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衣兩個月來都不得安睡,這夜睡得極好,想必是心事得以了結,雖韓良臣仍未來看過她,也總算安心許多。本以爲又要翻來覆去、輾轉反側,不想竟然於不知不覺中跌入夢中。
沿着山路一直走下去,山中霧氣迷漫,也只能看得清幾米之內,耳邊清晰可聞鳥兒歡唱,溼潤的空氣中亦是飄着花香,挽衣只覺那路就是讓她走下去,並不想讓她看到前面是什麼似的,她想,她是在做夢了。也是許久沒做些奇怪的夢,她不知,這一次又是什麼人,要託個什麼夢,只想到定是極重要,便也不怠慢,一步步地沿着山路向前走,走入霧中。
看不見太陽,也不知是什麼時辰,走了多久,挽衣終於看到前面一座廟,她不禁淡淡一笑,每次都離不開佛與道,這或許也就是宿命。便擡腿邁裡廟內,這座廟顯然是在山裡久了,無人問津,不然牆壁朽壞的如此厲害也沒有香客來修繕,她復又四下瞧瞧,無僧無道,看來是座棄廟,好在於這深山裡,被怪石古樹遮掩,反而幽靜清雅,並不像其他殘廟那樣令人生畏。
她徑自向廟門走去,既然引她來,一定有話要告訴她吧?心念至此,才一轉頭,便看到一位白髮白鬚老翁立在廟殿正中央。挽衣上前施禮道:“趕問尊長引挽衣來此,是有何教話?”
老翁輕捋白鬚,慈眉善目,見挽衣直言不諱,笑道:“果然是個冰雪聰明的人,看來你也知道你在何處?”
挽衣聞言輕笑,“如果說給別人聽,怕是沒有人會相信的地方吧?”
“人間又要起禍端,去的來,來的走,忠的奸,奸的忠,驍勇大將軍也只能保一段江山,保不了一世。”老翁緩緩說來。
挽衣妙目頻轉,冥思老翁言下之意,有些話卻只能自悟,她深諳其中道理,果不其然,才一垂眸,再擡眸便不見半個人影兒,這話兒要細細揣摩了。
只是這一次不似以往,那夢像煙似地一恍就消失不見,這會兒,她仍呆在原地,四周事物沒半點變化,卻令她頗感意外,既然如此,定是還有什麼要點化她,心念至此,挽衣便又四處看看,走了一圈,再來到院子裡,順着一個院門進了去。驀地,眼前彷彿世外桃源,良田花房,池塘溪水,小橋木亭,儼然一戶人家的住所,心下暗暗吃驚,忍不住踏入中。
這與剛剛那座殘廟如兩界,再回首去看她來時的院門,也變成一面花牆,紫藤纏繞垂下,美得彷彿神仙地,稱其仙境也不爲過。
如此一來,越發令挽衣不解,這個夢,到底要告訴她什麼?不似過去佛光普照,不似以往戰場殺戮,而這般恬靜怡然。
她邊想邊走,信步於仙境之中,竟然也不想離去了,不遠處的小橋上,似站了個人,白衣長袍,長髮飄逸,挽衣一看那氣度就知是亞默,心中暗喜,這是多久沒見過亞默了,便擡步衝着亞默的方向跑去,只是才跑了沒多久
,腳下一空,人似掉進了水裡,頓時失重向下墜去。
“亞默!”挽衣喚着亞默的名字醒來,不巧的是,牀頭正坐着凝視了他良久的韓良臣。
此番情景尷尬至極,挽衣驚慌失措的神色,還有她剛剛口中喊着的名字,都令韓良臣難過,他並未懷疑挽衣與亞默之間另有隱情,心裡只想着原來挽衣最危急的時刻,心裡想的人竟然是亞默,而不是他,這位本應一生一世守護她的夫君,竟然都不能出現在她夢中。
“良臣?你,你來了。”挽衣坐了起來,剛剛那夢太過真實,卻又有太多不解,腦際間仍有些混沌不清,一時之間不置可否。
韓良臣黑目直盯着挽衣,面色嚴峻,挽衣只恨他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她做這怪夢的時候來,又聽到自己喊着亞默的名字驚醒,哪個男人不會惱?可他面色這般平靜又是爲何?還是,他也練得處變不驚,不喜形於色了?
“你是誰?”韓良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說得挽衣瞪大了雙眸,不知他在說什麼似的。
“你到底是誰?是天上下凡的仙女麼?怎麼會讓那麼多人都臣服於你,而且還都是些人中翹楚,他們都保護你,袒護你,你若不是天上的仙女怎會這般神通廣大,亞默那些的奇才,完顏烈那樣的怪才,還有那個陰陽怪氣的納木特,朝中的呂相,甚至當今聖上,無一不爲你侍從,你一定不是凡間的女子,一定不是……”韓良臣都不知自己這會兒在說些什麼,只是看着眼前這個女人,迷茫、迷惑了。
挽衣見他目光怪異,不禁湊上前,雙手抓住韓良臣的兩臂,疑道:“良臣,你沒事吧?”
