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蘇親自吩咐了下去,下面的人自然動作極快,未多時一整套乾淨的衣衫就準備好了。
淡藍繡飛鶴初鳴的絲外袍看起來款式精緻而秀雅
秋葉白試了試,發現竟然頗爲貼合自己的身材,只是腰帶略長了些,可見是臨時取了新衣改的,這梅家的繡娘動作快而且訓練相當有素,不但沒有耽擱時間,而且修改的地方完全看不出痕跡,只更見精美。
倒真不愧爲第一皇商梅家的繡娘,確實有成爲皇家織造的資格。
秋葉白穿戴完畢之前,梅蘇倒是真沒有再上樓。
等着她下樓的時候,正見着梅蘇站在那些原石之間細細地觀看,不時地伸手摩挲一下那些石頭的質地,手上還有一把刻刀,不時地在輕敲一下那些石頭,聽石音。
秋葉白挑眉道:“梅大少爺的喜好倒是頗爲古樸,竟好這些石刻。”
梅蘇聽着她說話,並未回頭,依舊把玩着他的石頭,似自嘲地淡淡道:“梅蘇不過尋常商賈,自然比不得高門貴閥之中出來的貴人們風雅,雖然是些頑石,但梅蘇只覺得天生天養之物,自有其靈意。”
秋葉白聞言,倒也明白,廄高門貴公子多喜些詩詞書畫,古玩鑑賞,要不也是楔鳥魚蟲的風雅之物,很少有人願意去琢磨這些石刻木雕,總歸是嫌這些東西都是匠氣太重,太過跌份兒。
她款步走到了他身邊,看着他手裡正捧着一塊鵝蛋大小坑坑窪窪的毛石頭,便似隨意地道:“其實喜歡石頭也沒有什麼不好,本千座倒是覺得書畫古玩總歸人手所制,真正沒有匠氣的反而是這些石頭,古樸木訥,不欺人,不瞞人,更無齷齪心思,是也不是?”
梅蘇看了她一眼,薄櫻似的脣微微彎起一絲笑意:“不想大人還有這般領悟,果然是高人。”
他語氣悠悠,明明是這樣毫無誠意略帶諷刺的誇獎,卻偏偏能讓人只覺如清風迎面,三月微雨一般的溫柔,倒彷彿他真的在誇獎你一般。
秋葉白似笑非笑地也摩挲了下自己手下的一塊形態別緻的泰山石道:“高人不敢當,本千座還曾聽人說喜歡石頭的人,大約都是心思城府極深,爲人謹慎,不易信任他人之人,正是因爲頑石沉默,所以他們纔可將自己一腔心思盡託了其間。”
梅蘇手上一頓,看向秋葉白片刻,清淺眸光讓人想起西湖淡淡煙波:“秋大人,你一向說話都是這般爽利麼?”
爽利到咄咄逼人。
秋葉白挑眉:“哦,是麼,本千座一向爲人溫和,竟會給梅大少爺你這般錯覺,那倒是奇了。”
梅蘇凝視着她細白清冷的容顏,隨後似有些無奈地輕笑道:“大人說得也沒錯,正所謂商場如戰場,身爲商賈,若是胸無城府又怎麼能在詭譎商場之上立足,至於信任……。”
他淡淡地道:“梅蘇一向只對值得信任的人付出自己的信任,大人以爲呢?”
秋葉白笑了笑:“梅大公子也是個爽利人,說話也滴水不漏。”
乾脆承認,說話間卻讓人抓不到他的把柄,倒真不愧爲第一皇商的掌門人。
梅蘇彷彿也適應了秋葉白這般說話逼人的風格,眸光溫淡地道:“大人,這藏石閣並不是合適說話的地方,梅蘇已經在前院擺下小宴,不知可有榮幸邀請大人共飲?”
秋葉白聞言,不可置否地點點頭,負手向外而去:“總歸不是鴻門宴,有何不可?”
