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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身形彪悍強壯,一身大襟馬褂,下套黑色粗麻窄褲,腳踏露趾草鞋,二十出頭模樣,一臉橫肉,衝進來揮拳打向店夥計,還隨手將人推向櫃檯。

趙元嵩眼疾手快,抄起差點被撞倒的白瓷瓶。書生見狀,衝向糙漢,一邊叫他哥不要傷人,一邊給他哥使眼色。糙漢會意,貌似憤怒中將他也推開。這書生找好角度摔出,正好是衝着趙元嵩方向而去的。

然而,半途卻被高大藍眼人擋下,藍眼人一身戾氣,像極匈奴惡鬼。書生驚恐後退,腳下不穩,摔坐在地上。悽慘哀嚎:“匈奴人,他是匈奴人!”

隨他這一嗓子,店門口衆人羣情激憤,幾個膽大的衝進店裡,攔在那兄弟兩面前,指着趙元嵩罵他是間客細作,帶匈奴人來迫害自己百姓。有膽小的,看清裡面情況,直接跑去報官,檢舉有功也可賺個好名聲。

又有兩年輕男子走近,他們一副看好戲模樣,其中古銅色皮膚的男子低聲對身邊人道:“今兒這小紈絝要倒黴了啊,三少你幫不幫?”

“先看看,也許二嫂並不需要咱們。”這人一身加棉勁裝,腳蹬鹿皮靴。這兩人不是風敬嚴和鄧勉又是誰。

趙元嵩動了動耳朵,擡眼掃視過去,對着他們露出一抹淡笑。

鄧勉:“臥槽,三少,你覺不覺得小紈絝聽見咱們說話了?”

風敬嚴眯了下眼睛:“也許。”

鄧勉:也許?也許個啥呀?三少,小紈絝遇人找事,咱倆在一旁看戲,你不擔心小紈絝回去後向二哥告狀麼?

因掌櫃從後堂出來,鄧勉便沒問出心中所想,他只見趙元嵩大爺似的對掌櫃招招手,示意他給自己搬把椅子。然後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下,將手中瓷瓶遞給掌櫃,自己撩袍而坐。他道:“各位兄臺先別動氣,大家請看清楚我這家僕身份,再來和我理論。”趙元嵩伸手攔下安哥的解釋,彈了彈貢多腰間掛着的小鐵牌,上面清清楚楚鑄有官奴花式字樣。

那些喜歡“黑人”的酸儒名家們,對本朝最大的貢獻,也只剩下傳世三本書了,其中《仕農賈奴》流傳最廣,統治階級用它來管理民衆,民衆也要以它爲自身準則,在這半封建半奴隸制的王朝中平安活下去。官奴也是奴隸,卻有強大背景,有時候這麼一塊腰牌,甚至比平民小廝還要有臉面。

跳出來仗義執言的幾位激進書生見了,心裡咯噔一下。他們熱血卻不愚昧,就算不認識西夷奴,也知擁有官奴當下人的,定是中上等權貴之家。幾人面面相覷,心中很方,他們結伴來京都打算參加明年春闈,竟一不小心得罪了權貴。可讀書人最講氣節,怎麼能輕易向惡勢力低頭?

激進的書生們憤憤站到一邊,就算這權貴沒勾結匈奴,也欺負平民了啊。同伴已去報官,他們倒要看看天子腳下,誰能大過律條,誰敢包庇,他們的筆桿子絕饒不了誰!

“受害者”兩兄弟齊齊望向趙元嵩,見他大爺似的斜倚在椅子上,目中無人的架式,比僱傭他們的人還要刁,他們心生忐忑,情不自禁向店門口看熱鬧的人羣中望去。

趙元嵩順着他們目光看到一個眼熟的人,樂了:“喲,這不是對街永安當的朱小哥麼?”

隱在人羣裡的小個子肩膀一縮,剛想跑,卻被身後人一推,就將他給推出來暴露在人前了。他只好乾笑着踏進當鋪,對着趙元嵩點頭哈腰,尷尬笑道:“趙四爺,您也在這裡啊。”

“是啊,這是本少的店啊。”趙元嵩勾脣,擡手向掌櫃要過白瓷瓶遞給朱小哥,“這位書生說這是他家祖傳大邑瓷瓶,你是永安當吳大師傅高徒,眼力極好,來幫本少長長眼,看這是真是假。”

朱小哥僵着手把瓷瓶抱到懷裡,鼻頭出了一層細汗。“趙四爺,這是您的店啊?”

“是啊,前不久新得來的。”

“咕咚。”朱小哥吞口水,面上帶着猶豫。

“怎麼?據本少所知現在永安當鑑定的活計都歸你了,你不能幫本少長眼麼?”

“趙四爺,您這是折煞小的了。”

“叫你看你就看,難不成讓本少去請侯三不成?”

“不,不敢。”朱小哥手一抖,差點將瓷瓶摔到地上。

“受害者”兄弟聽他提侯三爺就跟提某跟班一樣,心中暗驚不已。

“這是,阿嚏!”大冬天的,朱小哥鼻子上冒汗,風一吹,他忍不住打了個大噴嚏。

“抱好了啊,別摔了,要不然人家讓你賠!”趙元嵩似笑非笑地掃了那對兄弟一眼,又對朱小哥道:“說啊,是真是假,是本少店裡夥計看錯了麼?”

