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時,有兩個人置身北狄皇宮某座宮殿的頂端,迎着溫和的暖風,看繁星閃爍。
慕容紫的話很能寬慰影子,也……僅限於寬慰。
不用哪個說,他都知道,將懷歆留在身邊是一錯再錯,可事實卻是隻能錯下去,至少暫且唯有如此謫。
師兄是寧氏皇族中人,被蕭家利用,連師傅都……
這次潛來此地盜藥,他亦是存着私心,想着單獨見大師兄一面,若能夠,將他救出去就更好了幻。
連日來四處找尋,還需以防蕭家在宮裡的眼線,結果是一場徒勞。
大師兄根本不在皇宮。
而他的小師妹洛懷歆……莫說與他拜堂成親,行過夫妻之禮,如今還有了他的骨肉,哪怕他救出師兄,又該用怎樣的法子才能做到真正的成全?
楚國境內的形勢風起雲涌,日日都不同,此行本不該他來,執意而爲,名爲盜藥,實則連母妃都知,他並非真的爲那人……他的父親。
或者,他該恭恭敬敬,帶着討好的喚那個人一聲——父皇。
他是楚國的九皇子,出生纔將滿月就被趕到封地上去,父子之情?
這要從何談起?
若非父皇幡然醒悟,母妃當年是受到關皇后陷害,加之自身命到末途,怎會突然想起還有他這個遠在西漠的兒子。
私心裡,他們兄弟幾個誰不巴望着父皇早日駕崩?
比起北狄皇宮裡的你爭我奪,楚國的皇室不見得好到哪裡去。
若他朝,他登基爲皇,不止懷歆腹中的孩兒,連懷歆自己的身份也不同以往,多少人在暗中窺視,等着他露出破綻……
他成全了天下,天下又有誰能夠成全他?
想到深處,耳邊忽然有個俏生生的聲音響起,彷彿在喚自己——
“影子,影子?”
他回神,看去,慕容紫恬淡的臉容近在咫尺,她歪着腦袋,盤腿而坐,兩隻手抱着貼合在一起的腳丫子。
竟然沒有……穿鞋。
坐沒坐相!
影子因此而蹙眉,“何以光着腳?一點不得大家閨秀的樣子。”
語氣中有訓斥的意味,頗似慕容家那個誰。
慕容紫滿臉不以爲然,嗤笑他道,“虧你還是浪跡天涯的雅賊,沒見過女人赤腳?”
雖在嘴上逞強,還是拉了裙角把腳覆上。
女子的腳,輕易給別人看不得,除非……
“女人?”影子哈的大笑,戲謔的將她看看,“你也算?”
昂起下巴,慕容紫向他脅迫,“若不算,你爲何會點出來,對我提醒?你敢說你一點兒沒將我當女子看?”
影子詞窮了,被她說得無力反駁。
或許,沒準,可能……就當她是吧!
長久的對視過後,他示弱,“好,你贏!”
怎麼不像她也到了及笄之年,全當他沒有眼力見!
慕容紫開心的笑了,在傾斜的琉璃瓦上小心的調整的坐姿,得意,“你別瞧不起我,眼下我可是香餑餑,舅父成日的想拿我打主意,想娶我的人,和我爹他們想把我嫁去的人,寫個名冊都能有十里長,唉……”
這是堂堂門閥世家千金纔會有的苦惱,一般人體會不來。
影子附合,“可不是,在北狄嫁鎮國大將軍的兒子,太虧!要是回到楚地,怎麼也得配個皇親國戚,沒準太傅大人早有打算將你引薦於太子,等到皇上駕崩,太子登基,你當不成皇后,少說也能撈個三夫人之首。”
他說得頭頭是道,慕容紫聽之深覺有道理,從前她還沒想那麼多呢。
一時,她有感而發,摸着下巴掂量,“想不到往後我還能活得這樣的……厲害。”
“這叫做厲害?”影子意見略有不同,“你做北皇的舅父想用你牽制你爹,你爹又想把你嫁好,賣個不錯的價錢,這也叫厲害?”
慕容紫嘴硬,“那有些姑娘家還不值當呢!
他不接話,輕慢的哼了聲,不屑的意思全在調
tang調了。
她懨懨的埋下腦袋,兩隻小手藏在袖子裡沒底氣的搓啊搓,“我也不全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舅父和爹爹他們真的要拿多少銀子來看待我,我有什麼辦法呢……”
好在她還有這丁點兒的用途,不然該怎辦啊,會不會被丟掉?
