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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鄧勉和幾位兵哥的掩護下,趙元嵩與民壯們將酒水灑到木梯上。如何避開飛來箭矢在城牆上穿梭,趙元嵩有經驗,他指點其他人道:“小心,身體再矮些,要從牆垛口潑酒的話,你們要先看好,再伸出手去潑,可別將頭伸出去了。”

被他救回一條命的人拍拍胸口,對他表達十萬分的感謝。

俗話說,同窗情、同袍情是最真摯,也是最讓人終身難忘的感情。城牆奮戰這幾日下來,鄧勉對趙元嵩的看法有了徹底改觀。尤其在昨晚,他從袍澤口中聽到小紈絝那首《無衣》,更是知曉了京都傳言純屬瞎掰,如果他真不學無術,能站在城牆頭吟唱出激發將兵們同仇敵愾的詞?若非要給他安上紈絝頭銜,那他也是個有文化的小紈絝啊!

鄧勉讀書少,性子直,他並不像趙元吉那些書生,深究趙元嵩的詞是否押韻合轍。他只知這首詞應情應景,在戰火紛飛中,他看到聽了詞的士兵們慷慨激昂地喊出同生共死的決心,軍隊士氣在傷亡不斷增加的情況下還能噌噌大漲。

鄧勉在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情況下,對趙元嵩心生佩服之情,他想這小紈絝還真能配得上風長纓。

可能是匈奴人昨日吃過大虧,見城牆上又灑下烈酒,他們馬上撤退。陳縣令拄着從衙門裡帶來的水火棍,後背貼在內城牆垛邊上踮起腳跟,隔着一丈寬的城牆眺望城外,興奮又激動喊道:“匈奴人退了,匈奴人怕了咱們的灑酒計!”

定國公與周剛聽他叫喊,合力制住一名爬上牆的匈奴人,將他當作護盾,抵在牆垛口下望,這纔看清匈奴人像退潮般迅速撤離。而且,他們邊退邊射箭,掩護着攀在□□上的敵兵滑下□□,平安與他們匯合。

趙元嵩覺得奇怪,按理來說,我方使用灑酒、潑油、火攻,波及面積也很有限的,他們躲開牆根就好,沒必要退出箭羽射程外,退歸退,他們竟還井然有序地變幻隊形,形成幾小股箭矢衝鋒陣,好像隱有蓄勢待發之勢啊。

趙元嵩不懂兵法,湊到定國公身邊問情況,“爹,他們在做什麼?匈奴人好不容易衝到城下,就算怕了咱們的烈酒烹油,也沒必要退出那麼遠吧?重新列隊衝鋒,不是還得受一遍咱們的箭羽?”

神情一派輕鬆的陳縣令,拄着水火棍在一旁哈哈大笑道:“小公子,你這就不知道了吧?匈奴人也是有害怕的時候,他們畏懼一切超出他們想象的事,咱們灑酒計……呃,不,是烈酒烹油……嘿嘿,小公子給起的名字就是霸氣。這烈酒烹油定是他們無法破解之法,故而他們是真怕了!”

長年生活在邊關,陳縣令對敵人的風俗習慣多少有些瞭解,當下賣弄起來。

大冷天的,周剛衣袖捋到手肘,染血衣衫被他扯開露出胸膛,身上皮甲只剩腰腹以下,他手中大刀也捲了刃,單手將那名已經死透的匈奴人肉盾丟下城牆,也認同道:“陳大人說得在理,別看匈奴人狠起來像豺狼,但他們都有一顆敬畏鬼神的心。”

趙元嵩卻覺得不對勁,但他不懂兵法,也是第一次參加戰鬥,要說這具體哪裡不對,他也說不清。

定國公久久不言,一直緊盯着匈奴人動向。他發現匈奴人刻意讓開幾十丈外的投石車,頓時一愣,回身對一衆軍民扯着脖子大喊道:“快撤,下城牆,匈奴人又要用投石車了!”

陳縣令的臉一下子白了,“投石車?要投石了,大家快跑!”

投石車這種武器,遠觀威力並不大,裝填石塊費勁,發射間隔時間又長,而且石塊飛拋過來的路徑很直觀,只要眼不瞎的都能躲開,但這也只侷限於空曠之地,反觀在不足一丈來寬的城牆之上,三兩步就有一人,士兵還好,知道掩護自己,民壯們在驚恐下,可不聽命令,他們推推搡搡,不免出現踩踏擁擠事件。投石車是攻城用的,主要作用是砸毀城牆,威懾敵軍。

陳縣令可不想被慌不擇路的民壯擠下城牆,他挺着大肚子,率先往城牆石階口跑。周剛正要組織有效撤離,卻見縣太爺不顧百姓自顧逃命,不屑啐了口,心中對他的好感度清零。

趙元嵩也算見識過投石車的厲害,卻沒近距離領略大塊落石的可怕。他見定國公手臂上有傷,便跟在他老人家身邊,沒與民壯一起逃生。緊急關頭,定國公看他如小尾巴一樣跟着自己,頓時怒從胸起,開口罵道:“跟着老子做甚,還不走,找死麼!”

