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6

趙元嵩默默聽着他們打機鋒,終於弄明白,趙氏族長已在上次過繼事件之後,便與侯爺爹起了齟齬。他對於趙元嵩要嫁入定國公府一事滿臉不滿,並舊事重提,說當初就不應該過繼他這個小紈絝。

“皇上的旨意,族長您有意見?如果族長覺得我兒嫁人丟了祖上的臉,那大可與我們這一脈斷了聯繫。”侯爺爹對趙氏族長少了幾分尊重,話裡話外都透着想要分宗的打算。

世家大族講傳承的,分宗之事極少發生。趙元嵩不知侯爺爹是想拿這話壓趙氏族長,還是真想要分宗,如果是真想分宗,那侯爺爹在打什麼主意?

據貢多他們稟報,侯府幕僚近日來見侯爺爹次數比較勤,他們好像在密謀着什麼。不過,這些暫時與他沒有什麼關係,趙元嵩只盼着三日後與風敬德的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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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大婚前一日,如沙細雪紛紛,喜慶鑼鼓聲聲,舞娘們水袖翩躚,一衆賓客圍坐在一起談天說地。

如果是新嫁娘,這日應是在閨房內,與小姐妹們團聚說着體己話。放在男妻身上,那隻能是同族中幾位兄弟們一起把酒言歡了。

趙二小姐帶着堂叔家兩位姐妹,一同來到鑫香閣,非要參加他們的賞雪會。

趙元嵩提前得到小伍稟報,知道趙二小姐此次沒安好心,雖不能出言拒絕姐妹慶他新婚的好意,卻也能多加防範見機行事。

“諸位族兄文采斐然,小妹對族兄們的才華心嚮往之。咱們今日不如來一場賽詩會,評一評詩中魁首。”趙二小姐以袖抵脣輕輕笑言。

“好呀!”家宴時,坐在趙元吉身邊的小子特別捧場,他名爲趙元望,推開鑫香閣觀景窗,清冽寒風吹散閣內酒香,初冬湖色映入眼簾。“元吉哥先來,咱們就以這冬色雪景爲題,怎麼樣?”

衆人點頭,又說作詩有個彩頭才更有意思,蘭琪、蘭萍兩姐妹忙說要爲魁首譜曲,將來在她們外出做客時,揍給別人家的姑娘聽,幫兄長們揚美名。

幾位族兄一致贊同,覺得這樣頗風雅,讓趙元吉起頭。

“好吧,待我想想,有了。清平酒灩灩,紅泥火照天。碎雪霜滿地,轉眼又一年。”趙元吉年十七,瘦高,嘴上長了一圈小絨毛,他外表青澀,行事中也帶上了幾分書生的儒雅,才情還是蠻高的。

“太妙了!兄長這是將此時此景都寫進去了,閉眼細品之下,還真是別有一番意境哪。”其他族兄弟們大讚。

趙元吉謙虛道謝。

趙蘭芝乜了坐在角落嗑瓜子的趙元嵩一眼,揚聲道:“元嵩在京都紫山書院上學,據說那裡的先生全都是大儒,不知元嵩可敢與各位族兄一比?”

趙元望來了興致,他看向趙元嵩,激道:“是啊,元嵩堂弟來一首,讓我等也見識見識紫山書院的風采。”

當年族長想將元吉哥過繼過來,卻被長樂侯給拒了,今日趙元嵩小紈絝之名早傳回武陽,惹怒了一衆祖老,說他們武陽趙氏名聲,全都毀在了長樂侯和這小紈絝手中。今日是個好機會,讓這小紈絝在他們兄弟間丟回大臉,給元吉哥解解氣。

“要不,我先來,你再想想?”趙元望望了眼窗外冰湖,又看了看手中燙酒,“萬里思春尚有情,忽逢春至客心驚。雪消門外千山綠,花發湖邊二月晴。少年把酒逢春-色,今日逢春頭已白。”(注1)

“詩是好詩,但跑題了吧?咱們是要詠雪的,你這是詠春吧!”某位武陽族兄沒看出趙元望心思,不客氣拆臺嘲笑他。

“我這是盼春啊。”趙元望梗着脖子辯解。

“你啊,總是想到就說,不好好思考。”趙元吉看出他心思,馬上替他解圍,“還是我再作一首吧。”他端着酒杯想了想,道了句有了。“一片兩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萬片無數片,飛入梅花總不見。”(注2)

