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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氏回到自己院子, 只留陪嫁心腹丫鬟,遣退其他下人。她陰沉着臉,形如茶壺, 一手插腰, 一手指向靠牆翹頭長案。上面擺放着定國公夫人去年送她的生日禮物, 一座象徵擁有萬子千孫福氣的藤蘿玉葡萄擺件。她指桑罵槐道:“老東西, 膽敢嚇唬我, 別以爲你比我高貴多少?說我搬弄是非,你哪隻眼睛看見了?哼,明明你眼瞎, 不分好賴,將頑石當成美玉!”

“就是, 這次是老太太過分了。自他們二房的小紈絝進了門, 沒少惹禍, 這老太太訓都不訓一句。還說他救大帥受了傷,對定國公府有恩, 呵呵,可他也連累了大公子,連累了整個定國公府啊!”心腹丫鬟噘着嘴爲小姐抱不平。

“是啊,老虔婆還不是仗着他爹是長樂侯,出自武陽趙氏。她就是嫌我出身‘小門小戶’, 我那爹又因結黨營私下了大獄。什麼忠義大善之家, 全是勢力眼兒, 裝着清高擺清貴人!”

“還真是, 自從老爺出事, 奴婢發現府里人對待咱們主僕態度都變了,今日, 明明是馮小姐不知禮,魯莽頂撞老太太,她卻遷怒小姐您。”心腹丫鬟嘟囔道:“小姐,正豪少爺說的對,這麼多人想對付定國公府,說不定哪天這國公府的天就塌了。老太太握着中饋不放,小公子又不是您親生,您說您又能圖什麼呢?他們都說定國公府是皇上眼中釘,遲早出事,當年小姐您真應該聽老爺的話,幹嘛非要嫁給大公子這鰥夫呢?”

萬正豪是萬氏弟弟,前幾日上門向姐姐姐夫求助,想救萬博野出大牢,被風敬威拒絕後,懷恨在心,當場不顧顏面開口大罵,最後憤憤離開。

小丫鬟與萬正豪有一腿,這時不免爲情郎說些好話。

萬氏撇嘴,當初年少慕艾,誰不想嫁個大英雄!風家人有一副好顏色,風家男人只娶一妻從不納妾,而且定國公府人口少,不用費心去維護人際。最重要的是,風敬威貴爲大公子,將來承一等國公爵位,到時候她就是一品誥命了。就算他是鰥夫,他有兒子,他會隨時死在戰場,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她能嫁給他,便是幾世也修不來的福氣。

然而,嫁入定國公府她才知道,定國公屬意二子風敬德承爵,風敬威也無異議,這可把她氣壞了。如今事過境遷,定國公府也真如父兄所言,成爲最不安穩之地。她已嫁了人,沒有後悔藥可吃,只能將這股子憤悶發泄出來:“別跟我說這些,聽我爹的也沒好。他攀附上蔣氏,不照樣下了大獄!”

“不一樣啊小姐,如果您今日嫁的人是蔣氏大房的大公子,除了有位丞相祖父,可還有位貴妃親姑姑呢,那樣的話,還有誰敢恐嚇您?”

“話不能這樣說,唉,你不懂。算了算了,不生氣了,咱們去平安大街上的銀樓逛逛吧。”萬氏比丫鬟看得明白。蔣家大房的那位大公子不僅妻妾成羣,在外面也是風流成性。蔣氏是個大世家,人口衆多,旁支駁雜,利益關係、人際關係錯綜複雜,一個不小心都不知自己是怎麼死的。丞相府就真的好麼?權貴圈不過是看着外表光鮮罷了。

聽到可以外出,心腹丫鬟眼睛一亮,笑嘻嘻應道:“好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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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宮中傳出皇帝陛下召風敬德覲見後,崇明殿暖閣外站了一溜大臣,儼然是聚齊了半個朝廷。

兩位站殿將軍也跟進殿內,負責維持秩序。

不管文武,他們三人一羣兩人一夥,靜靜傾聽暖閣內傳出的聲音。神情緊張的風敬威身邊,圍着御史大夫李大人、鴻臚寺卿許笙、宗正寺張大人、衛尉令、長樂侯,還有因哭得太醜被趕出暖閣的廷尉令。

