼尖叫，哈哈。”
“什麼更厲害的呀，咱們這麼有緣都是同桌了，你就不能給我提前透露一下？我一定保密，不告訴任何人，也就不至於在運動會的時候她們尖叫的分貝會降低了，如何？”我低聲地祈求道。
對於秘密，在沒有聽之前，人們總是趨之若鶩的。任何人對未知的事物總是充滿着好奇心，對自己身邊好奇的人和事更是欲罷不能，總是充滿了探知慾。我就是這樣的性格。
“要想保守秘密，最好的辦法呢，就是誰也別說。”苟勝利驕傲地擡起了頭，看着黑板。這時候上課鈴聲響起，我只能悻悻然地翻開了課本。
下課後，雖然我再三央求，苟勝利還是三緘其口。他越是如此，我就越想知道。我隨即在教室外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正在曬太陽的齊峰。
齊峰是勝利的同鄉，他們是從同一個初中畢業的。齊峰跟勝利的關係不錯，這是班上人盡皆知的。我各種姿勢，陪着各種笑臉，向他了解勝利的“秘密”。齊峰屬於那種小白臉類型的相貌。我祈求得越起勁，他就越樂，樂着樂着就兜不住了。“什麼絕技呀，不就是競走厲害麼。”齊峰剛一說完，似乎覺得不對勁，漲紅着臉伸手掐住我的脖子，聲音有些沙啞地說道：“你要是說出去，我可就被勝利罵慘了，咱倆就形同陌路。”
我掙脫了他的雙手說道：“看你緊張的，不就是個運動項目麼，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進入高中了，多少得學點本事麼，不能一天光學習呀，你說呢？”
“學習好還不夠呀，學校裡這麼多人不都指望着通過學習改變命運呢，瞧你滿不在乎的勁。勝利從小就鍛鍊身體，體育是他的強項。他這一次能進入這重點高中，是以體育特長生的身份保送的。那個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我看你這身板還是好好學習吧。”齊峰略帶鄙夷地神色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
特長生，這幾個字眼，在我心目中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至少我身邊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人。不料，高中的同桌竟然就是。他長得與常人無異，無非是身上肌肉多了點，看來這個“特長”，全在內涵上了。從齊峰的口中，我還得知，苟勝利不光是競走厲害，打籃球、踢足球，樣樣精通。齊峰走了，我一個人站在那裡盤算着：我學習成績不錯，體育如果再很棒，就更受同學們青睞了。我不能做一個只知道低頭學習，書呆子一樣的人，雖然我不是，也得整出點大動靜來。
後來的幾天時間裡，我狂轟濫炸般地向苟勝利展開了攻勢——拜師學藝。打籃球，我沒興趣，踢足球，家裡人不讓，總怕我受傷，競走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那段時間我只要有空閒時間就黏着他教我競走，他總是無情地拒絕。爲了能夠讓他“收我爲徒”，我不再只是嘴上下功夫。我平日裡吃飯多是買一些素食，偶爾買點肉食開開葷。爲了能夠達到目的，那些天我咬着牙，幾乎每頓飯都會買一些雞腿呀、排骨呀、肉夾饃呀帶給他。雖然這些肉食跟大飯店的沒法比，但在當時的環境下已經相當不錯了。家境不富裕的孩子一個月也就吃那麼兩回。一開始，他並不接受我給予的肉食。我已經買了，總不能直接扔了。我全部自己吃，而且他在哪裡吃飯我就去他旁邊吃，還不時地發出吧唧聲。他嫌我吵他，往往會去其它地方吃。那些天我像打了雞血一樣，臉皮比城牆還厚，一直賴着他。好多同學看見了，還以爲我們兩個鬧矛盾呢！我堅持了整整一週的時間，他終究還是答應了，爲了這件事情足足花去了我將近兩個禮拜的伙食費。然而我的心情卻是無比愉悅。我知道並非肉食打動了他，因爲他的家境算不錯的，而是我的那股勁。
苟勝利初中是在鄉里上的，自從他考上高中後，全家就都搬到縣城了。他的父母爲了鍛鍊他的自力能力讓他住校。我是農村出來的，家裡距縣城比較遠，只能選擇住校。從他答應的那天起，每天放學，他都會在操場上教我競走。我最開始總是怕被熟人看到：總感覺膝蓋繃得直直的，胯部上下聳動，像極了電視上走T臺的女模特，而我是個大男生，別提有多彆扭了。我在心裡告訴自己：可不能半途而廢，錢都花出去了，再說了，爲了贏得更多同學對我地關注，最艱難的階段是必須挺過去的。我好幾次都要求他，等操場人少的時候再去練。天不遂人願，人最少的時候就是熄燈前，那點時間也就夠洗漱的。爲這事，我還被我這位“師傅”批評了好幾回。他總是乜斜着看看我道：“瞧你那點出息。”有那麼一個月的時間裡，因爲經常跟着他練，我兩個腳掌都特別疼，晚上回到宿舍用熱水泡腳的時候總是一陣刺痛。每當這時我就告訴自己：要想人前顯貴，就得人後受罪。話雖然動聽，也很鼓舞士氣，可依然疼得我直咬牙。宿舍裡的幾個人都說我腦子有問題，學習基礎好，不好好努力考個好大學，沒事練什麼競走。我總是無奈地笑笑，心想：等我在運動會上嶄露頭角的時候，你們就不嗶嗶了。