“有,我大概是遇到了一隻千年狐狸精,道行太深,讓我離不開,也養不住。”
“誰說你養不住?挽衣自從和你在一起,從來都是你的人,從未做過半點虧心之事,良臣,你這是怎麼了?”挽衣打斷韓良臣的話,雙手用力地搖晃着韓良臣,似要將她搖清醒。
韓良臣定定地凝視着挽衣,腦子也木然得不得思考,他要如何待這個女人?
“我向劉光世主動請和,皇上很高興。你還要我怎樣?”韓良臣這番話說得生冷,好似有委屈,挽衣停下搖晃,怔怔地看着韓 良臣,不知他何出此言。
須臾,一滴淚珠滾落,她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們之間竟然到了這步田地,“良臣,你恨我?”她恍然明白了韓良臣話中之意,他在怪她,怪她控制他,強壓他,他是堂堂五尺男兒,他是堂堂大宋將軍,可他事事都要受制於她。男人的自尊心作祟,他受傷了,心受傷了。
“良臣,你不要這樣好嗎?我,我以後只教兒子,不再參與外事。”挽衣連忙說道,看着韓良臣的眼神中略帶惶恐。
“相夫教子,你還要相夫,不是麼?”韓良臣的話中仍有嘲諷之意,分毫不退讓,挽衣含淚搖頭,“不,你不喜歡的事
,挽衣便不做。”
“那還會是你挽衣?”韓良臣雖句句咄咄逼人,語氣卻十分平淡,倒讓人不寒而慄。
“當然是。”挽衣不願他這般看她,難道她真的錯了?
韓良臣似對她的回答置若罔聞,自顧自地說道:“不,你是兩國夫人,大宋有史以來最厲害的女人,沒有任何女人有過你這樣的厚祿。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是良臣配不上你。”
“良臣!你到底要說什麼?”挽衣再受不了他這般自說自話似的調侃,她想知道他到底要怎樣?爲何偏偏要折磨她,明知道她對他的深情,仍是要折磨她?挽衣不懂,真的不懂,這個男人變得不是當初那個韓良臣了。
“我要說的你不是都聽到了?”韓良臣挑眉,只是那輕輕一瞥刺傷了挽衣的心,她看到了什麼?輕蔑?她不敢相信,他會用那樣的眼神看自己。
韓良臣面上平靜無波,內心滴着血淚,他不想,不想這樣說,可他又想說,將心底的疑惑和苦惱都說出來,她讓他備受壓力,他不願她那麼出色,出色得所有人都認識她,都羨慕他?
一時之間,韓良臣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那顆心被千萬只蟲撕扯一樣,卻不能爆發,也不想爆發。
“我不想說什麼,你太有本事,良臣配不上。”韓良臣吐出最後幾個字時,心顫得快喘不過氣來,可他還是說了,緊咬着牙關。
這話驚住了挽衣,抓着他雙臂的手陡然垂下,放開了他,淚斷了線的珠子似地往下掉,“你在說什麼?”
韓良臣沒有勇氣再說第二遍,他答應挽衣去求和,這不算是對挽衣的妥協麼?可爲什麼他的心裡總似壓着一塊石頭,怎麼挪也挪不走。
“挽衣,我不能再愛你了。”每個字都千金重似地從嘴裡蹦出來,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這話是出自他的口中。他只想過一輩子愛她,可如今……
挽衣滿臉淚水,她真的錯了?
女子無才便是德,這話兒是不是當真是對的?挽衣只想與韓良臣同進同退,哪會想到,她的同進同退,最終成了韓良臣的壓力,她何等冰雪聰明,頓悟韓良臣此刻會這般絕決。可事到如今,爲時已晚,她極是後悔曾經做過的傻事,可一切,仍是晚了。不,她又抓起韓良臣的雙臂,搖晃道:“你是不是在做夢?還是我在做夢?發生了什麼?我們都快醒過來好麼?我好怕……”
“挽衣,你知道我們都醒着。”韓良臣偏要擊碎她所有的殼,讓她柔軟地暴露出來,任她怎樣躲藏都無濟於事。
她不相信她是醒着的,她抽回自己的手便咬,痛?是手被自己咬痛了?還是心痛?無論是哪一種痛,都痛得讓她渾身顫抖,不,不是真的,她錯了,她不再讓他有壓力,難道來不及了麼?
看着她將自己白皙的手背咬出齒痕,韓良臣的心也麻木得不知是哪一種痛。
(本章完)