片刻,也不知慕容紫做了如何的思緒,擡起頭,沉肅的對身旁同樣在深思的人道,“你肯幫我,我很謝謝你,不過我不願意聽舅父的意思嫁給誰,並非是因爲我覺得回楚國會嫁得更好。”
嫁太子?
做太子妃,更成爲楚國未來的皇后,還要母儀天下?
簡直就是在說笑話!
瞧她這個樣子,炎夏裡連鞋都不喜穿,沒規沒矩的,她自己都會受不了。
影子隨口一問,“那你想嫁誰?”
薄削的脣上下啓合,眸色清淡的注視着夜空,眼底一片寂寧。
若然人能只想所想,世間上就不會有‘煩惱’這詞兒了。
她道,“我不知,可我定要找到我喜歡的人。”
說到此,憧憬起來——
“那個人定要通古博今,但不能像我爹爹和二哥那般嚴肅無趣,至少得會一樣樂器,三哥哥說,會樂器的男子有風情有情懷,嗯……武功也要好,如此才能保護我,相貌就不多詳述了,生得不好的,個頭兒不高的,我也看不上。”
影子噴笑。
她早有準備,鋒利的眼神橫過去,“不許笑!你們男人還不是喜歡美人,我就不能正大光明的喜歡美男子?”
“能!”他漫不經心的迎合她,懶洋洋的眯起星眸,快睡着的形容。
夜又深了些,兩個人的對話聲不知不覺壓得很輕。
懸在天上的那彎明月亮得發白,銀潤的光將北狄的皇宮籠罩住,在表面上覆以一層微芒,乍看去,視線中起伏錯落的宮殿像是被透明的琉璃包裹住,若隱似現,彷彿隨時會消失……
“影子。”慕容紫將下巴放在膝蓋上,靜靜看着遠方,說,“你是楚國人吧?”
聊完心事,開始挖他家底了?
影子故作神秘,“是又怎樣?”
聞出他話帶敵意,她撇嘴,“問問又不怎樣,見不得人麼?不愛說不說就是了。”
兩個人坐在這裡,夜又長又靜,她沒有別的消遣,好悶的。
影子斜目把吃了閉門羹慪氣的人看了看,端的是百無聊賴的架勢,他笑,柔和了語色同她道,“我確實是楚國人,你要猜到不難。”
他對這小丫頭沒太多戒備,此前初見那天,他能立刻說出她是慕容淵的女兒,光憑那句話都能推斷出,他與慕容家有些相關。
得了一寸,慕容紫就會進尺,繼續問,“其實你並不是什麼小賊,至少你出身官宦家,而且是京官,對不對?”
“差不多吧,還猜到些什麼?”
“你家在朝中與我爹爹對立,不然也不會幾次三番的在我跟前拐着彎對我爹爹報以不滿。”
“照你的說法,我家在朝中與你爹是一派,我就該對你溜鬚拍馬了?”
“也不一定。”她表情真真兒的,揣測,“興許你父兄長年累月在我爹手下做事,受他欺壓,你見着我如見仇敵,這般情況也是有可能的。”
這晚上影子不停的被她逗樂,想憂愁一會兒都不得空。
朗聲笑個不停,心情隨之明朗。
又聽她一個人自言自語的嘟囔不解,“可是你來北狄的皇宮是要做什麼呢……”
他既是出身不凡,吃穿不愁,就算心上人不搭理,也犯不着獨創這龍潭虎穴不是?
見她越想越深,影子淺默,轉是笑語道,“讓你猜,還真來了勁頭,莫不是看上我了?”
慕容紫嫌惡的打了個哆嗦,“看上你?!”
他點頭,換他認真的與她說一說了。
“我長得不錯,武功更不錯,不說如何通古博今,該看的,該讀的詩書,一樣沒落下,說到樂器麼……箏會一些,鼓會一些,雖不精湛,倒也足夠應
付些許大場面,怎的越說,我越覺着你時纔是在說我呢?”
連呸了好幾聲,她大義凜然,“要臉不要,你都是要做爹的人了,我看不上你!趕緊回家帶孩子去吧!”
影子坐了起來,兩手一攤,“成全了師兄師妹,我便是孤家寡人一個,少了孩兒他娘,不若你試試?”
“你做夢呢!”