有一天訓練剛結束，我跟勝利在操場的草地上坐下來休息。他一臉嫌棄地數落我道：“你說你要練競走，也買雙像樣點的鞋，整一身運動服穿上呀。你看看你，渾身上下哪裡能看出來一點運動的樣子。活脫脫一位退休老幹部出來遛彎的着裝。”
我看看他，再看看我自己，的確很不一樣，我有些羞慚地說道：“勝利，你這身衣服是專門運動的嗎？”
“對呀，運動的時候就穿這身，舒服。再說了，運動起來很靈活，不容易扭傷、拉傷。”
他說的這些，那時候的我壓根就不知道。我的衣服多是夾克、西服、皮鞋這一類，而很多都是我父親穿了一段時間之後給我的，自然顯得老氣加俗氣了。我自己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腳上常穿的板鞋了，可還是入不了他的眼。記得在初中的時候，我曾經在學校體操比賽中當過我們班的指揮。當時學校要求每個班的指揮都要穿運動服。我實在沒有，也借不到，差點放棄了，後來還是班主任從其它班級幫我借了一套。然而也就比賽的時候穿了2個多小時，當時的注意力全在比賽上了，完全沒有體驗出跟一般衣服的區別來。
“你以前在你們學校都不參加運動的嗎？”苟勝利匪夷所思地看着我說道。
“早上地跑步、體育課跑步、跳遠，都是運動呀。”
我話剛一出口，他就笑得前仰後合，合不攏嘴了。我氣憤地看着他，就那麼看着他，看他能笑出個花不。這傢伙沒笑出花，倒是笑了足足2分多鐘，待到他平靜了些，說道：“你逗死我了，活脫脫一個鄉巴佬。你說的那些都是最基本地活動筋骨，連汗都不會出吧。難怪你沒有像樣的運動裝備呢。你們以前學校的體育老師應該有的，你都沒注意過？”
“注意過呀。不過他們穿的那些沒有你身上的好看，牌子跟你的也不一樣。”
“那當然了，我這是耐克，一身耐克，貴着呢。我還有一身阿迪達斯，還有一身李寧。都是專業的運動牌子。”
“你說咱現在練競走一定得穿這個嗎？”
“沒什麼一定不一定的。我覺得幹什麼就得有個什麼樣。你看看你腳上穿的是雙板鞋，身上穿的是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顏色這麼暗的西裝。你看電視上哪個運動員穿成你這樣。女同學看見了還不背地裡笑你嗎？這都什麼年代了，你的思想能不能稍微進步那麼一點點。”苟勝利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得意洋洋地說道。
對於他說的這番話，我心裡是挺氣憤的，然而我不得不面對現實：我的家境不好。然而我並沒有說出口。從初中的時候我就相信一個道理：有些東西有得選，有些沒得選。幸福都得靠個人努力去爭取。我生氣歸生氣，正事還得繼續，半途而廢可不是我的性格。我正要問他買一身衣服的價錢時，被兩位“不速之客”打斷了。
不遠處有兩個線條優美的女孩朝我們走了過來。我開始有些納悶，好像並不認識她們。難道她們是過來看我練競走的嗎？我不由得想起自己仍然拙劣的水平，心中不免有些發慌。她們走過來微笑着朝勝利打招呼時，我才知道兩個女孩跟勝利應該很熟悉。我微微轉過頭朝兩個女孩那邊瞥了一瞥，再瞅了一眼自己全身上下的衣服，也就沒有上前攀談的勇氣了。那一刻只希望她們能夠快點離開。兩個女孩很快便離開了，真是天助我也。雖然天氣一點也不熱，然而我額頭不知何時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我忽然間沒有勇氣再詢問勝利身上的衣服多少錢，只覺得很貴；沒有詢問那兩個女孩的情況，知道她們距離我很遠。我腦中又回想起剛纔勝利所說的：背地裡會被人恥笑。我心中是五味雜陳。
週末回到家裡，運動服的事情始終縈繞在我心頭。我始終忘記不了勝利說的話。吃過晚飯，我在院子中深呼吸了幾下，又回到屋子裡了，對家人撒了謊：我告訴爺爺和父親說學校要開運動會了，每人得有一身運動服和一雙運動鞋。他們的眉頭不約而同地微微皺了一下，但轉瞬即逝。我週日下午去學校之前父親把錢給我了，並一再囑咐我：吃飽穿暖，不要搞攀比，努力學習。我不由得想起了家裡大門門楣上的四個字：耕讀傳家。爺爺和父親雖然都生活在農村，然而爺爺早年是初師畢業（相當於現在的初中畢業）；父親是高中畢業生。因社會大環境所迫，他們最終只能待在農村，面朝黃土背朝天。他們給予子孫的希望自然是走好學習這條路，好魚躍農門。然而我不自覺地就會有一些牴觸情緒，心想：我是活在一堆同齡人中間，總不能跟大家格格不入吧。我沒有向他們訴諸我的想法，心裡總是打着自己的“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