梅蘇一頓,細長的秋水眸看着秋葉白窈窕的背影時,掠過一絲讓人看不分明的光芒,這位秋大人倒也正不放過一刻刺人的機會呢。
他忽然開口:“大人,梅蘇喜歡石頭,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秋葉白停住腳步,轉身看向他,卻見他擡起手來,手上還是那塊鵝蛋大小的毛石頭。
“大人有所不知,石頭亦是天地靈氣所聚,而梅蘇喜歡它們的這些靈氣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有寫起來醜陋平凡的石頭,若是仔細剝開它的外便能發現其實它的內裡,乃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梅蘇用手上的刻刀在那石頭上輕輕敲了敲,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手法,原本看起來粗糙堅硬的石頭竟然瞬間從中裂開,裡面瞬間露出一汪碧綠來。
那份瑩綠色彷彿石頭間涌出的碧綠深潭,靈動的綠意,讓秋葉白一怔,毛石頭竟是頂尖的老坑翡翠!
這樣的水頭,只怕也只有宮裡的幾位正經主子才能用得起。
“大人,梅蘇是商人,癖好就是這般粗俗,但卻善於尋玉觀寶。”他悠悠一笑,清淡的眸子卻靜靜地停在了秋葉白的身上。
秋葉白一凜,眸光微涼地看着他。
尋玉觀寶?
這位梅家大少爺話裡似有話呢。
梅蘇脣角微揚,卻彷彿他不過隨口一言般:“大人”
秋葉白收回冰涼的眸光,淡淡地轉身繼續向門外而去。
————老子是公主你這麼變態你祖先知道嗎的羞澀分界線————
梅蘇宴請她的地方也在一座精巧的琉璃碧瓦小亭裡,小亭建在一片假山之上,正正將他們腳下那一片美麗的花樹林和清渠碧波盡收眼底。
而除了能欣賞到美景之外,秋葉白也見識都了秋家除了外牆門戶看起來和尋常富戶一般都按了規制,但其內的奢華,佔地之廣絲毫不下於任何高門貴閥,甚至因其風格幾乎全部移植了江南風情,精巧之美甚至超過了尋常貴族的庭院。
“梅大公子,真是心思精巧,才華過人。”秋葉白這一句話倒是真心讚美。
梅蘇含笑:“不敢當,大人,請坐。”
這一番折騰,也已經近了中午時分,秋葉白腹中倒是真有些飢餓了,她並不客氣地坐下了。
周邊伺候的人不多,小七也已經被待下去用餐了,邊長也就是兩個紫衣小婢伺候着,但她們佈菜動作極爲優雅輕巧。
秋葉白看着桌面上擺着的松鼠桂魚、醃篤鮮,八寶鴨,油爆蝦,扣三絲、蝦子大烏參、草頭圈子、一品豆腐,還有一碟子桂花糖藕,清一色的都是江南菜,而且全部清一色都用了荷葉鋪荷花瓣做底碟,看着雅緻清新,又有荷花清香。
她忽然想起年少和師傅在江南的時光,眼神不禁柔了一柔。
梅蘇清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想來大人是用過我們家鄉之菜餚的,不若試試可與大人記憶中相似?”
說着他便夾了一筷子油爆蝦放進在秋葉白麪前的小碟子裡,邊取了小銀剪親自替她減掉蝦嘴和蝦尾,邊道:“6月份的渠裡撈的蝦兒,養了一年,此時正是頭上有腦,肚裡有子,最最鮮美的時分。”
他動作自然而流暢,不殷勤、不諂媚,自然得彷彿不過是爲尋常來訪的故友服務一般。
秋葉白看着他動作,竟生不出拒絕的心思來,便也從善如流地夾了那油爆蝦試了試。
入口外殼香脆,蝦肉豐腴,汁液香甜,讓她忍不住點頭讚道:“多年不曾吃到這正宗的江南菜,這大師傅的手藝果然極妙。”
梅蘇因爲方纔幫她剝蝦,蔥白的指尖染了鮮紅蝦汁,有一種奇異的豔色,他似打算試試那蝦的味道,沒有用絲帕子擦手,而是將指尖送到脣裡輕舔了舔,然後擡頭看着她,清眸含笑:“沒錯,這大師傅正是我們從江南請來的,六月吃蝦,若大人四月來,便可以吃上魚了,這清明前刀魚骨頭最是嫩,肉質亦入口即化,但一到清明魚骨就會變硬,味道便失了不少。”
尋常人如他這般動作,看起來必有些不雅,但偏生梅蘇做出來,卻只見一份灑脫優雅的韻致。
只是秋葉白看着他品嚐的指尖上蝦汁的動作,卻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彷彿在他分食同一份蝦一般的親密感,讓她擱下了筷子,淡然道:“蘇吳之地的人,最是會根據時令享用應時美食。”
梅蘇看她不再動他剪好的蝦,清眸裡閃過一絲幽幽漣漪,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大人說的是。”
兩人一路用餐,只偶爾言及江南風物,竟不約而同地全沒有提到查案,倒也算是賓主徑。
秋葉白在用餐之間觀察梅蘇,見他行舉止之間毫無無世家公子的倨傲,談吐之間博聞雅緻,讓人覺得極爲舒服。
一個人能悄無聲息地讓對他明顯那麼有敵意的人,都認可與他在一起時候是舒服的,這本就不是尋常人能輕易做到的。
秋葉白看着面前那舉手投足之間彷彿都帶了淡淡江南煙水韻致的男子,她必須承認自己開始欣賞他了。
秋葉白態度的緩和,自然是讓梅蘇看在眼裡,他微微一笑,擱下筷子:“不知大人可用好了?”
