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5

“喲,二小姐也在這兒啊!”隨着輕佻聲音,門簾掀開,一位清俊儒雅,眼帶桃花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他瞥向趙蘭芝的眸色冷淡,卻也不算失禮,再轉頭望向一旁的趙元嵩,目光回暖,語氣裡多了絲人情味兒:“這麼晚了,沒想到元嵩這裡會這般熱鬧。”

緊張氣氛被打斷,趙元嵩醋意也淡了下來,他不再理會趙蘭芝,幾步迎向來人,指了指廳內圓桌上已經擺好的飯食,“三叔來得正好,快來陪侄子喝上兩杯。”

中年男子名爲趙守禮,是長樂侯庶弟,算是個老紈絝,對趙元嵩多有照拂,但關係談不上親近。

庶三爺如今還住在長樂侯府中,是因他母親花氏尚在,這位花氏是已故老侯爺的妾室。按禮來說老侯爺故去,其妾室會被安排到別院,或將妾室母子分了出去單過,花奶奶與庶三爺仍在府內,聽說是因他侯爺爹仁慈至孝,願奉養花奶奶到壽終正寢。

趙元嵩卻沒看出他侯爺爹多孝順,一年到頭,他也沒見侯爺爹去後偏院看過花奶奶。趙元嵩猜想,侯爺爹會如此做,只爲在外有個好名聲。

庶三爺看桌上尚未動過的飯菜,笑着應承下來,“那正好,我也沒吃呢,我就在四少爺這裡蹭上幾口。”庶三爺目不斜視從趙二小姐身邊走過,除了剛進門的問候,之後就拿她當成空氣。

趙蘭芝見兩人旁若無人熱情交談,不把她放眼裡,氣哼哼一跺腳,揚聲叫道:“鈴鐺,咱們走!”

趙蘭芝與庶三爺平日也不算熱絡,但此時此景,庶三爺與趙元嵩親近,把她晾一邊,就是不把她這嫡出二小姐放在眼中,是明晃晃打她的臉。她顧不得自己侯府千金身份,也不管什麼禮儀了,沒有告辭,直接轉身就走。

待人走後,趙元嵩看向庶三爺,兩人不約而同笑了。

趙元嵩先打發東平去拿兩壇酒來,後爲庶三爺滿了杯茶,隨口問道:“三叔,您怎麼有空來我院子?”

“府裡傳你今日被風長纓送回來,我過來看看,你有沒有被他打傷?”

趙元嵩馬上爲風敬德辯解道:“風將軍纔沒打我,他爲人正派,無緣無故打我作甚!”

“無緣無故?我以爲你壞他名聲,害他被朝中某些大人蔘上一本,他定不會饒過你的。”庶三爺望着他笑:“怎的?難不成你還真如府上傳的那樣,與他是舊識?可你們兩相差六歲,混的又不是一個圈子,他常年駐守邊關,偶爾回來一次,大多是回京述職。再者,風長纓這人一直看不慣京都這些紈絝們,他不像是會主動與你結交的啊?”

趙元嵩無從反駁,他家將軍就是這樣一位正派的人。說實話,他也不太敢相信今日下午發生的事,心裡高興的同時還懷着隱隱不安。

見趙元嵩變了臉色,庶三爺無聲嘆息,他轉移話題問道:“二小姐怎麼回事?你們怎麼吵起來了?”

趙元嵩揉了揉鼻子,無奈道:“她就那樣,一直防着我搶了她弟弟的世子之位。”原侯府嫡子走丟五年了,這府裡除了趙二小姐,很少有人還會提起他。

庶三爺沉默,抓着茶杯的手指尖泛起蒼白。

趙元嵩發現他異常,剛想開口詢問,門簾被掀起,東平帶着新餐具另兩小壇酒進來了。

兩人默不作聲吃喝,趙元嵩率先受不了,開口問他:“三叔,你怎麼了?”

