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月伸手按在她的肩上,鄭重地搖了搖頭。
朱灰灰壓低了聲音:“爲什麼?難道就讓他們兩根筷子打架?”她的意思是,好歹這次咱們人多,難道就讓大爺和那女的單打獨鬥,不帶羣毆的?
這麼沒頭沒腦的問話,流月卻居然聽懂了,展顏一笑,只道:“你且稍安勿躁。”
梅林幽雅,山溪清澈,坐在石上閒談的楓雪色和流月,卻幾乎同時察覺情況不對。
天地間,忽然涌起青霧。
霧由薄而濃,轉瞬間便瀰漫了整個空間。
午時的太陽,竟似乎穿不透這濃濃的霧,只有一種隱約的灰白色調,不刺目不耀眼,濃霧漸漸呈現出七色幻彩。
不是霧!這等晴天日頭之下,怎可能會平地起霧?
霧中傳來異聲,蟋蟋洬洬,細細碎碎,彷彿無數只腳,正在向這裡爬過來,爬過來。多聽得一陣,竟然覺得連身上都麻癢起來。
那一白一黃兩匹神駿至極的龍駒忽然人立而起,“唏律律”仰天長嘶。
流月臉色微變,輕嘯一聲,他那匹寶馬黃龍玉獅驄,放蹄向遠處奔去。
楓雪色目如閃電,徐徐起身,輕輕一擊掌,他的飛電風雪駒也跟在黃馬後面,奔遠了。
霧越來越濃,越來越重,隨霧而來的,是一種極腥穢的味道,彷彿有無數只毒口,正呵吐着腐屍般的氣息。
“是瘴氣!”流月神色凝重,“奇怪!”
楓雪色正要答話,濃霧深處,忽然響起奇怪的聲音。
“楓~雪~色~~~”
似是從幽冥深處傳來的聲音,尖銳的、淒厲的、飄渺的,彷彿地獄中無數的怨魂厲鬼,正在爭先恐後地涌將出來,撲在新鮮的血肉上,撕咬着肉塊、咕嘟咕嘟地飲血、尖利的牙齒磨着白森森的骨頭……
楓雪色感覺到一股陰冷的氣息從皮膚的毛孔滲透,又順着骨縫裡鑽進去,彷彿千萬根小針,隨着血液以極快的速度侵向心髒,一向神堅氣定的他,也不禁有些意志飄搖起來。
那鬼哭一樣的聲音倏然劇烈起來,“啾啾”之聲不絕於耳。
空氣中憑空起了濛濛寒氣,也分不出是光幕還是霧幕,一瞬間,天地彷彿都被吞噬了,觸目所及,皆是濃濃的、暗暗的、灰白的,如回到玄黃未分之時那混沌的一團……
楓雪色臉色微微有些發白,秀眉略揚了揚,輕輕地拔出了劍。
混沌之中,悄無聲息地綻開一抹雪也似的亮色,將這幕布破開了一道裂縫。
“照顧朱灰灰!”
聲音已經在數丈開外。
流月本待向前探視情況,聽到這句囑託,腳步倏然停了下來,回頭看看草地上的朱灰灰,暗暗嘆了口氣,緩步走到她的身邊。
此時,朱灰灰仍在曬着太陽打瞌睡,白嫩紅潤的臉蛋,長長翹翹的睫毛,嘴角微微向上彎着,似乎夢裡見到了什麼好玩的事情,在忍不住地笑。
流月伏下身子,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輕輕拉開了她的衣袖,露出雪藕似的手臂。
如火焰焚身般的鳥兒,悲壯的眼神,慘烈的歌聲……
沒錯!就是這個圖案!連那隻鳥兒胸口流出的血滴形狀,都和印象中的那個一模一樣……
他一顆心百轉千回,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胳膊,在那豔麗的圖案上輕輕摩挲着。
望着那張在瞌睡中顯得分外安靜的小臉,他的手指輕輕地撫過她小巧的鼻子,撫過她粉嘟嘟的臉頰,撫過她粉色的脣……
然後在那雙毛茸茸的眼睛抖動欲睜的同時,按住了她的嘴巴……
楓雪色身形略閃,人已經侵入那濃濃的霧中,越走霧越深。
霧是滯重的,彷彿不是浮在空中,而是隨時都會墜到地上去。
他的視線幾乎全部被濃霧阻住了,已經看不見路,用劍小心翼翼地撥開樹的枝杈,感覺着腳下的草地,謹慎地向前移動。
身體行動間,濃霧發出嗤嗤的涌動聲,無論是眼觀的、耳聞的還是鼻嗅的,都非常讓人不舒服,周圍一切都顯得神秘莫測。
那種古怪瘮人的聲音,聽來愈加的清晰,其中,還夾雜着一個撕心裂肺的哭聲:“媽媽!媽媽!”