“哎呀,好意境啊,兄長不愧是武陽第一才子,前面幾乎都是數字堆砌,卻沒有累贅感,尤其是最後一句,讓人宛如站在寒梅傲立的雪中,看一片片的雪從天落下,與梅花一起鬥寒吐研。”捧臭腳的馬上奉承道。

在一衆的誇讚聲中,趙蘭芝走到離趙元嵩不遠的一個空位坐下,她也跟着衆兄弟稱讚着趙元吉,隱在矮几下的手,卻不着痕跡動了動。跟在她身後的鈴鐺,瞬間白了臉,但她無法,只能恭順按照主子的指示,給在坐幾位公子斟酒。

幾位書生來了興致,借暖閣和窗外的景色,順口吟出幾句精妙句子,趙元望不忘將趙元嵩一軍,“元嵩堂弟,輪到你了,你別光坐在這裡嗑瓜子啊!”

“對,對,元嵩堂弟也來一首。”一羣人臉上染着酒灩,舉杯鬨笑,眼中閃爍着攀比和嘲笑。

趙元嵩倚在厚軟墊上,吐掉瓜子皮,笑睨他一眼,張口道:“人生何處不離羣?世路干戈惜暫分。雪嶺未歸天外使,鬆洲猶駐殿將軍。”他像是正在創作興頭上,伸手去勾矮几上米酒壺,沒理鈴鐺雙手奉過來的清平白,執起那壺對嘴喝了一口,他輕輕睨了鈴鐺一眼,才接着詠道:“座中醉客延醒客,湖上晴雲雜雨雲。美酒都城堪送老,當壚仍是卓文君。”(注3)

咚地一聲,趙元嵩摔了酒壺,起身輕飄飄看他們所有人一眼,目光最後定在趙蘭芝身上,然後瀟灑轉身離開了。

全場一片寂靜,他們屏住呼吸,目光追隨着他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門口。

他這種大開大合的氣勢,把這些所謂的才子全震住了。

鈴鐺飛快看了身體僵硬的趙蘭芝一眼,悄無聲息退回到她身邊。喜糕點的趙蘭琪不明就裡,嚥下口中豆沙餅,不滿嘟囔:“他這是什麼破詩啊,什麼離啊,老的,是說咱們姑娘沒有卓文君漂亮麼?”

她妹妹趙蘭萍讀過書,雖沒太明白詩中具體含義,卻也感受到了那種緊張局勢帶來的沉重感。她緊緊捂住姐姐嘴巴,不讓她再插話。

趙元吉率先回過神,與衆族兄弟對視一眼。內宅女眷們不知,他們可是知道北軒四面楚歌,駐守雪嶺的驃騎將軍正與東夷人談判,而派往鬆洲城駐守的將士們還沒有回還。趙元嵩這是諷刺他們在如此緊張的局勢下,還在吃酒享樂看美女,等着老死呢。

這真是一個紈絝作出的詩麼?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趙元吉頓感羞愧,他捂了捂胸口,那裡好像有種莫名情緒在翻涌。

沒人發現趙蘭芝異常,她緊緊攥緊小几上的酒杯,恨恨咬牙。她用極低的聲音道:“不礙事,就算他知道了又怎麼樣?哼,別以爲我沒有後手。”

“這詩真是他作的?他不是小紈絝麼?”趙元望掏掏耳朵,問身邊人:“我剛剛是不是聽錯了?”

旁邊仁兄無奈,“你要是聽錯,那我們豈不是都聽錯了!”

趙蘭芝努力保持微笑,接話:“他瞎蒙的吧,四弟這人太不知禮,竟這樣走了……”,她執絲帕掩嘴,臉上掛着憂心:“唉!鈴鐺,你去看看四少爺,請他回來與衆兄長們道歉。”鈴鐺白着臉退出鑫香閣。

趙蘭琪撥拉開妹妹捂在自己嘴上的手,不滿道:“這小紈絝一定是瞎蒙的,他啊,最是目中無人,還驕矜傲慢,該罰!”

“姐!”趙蘭萍心眼多,忙拽姐姐衣袖,不讓她再說了。

趙元吉忙阻止道:“元嵩那首詩氣勢宏大,一氣呵成脫口而出,並不是瞎蒙的,最難得的是他的詩中,還懷揣着憂國憂民的情懷,是他勝了。”

趙蘭芝和趙蘭琪:……

覺得被人當衆打臉趙蘭芝,恨恨瞪了趙元吉一眼,暗罵這人真是死書呆,竟不分好賴,向着趙元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