“這個……”

趙元嵩見他目光閃躲,緩緩坐正,吟詩一首:“大邑燒瓷輕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注1)他用眼神示意朱小哥手中白瓷瓶:“你沒看出來麼?老祖宗都給出鑑定之法,摸一摸,掂一掂,敲一敲,就知道了啊。”

朱小哥嚥了口口水,他用奉承話來掩飾緊張:“趙四爺高才,有大學問,原來這瓶子還有詩詞啊!”見趙元嵩根本糊弄不過去,他硬着頭皮道:“咳,這個,摸上去粗糙,重量比青瓷都重,扣擊聲音發實,色澤中帶着灰,確實不是大邑瓷。”

那羣激進的書生們被詩詞吸引,反覆回味品鑑,一時竟忘了心中憤慨。他們從來不知道還有教人如何鑑定瓷器的優美詩詞,有偏愛詩詞歌賦的書生竟有種想與趙元嵩結交的衝動。

乍一聽瓷瓶是假的這結論,他們首先反應是想摸摸那瓷瓶,看看它的手感與聲音,是不是真如詩中所寫的一樣。而店門外的看客們卻早早反應過來,他們指着“受害者”兄弟,鬨然議論開,原來他們纔是那訛人的!

激進的書生們也恍然明白過來,這對兄弟竟然利用他們的同情心,助長他們氣焰,好向店家訛錢,他們勃然大怒,摞起袖子就要與兩兄弟扭打起來。

“起開,起開,五城兵馬司的辦案。”門口圍觀羣衆被兩差爺左右分開,他們進店大喝道:“匈奴人在哪?”抽出腰刀,抖開鎖鏈,氣勢洶洶還挺嚇人。目光瞄到貢多,臉上表情僵了僵,轉眼再看向趙元嵩,立即瞪眼:“你就是勾結匈奴的人?”

趙元嵩被他們這看人下菜碟兒的模樣氣笑了,他站起身,剛想開口,門口又進來一人。

這人一身輕甲,腰上掛着一寸長的紅色令牌,手握制式梅花長刀,開口說幾句場面話,安撫安撫民心,外加表表功什麼的。待他轉眼看來,嘴角一抽:“哎呦喂,四少爺,怎麼是你哪!”他揮了揮手,讓下屬們收起腰刀鎖鏈。

兩位大兵仔細端詳這位小公子,他一身華衣錦服,頭上挽了小髻,後腦頭髮半披散在肩上,露出漂亮眉眼。啊,這人原來是他們最大頂頭上司家的四公子,如今已嫁入定國公府的趙元嵩啊!這小紈絝現在的靠山可是長纓將軍,更惹不起喲!

“呵,可不就是我。”趙元嵩用手指點了點“受害者”兄弟,“於叔來得正好,這有人鬧事,人證物證俱全。”

“哎,都說叫哥,咱們現在從定國公府那邊論起。”

趙元嵩笑笑點頭,說了句:“有勞於哥,有勞諸位差爺。”

“受害者”兄弟哪裡還不清楚,他們這是踢到了鐵板,他們嚇得直抖,一個勁兒看垂頭不理他們的朱小哥。“不是我們,是他指使我們來鬧的。”最後,在官差要抓人時,兩人急忙跪地,全都招了出來。

朱小哥嚇得手中瓷瓶落地,發出清脆響聲,他一臉慘白擡頭望向趙元嵩,眸子裡帶着祈求。

這一聲脆響,彷彿碰觸了某個開關,店門口的衆人鬨然議論着。“原來是同行競爭,故意陷害來的啊。”

“天,這三人是同夥,還說人家的西夷奴是匈奴人,真沒想到京都那麼大的永安當還能幹出這種事?”

“如此看來,這家店肯定比永安當裡給的當資多,售賣的死當品也好。”

趙元嵩將之全聽在耳中,暗忖:我店啥也沒有,只因侯三那人心眼兒小,容不下別人罷了。

想曹操曹操到,侯三掛着尷尬笑容,口中告罪,擠開圍觀人羣踏進店裡,他先是衝到朱小哥身邊狠狠踢了他一腳,怒罵道:“誰給你的膽子,讓你碰趙四爺的瓷啊?瞧見人家店裡多進幾位客人,你就眼紅是吧?沒眼界的東西,枉我這般看重你,真是氣死我了!”

他再轉頭對趙元嵩一禮,賠笑道:“四爺,您看看,這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您大人大量,賣給我個面子,饒了這沒見識的小子吧。”

侯三娶了唐盞庶出妹妹爲妻,他的永安當連鎖店裡也有唐家股份。看到他,趙元嵩到是想起一個經營當鋪的好方法,而且不會與永安當發生衝突。秉承着生意人和氣生財原理,趙元嵩走上去拍着他的肩笑開,“本少說呢,侯掌櫃可不能幹這種事,原來是你手下人搞的鬼。行吧,看在侯掌櫃面子上,這次就算了,不過……”趙元嵩點了點地上跪着的朱小哥三人,“這三人得交給我處理,敢惹本少,就得承擔相應後果!呵呵。”

侯三看都不看朱小哥,馬上點頭,“四爺高興就成,高興就成。”

風老三和鄧小黑:……

唉,這就是個真紈絝!

遣散一羣圍觀羣衆,又塞了於校尉等人一些喝酒錢,趙元嵩命令貢多幫掌櫃將朱小哥三人綁去後院,也沒理會還在原地的風敬嚴和鄧勉,他拉上侯三去了貴客室,將自己的計劃如此這般的說了說。侯三聽得眼睛越來越亮,拿起茶壺反客爲主地給趙元嵩倒起了茶。“真的能如四爺您所說的那樣麼?”

“怎麼,信不過本少啊?那叫唐盞來吧。”其實他剛與唐盞分開,也就這樣說說。

“別別別,我知道是四爺您給我機會,我信您,信您還不成麼。哈哈哈。”

被留在當鋪門外的風老三和鄧小黑,與安哥和貢多打過招呼,等一會沒見趙元嵩出來,就轉身先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