“小聲些,引來御林軍就遭了,自然,你要同我殉情另當別論。”
“……我說不過你,隨便你怎麼說。”
臉皮不夠厚,只好認輸了。
她把身子轉向一邊,拿背對他。
影子還不罷休,嘴角牽出一抹笑容,接着道,“或許,真如你所言,我父兄與你爹是爲一派,長年累月被欺壓,氣不順,要是我將你娶回家,莫說你爹給我家人氣受,將來我想在朝中有所建樹,娶了你,彷彿是百利而無一害。”
“你說夠——”
“就算你爹狠心不認你這女兒,我受了她的冤枉氣,最多回家打你一頓解氣,如此亦不錯,哈哈!”
對着無賴,慕容紫徹底無話可說。
影子偏要招惹她到底,嬉皮笑臉的扒拉她垂在身後軟軟的長頭髮,“沒話說?”
“閉嘴!”她氣急敗壞,呵斥。
“那就是我都說對了?”
“纔不……啊啾——”
狠狠打了個噴嚏,不知在哪裡的御林軍聽到動靜,登時又緊張起來!
今夜勢要抓住那刺客!!
影子如法炮製,把小丫頭往懷裡帶,兩人齊齊縮到暗處,各自閉嘴收聲。
腳底下精神抖擻的禁軍們來回的折騰了好幾趟,註定徒勞。
須臾,步聲漸遠,不在這附近來回巡視了。
又被影子逮到懷裡揣着,慕容紫心跳比平常快了不止一點半點,靜靜的杵着望他的臉,多看一眼都覺得討厭!
可越是討厭,她越要往死裡盯住他不放。
怪哉,這是哪樣兒的說法?
這回他沒再捂住她的嘴,而是用兩手將自己支撐起來,把她完全籠罩在身下,卻,也沒有壓着她。
那副身形看起來消瘦,未料比她想象的結實,她還以爲……他是風吹就倒的那種單薄。
影子的注意力全都在御林軍那處,待虛驚一場過後,他暗鬆一口氣,“你就不能老實些,非得鬧出亂子來可就開心了?”
語罷,移眸看她。
意料之外,慕容紫沒有回嘴,驚乍的表情亦是不見了,睜大的眼睛凝望住他,一瞬不瞬,瞳眸裡的漣漪不斷,粉撲撲的小臉泛着害羞的紅。
害羞?
影子樂了,“其實——”
他逐個字、清晰緩慢的說,“你喜歡我,不虧。”
慕容紫的瞳孔在漸而放大,還未等她真正反映,影子側身在她旁側躺下,順勢將她攬到臂彎中,讓她就那麼睡。
一時興起的任性而爲。
或許一開始,他根本沒有把她當女子看,頂天了不過是古靈精怪的女孩兒,相處下來,連最初因爲慕容淵是她爹的那點厭惡都煙消雲散。
不討厭,難得願意親近,何不暫且相依相偎。
只是一*夜罷了。
沒有防備,便輕而易舉的讓她鑽進心裡。
他恍恍然不曾發覺。
漫長歲月裡不經意的想念是養分,總想着那麼有趣的小丫頭,沒人理會,她也能自得其樂。
有她陪伴,此生一定不會苦悶。
於是思念一點一滴的滋生,滲入他心間的土壤,發芽,開花……
只那時候的慕容紫,再是人小鬼大也聽不懂他話裡真正的意思。
喜歡他必是不會虧的,因爲他是當今楚國的九皇子,將來最讓天下爲之色變的——楚皇。
是誰在看着這一幕,帶着時過境遷的感慨
和唏噓。
慕容紫嗎?
不……
她是艾晴。
她從另一個世界來,佔據了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一切。
艾晴清醒極了。
當她看到一個如此可愛,如此動人,又如此鮮活的慕容紫,怎能不叫楚蕭離念念不忘。
……
隔天,慕容紫果真的生了一場大病,突如其來的熱傷風,急剎了北皇等人。
影子滿肚子的壞水兒,教她裝可憐。
她燒得昏昏沉沉,乾涸了小嘴,蒼白了臉容,演得活靈活現。
掛着兩行擦不幹的眼淚,同着舅父哭訴——
離家許久,實在思念孃親,思念蘇城,她疼,全身骨子髮膚沒有一處不疼,莫不是就要這麼死了吧?爹爹常年在京中,只與她個苛嚴的映像,不知可否還能再見上一面啊……
唉……沒力氣了,兩眼一抹黑,往牀板上倒,耳邊就聽見此起彼伏的呼喊聲。
急死你們纔好呢!
北皇看她這副德行,冷不防就要嚥氣,哪裡還有心思把她嫁給誰!
真死在這裡,如何跟慕容淵交代都夠他頭疼許久!
婚事就……暫且緩一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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