秋葉白用絲帕擦了擦脣角,擱下之後,含笑道:“多謝梅大少爺的招待,這頓飯就算是本千座救了令妹的謝禮罷。”
梅蘇一怔,搖搖頭:“不過是頓飯,若是就如此打發了大人,纔是我梅家大不妥了,梅蘇知道大人未必喜黃白之物,只是該有的謝禮,定是不能缺的。”
秋葉白挑眉,懶懶地眯起眸子:“不知道是否本千座前面幾位來查案,也得到了您這般款待,梅大少爺這般殷勤,倒是真讓本千座懷疑你是不是真的心虛了。”
這等誅心之言讓梅蘇縱然再好的修養,神色也冷了下去,目光淡涼地看着秋葉白:“秋大人,您未免多慮了,給您謝禮是因您救了舍妹,我梅家素來從不喜欠人情,也省得日後有人以此爲要挾,你說是不是。”
方纔分明也算詳談甚歡,卻不想秋葉白說翻臉便翻臉了。
秋葉白看着面前美人惱了,眉宇間似天色愈青,雨汽深重,竟別也有一番韻致,她欣賞完了美人,方纔慢條斯理地輕笑:“梅大少爺何必着惱,我不過說個笑話博君一笑罷了,不曾想君竟怒了。”
看着面前一臉無辜的秋葉白,梅蘇竟一時無語:“……。”
只覺得此人臉皮還真是……厚實。
正是相顧無言時,一個小廝匆匆忙忽然忙地跑了上來:“大少爺。”
梅蘇一頓,轉過臉,看着那小廝:“本少爺沒有吩咐過人沒有要緊事,不得隨意上來打擾麼?”
梅蘇臉上並無怒色,但小廝卻只覺得大少爺清淡的樣子更人心頭髮冷,便立刻瑟縮着道:“大少爺,奴才知罪,但……實在是……有要事。”
他擺了擺手手,有些歉意地看向秋葉白:“抱歉。”
秋葉白一笑,示意他不必在意自己。
梅蘇便示意那小廝上前,小廝上前後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梅蘇一怔,垂下了睫羽,不知在想什麼:“果然如此?”
那小廝立刻大力點頭,神色有信張地瞟了一眼秋葉白,那模樣正正被秋葉白看在眼底。
“怎麼,可是發生了什麼與本千座有關的事麼?”秋葉白挑眉。
梅蘇溫然地道:“不,與大人無關,只是舍妹病情有些變化,所以梅蘇想要先行告退一步去探視,請大人先行到客房歇息一會,稍遲一些時候,梅蘇再請大人過堂一敘可好?”