砰得一聲,隨着茶盞碎裂聲,皇帝陛下在咆哮:“風敬德,說話,朕要你自己說。”暖閣內氣氛十分緊張,聽得外面文武大臣們精神緊繃。

“臣李向耀,有本啓奏。”御史大夫覺得是自己出馬的時辰了,立於暖閣門口揚聲喊道。

守在門外負責遞摺子的小太監:“……。”說好的崇明殿內不許喧譁呀,有事寫成摺子交給他們傳進去就可以了啊。

“進來。”皇上有令,無人敢攔,小太監默默收回想要阻攔的手,改成爲李大人打簾。

“臣啓陛下,長纓將軍瀆職,該殺!”

“什麼?”原本掛着“真拿你這言官沒辦法”臉的皇帝陛下一愣,忍不住想掏掏自己耳朵,“李愛卿,你再說一遍。”

御史大夫是位耿直漢子,沒事參這個諫那個。他以國法爲利器,從江山社稷出發,總能懟得某些人羞慚敗退。雖說他有時讓他這皇帝很下不來臺,但正因有他在側時刻鞭撻,北軒才能穩固長久發展。

以皇帝陛下對李大人的瞭解,覺得他肯定會替風敬德求情的。畢竟風敬德從小到大所立功勳無數,是北軒年輕武將中的翹楚,失了他,對北軒有害無利。可當李大人一張口,竟是要治風敬德的罪……

皇帝陛下默默與跪在下首的風敬德對眼色,賣慘忠君的戲碼唱不下去了喂!

李大人躬身而立,看到皇帝那眼神,輕咳了咳,擺出正義臉,義正言辭道:“臣覺得蔣丞相所參長纓將軍之罪成立,無詔擅自離關,就是瀆職,他回京後只想着救他的妻子,沒有第一時間向皇上您來請罪。臣還要參他目無君主,大逆不道,應立即斬首示衆,以示皇權威嚴!”

皇帝陛下:“咳咳咳。”沒差點被自己口水嗆死。

他在心中大罵:霧草,搞什麼呀!朕讓你進來是想找個臺階就坡下驢,免了風敬德死罪,不是讓你出來火上澆油的啊喂!早知道,他就不暗示李公公找諸大臣過來湊熱鬧了,這簡直是拖後腿的節奏啊。

皇帝陛下一臉懵逼,深深體驗了一把拿錯劇本的痛。

蔣禎聽完李大人說詞,心中大樂,他也以爲李大人會爲風敬德求情,卻沒想到這位見誰懟誰的槓頭,今日竟會站在自己這方。不過想想也是,這位槓頭最重法度,做錯了就是做錯了。他看向跪在地上從始至終不發一言的風敬德,喝道:“風敬德,你還不認罪麼?”兩大派系與中立派李向耀都參風敬德有罪,定國公那個護犢子的老不羞又不在京都,蔣丞相堅信風敬德今日是逃不掉一死了。

風敬德態度淡然,雙掌疊放,額頭觸之,恭敬跪伏於地。“皇上,臣有罪。”

“朕要的不是這句!”皇帝陛下拍案而起,覺得真玩脫了,他怎麼向風朝暉交代啊!

煩躁得在御書案後負手踱步,眼神時不時掃向垂着頭的風敬德,心裡氣得不成,平日看這小子挺精明的一個人,怎麼今日變成榆木腦袋了?他之前就是明示啊,朕要聽當面解釋,只要解釋了,就有迴轉啊!

尚書令古大人聽出皇帝陛下有反悔之意,抖着白鬍子憤然道:“皇上愛民如子,知人善用,對小輩也是寵愛非常。自從您宣風敬德進殿,他沒一點辯解之意,也沒有求您原諒的態度,可見他的確犯了這些罪,辯無可辯。不過,就算無可辯,也應迴應皇上的問話。他如此沉默以對,簡直是目無君上,目無長輩啊!皇上寬仁,但對這種目無君上者,絕不能姑息!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注1)這三禮中並未惠及妻,風敬德以帶妻回京求醫爲由,擅離邊關,於禮不通,於禮不容。臣請陛下,嚴懲風敬德!”