稚嫩的聲音,驚恐的哭叫,不清晰的口齒,令楓雪色臉色微變。
這聲音……是個很小的孩子……
明知道,江湖之上波雲詭譎、陷阱極多;明知道,出現在這神秘恐怖的環境中的孩子,必是故意設計,但,楓雪色仍然向着那哭聲撲了過去。
不論是詭計,還是鬼怪,他都要弄個明白。
那孩子的哭聲忽遠忽近,楓雪色在奔行中,忽然停住腳步。
前方的濃霧忽然旋轉起來,越轉越疾,轉成一個巨大的霧的漩渦,漩渦捲過,前方現出數丈方圓的一個空間,看不清這是哪裡,只看到,竹林下,草地上,坐着一個小小的孩童。
這是個普通的農家孩子,看上去也就兩三歲,肥肥胖胖,頭髮剃成普通的三塊瓦,頸上戴着長命鎖,穿着一個繡着葫蘆的大紅肚兜,赤裸的小手臂和小腿上面,咬着數十隻藍蠍、碧蛇、黑毛蜘蛛和紅頭蜈蚣,孩子的小臉已經變成紫黑色,一邊哭,一邊喊媽媽,一邊用小小的手拍着身上的毒物,想是痛得厲害,想要欲將毒蟲們趕開去。只是他小小軟軟的手掌,還不及毒蛇的頭大,指掌間被咬得稀爛,卻只是腫脹着,連血都流不出。
楓雪色心中一疼,果然只是個很小的孩子!清朗的眸裡,驀然現出凌厲的殺機!
一直隱藏在暗中不出的敵人實在是非常瞭解他, 知道他心性仁慈,即使知道這個孩子是陷阱,也會義無反顧。
楓雪色邁步向那個孩子走去。
濃霧忽合,有一股陰冷至極的勁風拂過,厚重的霧突然沸騰起來,像波濤一樣洶涌。
楓雪色輕輕地拔劍,濃霧中劍氣縱橫。
一陣劇烈的兵器碰撞聲之後,那股陰風突然退了下去。
楓雪色收劍,感覺到劍尖上有血滴下。
心裡有點沉重。他雖然傷了對方,但是卻仍摸不清對方來路。
濃霧變得稀薄了許多,但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竟然連呼吸都有些困難,楓雪色微微喘息着,感覺自己的衣服,都被霧水打溼了。
那個孩子仍然躺在地上,只是已經好半天無聲無息,只有手腳還不住地抽搐一下,顯示仍然還有一口氣在。而那些毒蟲,仍然咬在他的小手小腳上不肯鬆嘴。
楓雪色五指輕揮,縷縷勁風之下,那些毒蟲一個個從孩子的身上跌落死去。
他輕輕地抱起孩子。
這個孩子全身烏黑,腫得像泡漲了一樣,身上有百十處毒蟲的齧痕,傷口處卻不見流血,只是淌着一種墨綠色的粘稠液體,散發着一種極腥穢的味道,顯示出那毒的劇烈。
楓雪色看着他身上的傷處,心中極難過--便是大人,中了這麼烈的毒也早已挺不住了,何況這只是個小小的孩子。
“寶寶別怕,叔叔來救你!”他說給自己,也說給孩子聽--儘管孩子已經根本聽不見。
現在的情況,是要儘快地替孩子解毒。
要麼是他用內力將毒逼出來,這需要很安靜的環境,需要輔以許多草藥,還需要很長的時間。
要麼是馬上找到解藥--解鈴還需繫鈴人,施毒之人,也自有對症之藥。對孩子來說,這無疑是最安全、最有效的。
所以,楓雪色選擇後者。
他撕下白衣一角,將孩子包了起來,攬在懷裡,冷冷喝道:“出來!”
無人應答,只是那霧又濃了起來。
懷中孩子小小的身體仍然在抽搐着,只是抽搐幅度已經很緩慢。楓雪色心中擔憂,不再耽擱,再次出手。
長劍一顫,兩顫,三顫,滿天飄雪。
那溼重的霧似被這清冷的雪光攪碎了一般,由一片片,變成一團團,又變爲一塊塊、一條條、一縷縷,然後整個空間便明亮起來。
濃霧之後,突然傳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有人嬌聲笑道:“雪色公子果然名不虛傳,我的幽魂落霧陣,居然困不住你!”
隨着話音,一個女子款款走了出來,身穿濃麗的外族女子服飾,裸臂露腿甚是冶豔,蓮步搖曳間,一股釅釅的花香撲面而來。
濃郁的香味,帶着淡淡的腥氣,很熟悉的味道。
熟悉到楓雪色剛一聞到,便想起那對陰陽合歡的短簪,和一隻繡着春宮圖的香囊--就在落梅庵正殿佛像後面,掉在那具女尼屍體身邊。
是黑色婆羅花!
楓雪色瞳孔收縮:“你終於出來了!”
那女子以手弄發,嬌笑道:“看樣子楓公子很想念小女子呢!”
楓雪色看着她:“毒手吒女?”
江湖中,這個女人是出了名的心腸歹毒殺人如麻,聽聞數年前,她已被西南武林道逐出,卻又出現在這裡……
毒手吒女笑得彎下了腰:“喲,想不到楓公子還認識小女子啊!”
“那剛纔楓某的劍下亡魂,就是尊夫荼毒千里苗三旺了?”
毒手吒女笑道:“呵,楓公子殺了拙夫,莫非是想與我……嗯嗯啊啊……”言語間非常下流無恥。
楓雪色雖然灑脫,卻是正人君子,對女人向來敬而遠之,聞聽毒手吒女的話,非常厭惡,冷冷地道:“落梅庵的女尼,可是你們夫妻殺害的?”
毒手吒女愕然笑問:“什麼女尼?”
楓雪色將劍交到抱着孩子的手中,自懷中摸出先前在落梅庵發現的香囊和短簪,冷聲問道:“這是你的東西吧?還想狡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