秋葉白遲疑了片刻,還是點點頭:“梅大少爺自去就是。”
梅蘇起身行禮之後便領着那小廝一路離去,而不一會便見着一名三等管家模樣的男子上來恭敬地請秋葉白去客房歇息。
梅家的客房佈置的也極爲精巧雅緻,小七一進門便看見桌上隔着一碟荔枝,頓時一喜,就撲了過去把荔枝抱在懷裡開吃:“這梅家還真是有錢,今兒我跟着他們下人說話的時候,便聽說這宮裡的荔枝可都是他們供上的。”
正所謂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這荔枝難以保存,向來都是宮裡高品階的貴人們纔有的資格品嚐的。
“是啊,這梅家的富貴可真是媲美皇家了。”秋葉白捏着一顆荔枝,眸光裡閃過沉思的光芒。
富可敵國……呵,哪朝哪代的帝王會真的允許富可敵國的存在,這梅家倒是一點都不避忌。
小七吐了一個果核:“對了,四少,您今日的怎麼說話那麼衝,我瞅着那梅家大少爺那臉上的清清淡淡煙雨天的都變天成了烏雲密佈,就差打雷。”
秋葉白瞅着小七,輕笑:“你倒有點文采,只是梅家大少爺是個滴水不漏的,你家少爺只能不按牌理出牌了。”
尤其是對待梅蘇這樣閱歷豐富的人,他絕對不會一見面不摸底細就出手,而是步步爲營地先行摸出她的底細,判斷她的行事風格,再做謀算。
他若是忌憚她,那麼很多事情她就很難從他甚至梅家身上得到蛛絲馬跡,所以她要的是對方猜而不忌,不按牌理出牌,就是要打亂對方陣腳,讓對方來猜測她,卻又猜不準,而不敢輕舉妄動,是人做過的事兒就必定會留下線索,時間越久,漏洞和線索便更容易被發現,那麼她就有機會找到這些漏洞。
所謂上兵伐謀,攻心之策就是如此。
小七聽得雲裡霧裡的,只搖頭嘆氣地啃荔枝:“唉,你們整日裡腦子都是這些的東西,小七實在不懂,不過小七懂的是今兒梅家大小姐出事兒只怕會牽扯上您哪,四少!”
秋葉白挑眉:“什麼意思!”
小七又吐出個荔枝核,搖搖頭:“我也是憑藉內力偷聽到的,但是這府邸裡的下人都是精乖精怪的,看到我走近一點便遠遠地躲開,只是大約聽了個大概。”
秋葉白聞言,沉吟了起來。
看來梅相子醒來之後,發生了些事情,只是不知到底與她又有什麼關聯,總不會是那大小姐要報答她的救命之恩,要嫁給她吧?
她嘲謔地輕嗤了一聲,取了一顆荔枝剝了起來。
……
“我要嫁給他!”
少女軟糯的聲音裡卻全是篤定。
“相子,不要任性。”梅蘇坐在她的繡牀邊,溫然地道。
少女一頭烏髮散落在牀被之上,她懨懨地靠着柔軟的綢枕,瓜子臉上一片蒼白,卻面無表情:“我沒有任性,在看到他擡頭的那一刻,我就決定要嫁給他,何況他看了我的身子。”
梅蘇清淡的眸子裡閃過無奈:“相子,秋大人沒有看了你的身子,只是你衣衫溼了,後來他亦讓船孃給你蓋上了蓑衣。”
梅相子垂下眸子,冷冷地道:“那他還是看了,而且,我對他一見鍾情。”
“相子,你是女兒家,怎麼能這般說話,哪裡像一個大家閨秀!”梅蘇神色也淡了下去,只是聲音依舊溫柔。
梅相子忽然擡起眼看他,輕笑了起來:“大家閨秀,大家閨秀要做什麼,就是成爲你手裡聯姻的棋子,憑什麼,你疼愛了我那麼多年,就是爲了讓我成爲你手裡最鋒利的一把刀是不是!”
她的笑容到了末了,帶了異樣的淒厲,聲音也瞬間變得尖利刺耳。
梅蘇看着她的模樣,輕嘆了一口氣:“相子……。”
梅相子忽然一把抱住他的腰肢,擡起美麗逼人的面容,瞪大了眼兒,近乎哀求地看着他:“哥哥,叫我一聲小相兒,你以前都這麼喚我的,我真的不想進宮,你明知道我……。”
梅蘇低頭看着抱住自己的少女,指尖撫過她的臉龐,輕柔地打斷了她的話:“小相兒。”
梅相子一喜,眼底瞬間涌起驚喜的淚:“哥哥……。”
梅蘇薄櫻脣彎起溫存的弧度,溫柔地凝視着懷裡的少女:“我的小相兒怎麼會是刀呢,你是哥哥手裡最璀璨,最美麗,也最有價值的寶石啊。”
梅相子到嘴邊的話瞬間凝住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擁着自己的清淺溫柔的男子,只覺得骨子裡一陣發冷:“最具價值……。”
那是不是表示,她可以賣個更好的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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