他們所處位置正好是城門樓中部殘破屋檐下,離城牆兩頭的石階都有些距離。民壯在周剛的帶領下進行戰術撤離,士兵押後,鄧勉也跟在後面指揮着。

“爹……”

“爹什麼爹,還不快跟小黑走。”定國公輕推他,昂頭喊鄧勉:“黑子,帶你二嫂下城牆。”

就在這時,只聽“轟!轟!”兩聲巨響。

隨後是嘩啦啦的瓦礫掉落聲,趙元嵩想都沒想,在塵土飛揚中回身撲倒定國公,用他還未長成的身體將他老人家護在身下。

整個城門樓塌了,磚石瓦塊不斷掉落,將城門樓下衆人活埋。兩塊三人合抱的大落石,一前一後滾下城牆,砸壞牆垛,飛濺起的石塊,砸到城下幫忙處理滾油的百姓,石塊掉進熱油中,濺起的油點也傷了不少人,還燃了周邊堆放的乾柴,一時間,百姓哀嚎,四散躲避。

城牆上的衆人看到這一幕,開始驚慌失措,周剛率先回過神,吆喝民壯們繼續排隊撤離,不要擁擠。鄧勉也從震驚中緩神過來,他回頭去看定國公,那裡已被坍塌的瓦礫磚牆掩埋,他顫着聲喊來幾位親衛幫他一起救人。

安全跑到城下的陳縣令回頭望,見那大落石向他這邊滾,他的臉頓時灰敗起來,他拄着水火棍,也不能控制住雙腿的顫抖,只能用手臂力量支撐身體,努力避開落石運動軌跡。再一擡頭,又見城角油鍋被打翻,燃起一旁的乾柴,受傷的人哭叫,百姓們四散。

他閉了閉眼,忍不住喃喃問道:“這是城要破了麼?現在棄城是否還有一線生機?”陳縣令只是名九品縣太爺,戰時,沒城關統領手諭,誰也沒權力擅自開城門,風敬德不在,他只能等奮勇校尉周剛的命令。可週剛還在城牆上,看樣子,他是走不了了。

定國公被撲倒後有點懵,不多時又省悟過來,趙元嵩這是要救護自己,不由心中一暖。睜開眼,想伸手推他起身,才發現他們半個身體已被斷裂牆體壓住了,殘破窗棱強支在他們頭頂,給他們搭建出一個能呼吸的空間。有溫熱血珠一滴滴落在他臉上,定國公心頭一緊,剛想開口,卻吃了一口土:“咳,咳,嵩兒?”

鄧勉幾人外加膽大的民壯,忙着在一堆廢墟中扒拉,還真連續救出三四人。重傷者一個,沒有死亡的,他們安心之餘,也焦急望向定國公原先站的方向。好一番搜索,纔在一堆碎石斷木中,找到定國公的衣角,鄧勉驚喜喚道:“大帥,二嫂,你們還好麼?”

親衛見他發現定國公,急着過來幫忙,這片正好靠近城門樓殘垣,崩塌的牆體,滑落的瓦礫,斷裂的木樑,土石不要太多,一個不小心,很有可能再引發搖搖欲墜的殘垣繼續坍塌。

幾人小心翼翼清理,好半天才挖出兩人大半身體。看他們頭上支着斷木窗棱,聽到定國公迴應聲音,他們都鬆了口氣。但衆人也不敢冒然搬動障礙,還是一點點清理上層土石,等差不多後,才挪開他們頭上遮擋物。一臉血的定國公,讓衆人倒吸了一口冷氣,“大帥?二少夫人?”一通亂叫。

“咳,咳,我沒事,這是嵩兒的血,快點救他。”定國公半眯着眼睛,覺得自己左腿有些疼,身上的趙元嵩臉色卻是無比煞白,情況很不樂觀。定國公擡起手臂護住他的頭,以免有塌方再傷了他。

鄧勉幾人快速清理掉趙元嵩身上大石,一人托起他肩膀,其他幾人連拉帶拽,從瓦礫土堆中將他弄出來。可他已經昏迷,任人如何叫,他都無法迴應。鄧勉抖着手指試他呼吸,“呼~還好,還活着,先將他擡下去吧。”

看親衛小心將人擡走,鄧勉纔回身將定國公扶起,“大帥,您怎麼樣?哪裡傷了?”

“我沒事,別擔心,快叫軍醫看看嵩兒,我覺得他不太好。”定國公擦掉臉上血跡,即擔心又心疼。他兒子兒媳可還在新婚,眼看又快過年,竟出了這種事!

“是。”

“轟!轟!”又是兩聲巨響,磚瓦飛濺,城牆垛坍塌,衆人貓腰抱頭,迅速向城牆下撤離。

定國公還在城牆上,周剛帶着小隊士兵迴護,以防匈奴人此時衝鋒。他剛衝上城牆石階,又聽巨石落下聲響,只好貓腰向上衝,正好碰到擡着趙元嵩跑過來的親衛,看到小少年模樣,他心中一咯噔,回身大喊:“軍醫,軍醫何在?快,救人!”

“嗚~~”悠長號角響起,戰馬嘶鳴、嘶殺喊叫,越來越近,匈奴人開始新的一波進攻。定國公等人駐足回望,發現他們竟將城門一側城牆攉開一道大口子,牆體坍塌離地面不足一人之高。

周剛衝上城牆,啐口罵道:“這幫狗娘-養的!來人,集結所有弓箭手,火攻!”

城內一片混亂,油鍋引起的火勢漸弱,城牆這時又塌了,躲在附近掩體後的百姓驚恐萬分。陳縣令跪爬在地上,戰戰兢兢從落石後探出頭,他望向塌方的城牆,喊道:“守不住了,真守不住了,再不撤,就來不及了!”想到匈奴人入城後的兇殘,他顧不上軍令,霍然起身,對着百姓民壯們喊道:“快走,城要破了,快去逃命吧!”他這麼一喊,城中百姓更加驚慌,有一人逃離,便有好幾人相隨,很多人都跑回家去收拾細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