“嗯?哦,沒事,沒什麼事。”庶三爺搖頭,眸色暗沉沉帶着悲傷,像是陷入某種痛苦回憶。

趙元嵩見他可不像沒事的,揮手讓東平先出去,又問了他一次,“當然了,三叔如果實在不方便說,那就算了,侄子陪您好好喝頓酒,糟心的事咱們不提了。”

寄人籬下的孩子都有些早熟,庶三爺見他還一板一眼裝老成,突然笑了:“也不是不能和你說,只是這事……”庶三爺又沉默了,他眼眸裡滿是糾結,“元嵩,你明年也十五了,有些事是時候告訴你了。”

趙元嵩放下碗筷,端正坐好,等待庶三爺繼續講述。

庶三爺再度深深打量趙元嵩,認真道:“元嵩,和三叔講句實話,你到底與風將軍關係如何?”

趙元嵩不明白,只是被風敬德送回府,怎麼會引起這麼多人關注?

庶三爺明顯不是爲了流言,纔有此一問,那麼他所考慮的,無非是長樂侯府與定國公府之間的問題。他與風敬德交好,在外人眼中有可能是長樂侯與定國公私下交好,把兩位實權大人湊在一起,貌似有結黨營私之嫌。

可是侯爺爹與侯夫人都沒找他,反而是庶三爺跟他說這事……

怎麼看這事都很違和,庶三爺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庶三爺見他臉色變了幾變,不由擔心起來:“怎麼了?難不成真是風將軍爲流言之事,前來爲難你了?”

趙元嵩回過神,給庶三爺斟酒,失笑道:“三叔,瞧您說的,以風將軍人品,他怎麼會爲難我呢?”他不動聲色看了眼庶三爺表情,發現他眉頭緊鎖,仍有化不開的糾結。“三叔,您要與我說的事,與我和風將軍是不是交好有關係麼?”

庶三爺眸中仍有猶豫:“是啊。如果風將軍真與你交好,以後你要是出了什麼事,他應該可以維護你。”

“我能出什麼事?”趙元嵩神情一凜,挺直脊背問道:“三叔,您到底想說什麼?”

庶三爺拿起杯子灌了口酒,再擡眼時,目光堅定許多,只聽他道:“其實侯府真正嫡子應該還活着,他名爲趙元淞。”

聽到同音名字,趙元嵩的臉瞬間白了,他真沒想到侯府三公子也叫“趙元嵩”!

一時間,趙元嵩想了很多,由其是趙二小姐每每罵他是小雜種,說他絕對代替不了她弟弟的時候。

庶三爺安慰性拍拍他的肩,“元嵩,我不說,你也能想得到吧?”

“到底是怎麼回事?”趙元嵩聲音很沙啞,他不願想,也不承認自己只是個替身。

庶三爺看出小少年的不安與傷心,可是這件事必須告訴他,趁他能交好風長纓,趁趙元淞還沒回來,小少年必須尋到一條退路,才能在事發之後保住性命。

庶三爺端起面前酒杯,昂頭將酒全乾了。待口中辛辣感過去後,他才睜開雙眼輕聲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從前,老長樂侯一生娶了兩妻五妾,大夫人生子,難產過世,擡貴妾爲繼室,生二公子,五名妾室中,有不少姨娘懷孕,可她們都因難產而死,只有花姨娘保下了我。”

庶三爺面無表情,不復往日的玩世不恭。“十六年前,皇帝冊封大公子趙守仁爲侯府世子,任禁軍英武校尉,隔年便傳出世子與南轅質子公主私通,珠胎暗結並私奔的醜聞。老長樂侯大怒,先到宮中請罪,後又派府兵展開搜查追捕,於涼山陡坡處發現世子屍身。”