暖閣外的風敬威越聽越不好,本想衝進去,被兩位站殿將軍攔下,其他大人也低聲勸慰他不要衝動。風敬德無詔回京是事實,他們無法否認,就算他有救妻的理由,可在皇權至上的時代,他的理由又算得了什麼?如果風敬威再衝動衝進暖閣,便是衝撞了皇上,說不定皇上一怒之下,還會連累風敬德罪加一等。

風敬威爲自己此時的無能感到羞愧,他紅着眼睛,恨恨得咬着牙。突然,他想到一個人,眼睛一亮,轉頭與和定國公府關係不錯的幾位大人道:“請諸位叔伯幫我拖延一二,我去請昌譽王過來。”定國公府也算半個皇親國戚,他祖母可是聖懿嫺致大長公主,昌譽王的妹妹,按輩分,風家三兄弟得叫昌譽王一聲舅爺爺。

“好,好,快去。”衛尉令道:“如有昌譽老王爺勸諫,還真有可能保下長纓。”

鴻臚寺卿許笙附和:“對對,老王爺一來,定能保下長纓將軍。”

廷尉令不將別人的怒瞪當回事,冷哼:“請誰來也沒用,風敬德犯的是死罪,誰也救不了他!”

長樂侯一直墜在人羣之後沉默不語。

屋內人多少也聽到了暖閣外騷動,蔣丞相心知昌譽老王爺最會倚老賣老胡攪蠻纏,如果風家人真把這位請過來,礙於皇族現存的大長輩,別說他們做臣子的,就連皇上也不好再說什麼。蔣禎雙眉一擰,剛想出列,卻被御史大夫搶了先。

李向耀上前一步激憤道:“皇上,不要再猶豫了,正如古大人所言,長纓將軍該殺!”

尚書令古大人忙點頭,看向御史大夫的目光,竟多了幾分往日沒有的和善。

皇帝陛下一臉怒容,他最討厭別人逼他做決定,明明他纔是皇帝。他本以爲李向耀還有幾點可取之處,沒成想這人就是來給他添堵的。不氣不氣,風家大小子還算機智,知道去請七王叔過來,現在只要他能拖着時間就好。

李向耀見皇上不接話,接着道:“皇上,天地君親師,主次分明,此乃綱常,怎可違背?別說他妻子算是守長陽關的功臣,也別提他妻子捨身救定國公多有孝心,皇上乃是天下之主,地位高於一切,什麼百姓啊,什麼孝道,那都算個屁!”

皇帝陛下被李大人的粗鄙話弄得一愣。這話乍一聽,像是在支持尚書令,可仔細琢磨下來,好像有些不對味兒。

尚書令古大人也在琢磨,李向耀此人一向對事不對人,從來不會落井下石,今日怎麼有點反常?

蔣丞相反應過來他在說反話,又一次開口想攔,卻沒御史大夫李大人這言官嘴快。

只見李向耀挺了挺腰板,唾沫橫飛地繼續胡扯:“仁義禮智信,救百姓出水火,捨身救父,這些大仁大義又算得了什麼呢?只有知禮、懂禮纔可□□,纔可定國呀!”之後他又闡述其他學派根本無法與禮儀學說匹敵,如果想要推行禮教,讓它變成真正治國良策,還需要廷尉令與其下司法部門的協作。反正他越說越偏,最後把暖閣外各家學派大人們給激怒了。幾位大人聯合覲見,皇上剛許進,一個個如離弦的箭一樣衝了進來,爭先恐後地大罵李向耀與古大人沆瀣一氣,有意打壓其他學派。

風敬德擡眼看了看御史大夫,這位腆着一張“敢跟我理論,看我不懟死你!”的臉,對着其他大人噴吐沫,從始至終都沒給他一個眼神。

風敬德有點想笑,其實他早有了應對之策,也是在等時間。

皇帝陛下也回過味來了,他優哉遊哉坐回御書案後,端起茶杯看戲。

蔣丞相深深看了李向耀一眼,氣得高聲道:“爭辯禮儀與道德哪個更重要有什麼意義?君輕民重,君舟民水,江山社稷纔是重中之重!諸位大人,今日所議之事爲風敬德無詔回京一事,可不要弄偏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