趙元嵩微皺眉,這些家族秘聞他偶有所聞,但他不明白庶三爺爲何要提十六年前的事。

“經五城兵馬司探查,世子死於盜匪截殺,南轅質子公主滾落陡坡失蹤。同年同月,老長樂侯告老致仕,卻爲二公子請旨冊封世子,繼夫人冊封五品誥命。五年後,老長樂侯病歿,二公子成爲新任長樂侯,就任中領軍郎中令一職。他以圍剿京畿盜匪爲由,調五城兵馬司的人對涼山展開大面積搜尋。相傳在此次圍剿中,他們救下一對母子,婦人雖是一身村姑打扮,卻難掩其絕代風華,她竟與南轅的質子公主有五分相像。”

聽到這裡,趙元嵩心中驚悸,猛然擡眼望進庶三爺的眼瞳,想從裡面看到心虛與驚慌,可是,沒有,那裡只有一片坦蕩。

只聽他又道:“之後,又過了大半年,市井傳言長樂侯養了個美貌外室,身邊還帶了個私生子。”

“不,不可能!”趙元嵩猛得站起身,打翻手邊酒杯,他聲音輕顫:“三叔,這是你瞎編的吧?”

庶三爺擡手將他拉坐下,勸道:“稍安勿躁,聽我說完。”

趙元嵩抿了抿脣,心跳如鼓。

“之後的事,你應該知道一些。據說那外室病世,長樂侯纔將私生子帶回來,並沒馬上相認,而是圈養在後宅無人院子。嫡長子三少爺失蹤消息傳遍大江南北,武陽趙氏又一次派人進京,與長樂侯商談過繼之事,長樂侯才決定過繼私生子給侯夫人。”

趙元嵩覺得全身一片冰冷,大腦卻異常清晰,顫抖的手指不自覺摳住桌沿的擋水線。他與南轅公主……還有那位英年早逝的大伯,他不知自己的身份竟是另有隱情!

庶三爺像嫌這些刺激還不夠,竟又說出另一件事:“長樂侯與夫人伉儷情深,恩愛二十載,一直無妾室。就算有兩個大丫頭做通房,也從來沒讓她們誕下子嗣。原本讓都城無數閨閣小姐豔羨的一對璧人,卻突然傳出侯爺在外養外室,夫人不顧臉面大鬧,讓很多人都爲之側目。”

“當年他喜得嫡長子,大擺宴席三日,可見對兒子極爲疼愛,怎麼會在接你回府後,說丟就丟了?”庶三爺一直盯着趙元嵩的臉。

趙元嵩哆哆嗦嗦拿起酒壺,對着壺嘴狂飲,辛辣的酒液滑入胃袋,卻不能像往日那樣溫暖他的全身。

是啊,侯府嫡長公子,集萬千寵愛的兒子,怎麼說丟就丟了?

庶三爺沒有安慰,反而繼續述說:“你可知那位嫡長子,三歲可做詩,五歲敢與當代大儒雄辯,被大儒們誇讚,說此子非同凡響,曾一時轟動整個永安城。也正是那一年,長樂侯職位又一次晉升了,中領軍總都統,正職,官拜正三品。走丟了嫡長子,繼夫人也因憂心過重病逝,長樂侯悲痛之下,才認下你,寫入族譜,還向皇帝請辭中領軍總都統一職,卻贏得皇帝陛下更大信任,不僅賞賜他很多東西,還讓他監管五城兵馬司與禁軍!”

“三叔,你到底想說什麼?”趙元嵩眼球衝血,瞪向庶三爺的目光有些兇厲。

趙守禮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趙元嵩,心神不由輕顫,但很快又鎮定了下來。

此時,他才相信阿孃對他說的話,別看趙元嵩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外表看上去像只白嫩嫩的傻兔子,實際上卻是個心智深沉,且深藏不露的猾狐狸。

這事要擱別的孩子身上,早就哭喊着不相信,急切地想要追尋真相了。可趙元嵩在聽完後,仍能保持冷靜與理智,甚至還能快速反應他另有話沒說,且立刻質疑起他的目的。

他真不虧是公主殿下的兒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